《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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渎明-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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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轰鸣的大笑中,不及鬼奴腰部的章梓放沉沉的低着头,看着地上摊散开的一堆串好的铜钱。

    虽然它们已经乱作一团的散在那里,甚至有几串,因为他兴奋的大力,已经脱离了细绳的桎梏零散的滚落地面。

    就在昨夜,他还曾因为这样一笔巨款而彻夜无眠,自己的摸挱着每一枚大子儿,认真的清查,将它们一枚一枚的串好,憧憬着将心爱的人儿救出火坑,还能有些余钱买上几亩良田,一头耕牛,安安生生的生上几个娃儿,过一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像他们曾经为数不多的几次私会时,一起甜蜜的幻想那样。

    在他眼里,这是很多钱,他从未想象过能够拥有的巨大财富。

    他没有因为要付出这曾经他连想都不敢想的金钱,去拯救自己的青梅竹马而犹豫过,虽然他知道,这些钱足够他在乡下妻妾成群。

    他只是幻想着,当这些钱砸在地面上,那些羞辱或者正要羞辱他女人的人们,将会是如何的震惊,他又如何在自己女人崇拜和爱慕的眼神里,将她带走,带回家。

    他不在乎自己的女人已经深陷青楼,甚至在今夜就会失去女儿身,但是他知道那个女人的韧性,也知道,一旦她失了贞洁,就算自己不在意,那女人也不会再愿意。

    他知道,她嫌自己不干净。

    所以,他带着自己的一班兄弟,接受了那个人的雇佣,做了那件有违本心甚至让他深深愧疚的人,因为他知道,陈二狗虽然身为宁波的黑道瓢把子,却是大大的善人,做了许多好事。

    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别的办法在几天的时间里,筹到大笔的钱银。

    他安慰自己,就算自己和兄弟们不去做,也总会有人去做。

    可是现在,他昧着良心赚来的钱,这些十几个兄弟一个大子儿都没拿走的钱,这些让他来赎媳妇的钱,在这里的人们看来,竟然如此不值一提。

    他不敢抬头,他害怕看见那双已经不再清灵如水的眼睛,他害怕看他,他害怕让她失望,他害怕自己没有能力兑现曾经的承诺。

    他不懂山盟海誓,更没说过什么甜言蜜语,甚至连一句让她吃饱穿暖都没有保证过。

    他唯一给过的保证,就是娶她。

    现在,少年的夙愿,似乎遥不可及。

    他抬头,盯着老鸨子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给我一晚时间,我会凑足足够的银子替她赎身。”

    他说的很认真,认真到任人一看就知道他的坚定和自信,让人愿意相信他是发自内心的企盼以及祈求,然而这里是妓院,他面对的不是正人君子和仁者,而是惟利是图的老鸨子以及花钱寻开心的嫖客。

    这些人,不管是否有机会染指紫鹃姑娘,但是他们的目的却是一致,那就是让那个女子在今夜,在某人的身下落下点点嫣红、承欢。

    而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衫,仅仅只是整洁干净,即便光线幽暗,也能看见他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以及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

    瘦小的身躯,偏有一双奇大的手,苍劲有力,看上去就是一个好劳力。

    他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场合,扔出一堆不怎么值钱的铜板之后,放出这样的“豪言壮语”,自然会引起所有人的反应。

    他,就是个笑话,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哄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是满满的鄙夷和不可思议,嘲笑着,这样的一个人物,是哪里来的底气,对今天在场的人,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他以为今天翠雪居里的人还是以前那些抗力气的?

    紫鹃颤抖了几下,怯怯的偷眼望了望窘迫之中的情郎,但是终究在几滴清泪落下之后,重又固执的盯向了了地面,眼神里古井无波,是绝望的空冥。

    朱顶也没有笑,他能感受到那句话里的决然,却不解于他要如何的决然。

    场间的环境很明显,就凭他,如果不诉诸于武力,他凭什么让这些“兴致”大发的人等待他一晚时间?现在是否给他时间,已经不是老鸨子一个人说的算数的了,朱顶不相信,他会想不到。退一步讲,就算老鸨可以一言以断,又凭什么等他?已经汇集在她身边的护卫和龟奴是假的?

    十三太监拍了拍朱顶的肩膀,朱顶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章梓放重新从怀里伸出的大手,然后瞳孔微缩。

    最该笑出声的老鸨子也没有笑。

    她的身体正对着门前,对着章梓放,背对着翠雪居里的的所有人,所以比所有人都看得更清楚,看到了门外街上那些手持钢刀的壮汉,看到了章梓放刚刚从怀里拿出的一样东西,一样极为罕见,她有幸从东家那里见识过一次的东西,一样很简单的勾动一下手指,就能收割性命的东西。

    那是一柄手铳,一柄绝对不应该握在这种人手里的手铳,即便是她身后那个身为大家子弟的东家,手里那柄手铳都不可能见光,若不是这老鸨是东家从府里带过来的老人,都不可能得见这种东西。

    她不是傻瓜,她甚至不敢去想象这背后牵扯的事与物,她更不可能抬出东家的身份,面对轻易就能夺去她性命的事物,她怎么能不怕?

    章梓放用衣襟遮掩着手里的手铳,若非仔细查看,否则发现不了他手里的东西,而且就算看得见,又有几人能认出他手里的是个什么东西?

    “人,今天我一定要带走,钱明天我一定会奉上,恳请妈妈行个方便。”

    老鸨子还能说什么?她现在只希望这里的宾客不要乱起来,不然可就真的出了大事了。

    可是这些人真的会让章梓放轻易的把人带走?

    这老鸨子也真是一个人物,对着章梓放点了点头,视线也不再看向他手里的手铳,对着身边的鬼奴耳语了几句,然后不理会对方惊诧的眼神,缓缓转过身,对着朱顶在内的十个人说道:

    “诸位大爷,今晚是我翠雪居对不住各位了,是我们识人不明,这少年郎拿着我们紫鹃姑娘的婚书文聘,在确定他不能偿还赎身之资以前,紫鹃姑娘是万万不能接客的。

    后日,奴家会把这少年郎和这个欺骗了我翠雪居的小浪蹄子告向府衙,到时候还请诸位大爷行个方便,做一做人证,奴家先行给大爷们道礼了!”

    说完,对着面色各异的十个人轻轻一福,才又说道:

    “至于今晚诸位大爷的资财,按照行内规矩,奴家双倍奉还,还请诸位大爷担待。”

    紫鹃惊讶的抬头看向那个对她一直很和善的鸨母,章梓放手里有没有她的婚书她再清楚不过,更清楚鸨妈对她的和善不过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能为对方赚取银子,所以一时没想明白事情怎么会如此发展。

    只是,她那条高高向后抬起的长腿,终于落向了地面,与另一条紧紧的并在一起,似乎是想遮挡住几乎就是裸露在外的某个器官,只有被红色轻纱笼罩的一抹黑森若隐若现。

    九个宾客虽然小声的喧哗了几句,倒是也没起什么波澜,像这种刚刚要起势的小楼子,在对方拿出姑娘的婚书以及承诺会赎身之后,确实是除了因为被骗去向知府衙门告状之外,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虽然不理解这鸨妈为什么会同意那个穷酸小子这就把人带走之外,更多的则是因为不能一品那姑娘的滋味的惋惜。

    至于他们之中会不会有人另起别的心思,那就非外人而得知的了。

    朱顶颇有意味的把这些收进眼底,看着那些嫖客对着身边家人的耳语,当然知道他们准备做些什么;看着那故作镇静,应对也很有手段的鸨妈有些抖动的身体,惊讶于对方居然会认得手铳这件东西。

    当然,他最高兴的是,今晚平白无故的赚了四百五十两银子。

    月朗星稀,清风不染尘,蛙唱虫鸣,天高气爽。

    朱顶站在门前,看着远处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十几个人,和那个被坐在鬼奴肩上的红色身影。

    鸨妈真是坏啊,为了报复章梓放劫走了自己的摇钱树,居然没有给那紫鹃姑娘找上一件衣衫遮羞。

    章梓放也是个二货,竟然没想起来给自己的女人披上一件衣裳,竟然就那样让她坐在了鬼奴的肩膀上,他就那么相信他那一行而来的十几个弟兄不会悄悄的抬头偷看?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因为夜禁而不得不困在楼子里的宾客们,不顾鸨妈的安抚,一个个用惊讶的眼神,看着站在夜色街上的朱顶以及从马上翻身而下的骑士。不管什么时候,特权阶级总是让人又恨又羡慕的,更何况那些宾客可都是有些家势的人。

    来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朱顶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在得到朱顶的进一步指令之后,才又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得到这楼子幕后东家身份的朱顶,现在很郁闷,心情很是不好,狠狠的瞪了一眼老鸨之后,发了狠的看向夜色里那个即将消失在转角的红色身影。

    偏巧一阵疾风吹过,将红纱凌乱,露出偏坐在鬼奴肩上的一双白长大腿。

    “这天儿是好天儿,可惜风不怎么正经,专掀裙子啊……”

    言罢当先向着那个方向坠了过去。

第十二章 游戏,刚刚开始() 
深夜的时候,天边飘来了几朵云彩,让皎洁的明月时隐时现,也让那抹红裳若隐若现,直到那是几个人和鬼奴身上的家人消失在一所处在城北逼仄角落的破小院子里。

    “四拨巡城官兵,对这一行人都视而不见,好大的手笔啊,这宁波城,到底是谁的宁波城?锦衣卫这阵子都光吃干饭了了吗?陈二二,你这个千户是怎么当的?”

    朱顶的脸色很不好看,十三太监的脸色很不好看,马三宝小太监战战兢兢,姚广孝微笑不语,陈二二额上见汗。

    朱顶很少在这些人面前露出怒意,一直表漏出来的,都是有些痞意和不故身份的胡闹和嬉皮笑脸,可是十三太监和陈二二却知道,一旦他动了怒容严肃起来,尤其是说话上纲上线的时候,那便是真的动了怒,后果一般都会很严重。

    哪怕这件事与朱顶无关。

    朱顶有个寒门同窗,平日里与朱顶并无交集,两年下来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可是前些日子那同窗却消失了很长时间,再次出现却不复往日的欣欣向荣,满脸憔悴。

    不用朱顶打听消息自然会自己飘进他的耳中,谁让楚中天有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

    朱顶那同窗是回去料理家人后世,全家八口,除了在外就学的他以外,全都烧成了焦炭,里正的说法是走了水就远不及时,那同窗满脸的悲愤,显然知道家人出事的真正原因却闭口不谈,只是一味的拼命读书。

    真的是拼了命,早晚不分,晴雨不避,每天只睡很少的觉,连吃饭洗澡都在念叨着经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打算考取功名为家人报仇。

    在这个书堂里,有能力为那书生报仇的人很多,且不论朱顶和楚中天这两个隐藏级的BOSS,单单徐。辉祖、白无愁、易广远这三个人的家世和能量,就算一府府尊都要卖这几个小屁孩几分颜面,可他没说更没求告,那便是励志要凭借自己的双手为家人讨还公道,朱顶也是个不爱管闲事的,当时就把这篇揭过。

    然后,便出了事,那个生员出了事,一件施耐庵和罗贯中都无能为力的事情,一件就算在宁波城这个实际上已经属于朱顶的城市,他也无可奈何的事情。

    “伯仁,想要做一个最顶尖的幕僚,就要经历一切你所想象不到的阴暗,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泯灭人性,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胡惟庸蹦跶不了几天,到时候我自然会为你平怨昭雪,以你的才能,金榜题名必然不是难事,何苦游走在灰色地带不得见光?”

    朱顶与之说话的,是他身边的一个文弱书生,也就是那个险些死在了书院后身的小巷子里,被身着便衣,扮成乞丐形象寻找灵感,没事乱晃悠的施耐庵“捡回”家里的、全家冤死的生员,吴伯仁。

    吴伯仁的脸上还是不见多少生气,还是那副戴了一张面具的样子,同样没什么情绪的回道:“律法只能给那个县令和他的主子最公正的裁决,而学生要的,是以牙还牙。”

    他杀了我全家,我也要杀了他的全家,这就是吴伯仁的诉求,也是朱顶欣赏这书生并且决定用他的地方,被蒙古人奴役了百年,又被老朱开始洗脑的大明人或许有敢于直面强权和压迫的勇气,也能视死如归,但是却缺少了这种蚍蜉撼树的气魄。

    如今的大明人,只会从容赴死,却极少有在死前也要咬下仇家半块肉的决绝。

    “去吧,我会配合你,而且我答应你,如果未来有一天你因为报仇而对胡家使出了什么出格的手段,我会为你开脱,前提是胡家已经倒台。

    你要知道,我们的陛下胸中丘壑万千,在他没有将一个人打落尘埃之前,我们做臣子的,便只能对那人仰望,哪怕他与你有灭族之仇。

    忍耐,你要忍耐,未来在刑场上为胡氏一族演奏葬魂曲的,我保证,一定是你。”

    吴伯仁躬身,去不说话,只是身体有些颤抖,弯着腰,等着朱顶接下来的吩咐。

    “现在,凭你自己的本是混进去吧,机会只有一次,今晚,你可以杀人,杀我们自己的人,杀官兵,杀六扇门,杀锦衣卫,只要你有本事,甚至可以杀了我,只要你能取信他们,成为他们的兄弟,成为他们的头领,查出真正的幕后主使。

    我的人做无间道,也要做到扛把子,去吧,我会给你创造一切向上爬的机会,不要让我失望,同样我也不会让你失望。”

    朱顶转身,不再看吴伯仁,不理会远远响起的喊杀声,不理会吴伯仁骤然响起的呼喊,带着自己的一行半心腹,悄然远去。

    朱顶惜才,却更加尊重对方自己的选择,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他不想干预,何况吴伯仁的眼里,现在只有仇恨。

    朱顶的神情有些落寞,终究他不是一个所谓能做大事的人,看到一个原本可以成为栋梁之才甚至一时名臣的的人,选择在阴暗中行走,到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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