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
包括周大公子在内的所有人,又齐齐的向后退了几大步,看向朱顶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疯子那样,而是变成了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小少爷,开玩笑要有个尺度,刘老匹夫就是这么教你的?家中长辈岂是你能轻辱的?”
朱顶回过头,就见一只在他身后的十三太监,面色极为不善的看着他,脸色铁青,一直以来和他说话的那些敬语也全然不见,这是动了真怒!
朱顶不再理会那些学子,虚心的向十三太监问道:“您老人家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辱及家中长辈了?”
十三太监面上更气,如果朱顶是一个一般的百姓,恐怕他早就一巴掌把他拍死以解心头之气。
“小少爷,家主母对你一向疼爱有加,这些年若不是他多般回护,你以为你能在凤阳镇安闲这么多年?你以为你现在可以在明州城胡乱搞这些小动作?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
朱顶这下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了,家主母?马皇后?自己什么时候有不尊敬她的意思了?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自己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
“小子真不清楚哪里犯了错,还请老人家指点。”朱顶恭敬的对十三太监行了一礼,认真的说道。
十三太监脚步微动,利落的让开朱顶的礼敬,不敢相信的问道:“你真不知道那件事?”
朱顶恼羞成怒,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对十三愤愤道:“我知道什么了我就知道,我哪错了你直说行吗?我改!”
十三太监一怔,才又想起朱顶一直是在凤阳镇长大,那件事就算是传回老家,也不可能有什么不长眼的议论纷纷,他不知道,倒也是情理之中,可是他话里怎么会有那么几个字?
“既然你不知道,‘那露出马脚’又从何来?”
朱顶一愣,这哪和哪啊,不就一句话吗,依稀记得好像和马有关,怎么还和马皇后联系到一起了?
“我哪知道这句话哪来的,感觉合适就说出来了啊!”
十三太监又怒道:“告诉某家这话从哪听来的,某家去教教他们涨涨记性!”
朱顶无奈一叹,问道:“您老就开开恩,告诉我,我哪说错了行不?”
可是还不等十三太监回答,就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喝:
“犯了死罪还在这里强行辩白!赵大宝,你罪犯滔天,还不束手就擒?”
朱顶回过头,就见不远处的锦衣卫卫所里,已经涌出的十几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而对着他大喊大叫那人,他也远远的见过,正是新任明州城锦衣卫千户周箜。
“叔叔,快把他抓起来,他刚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辱骂皇后娘娘!”周大公子对着锦衣卫方向,跳脚喊道。
第七十七章 读书人的心()
朱顶回身看了看威风凛凛的锦衣卫,真是没想明白怎么自己几句话就罪犯滔天了?没听说过大明朝因为随便和人吵个架就被判刑的啊!
朱顶斜眼看了一下,还在那像个小丑一样叫嚣的周大公子,有个当锦衣卫千户的叔叔很威风?
朱顶瞥了一眼还是一脸气呼呼的十三太监,对于这个从开始就让他厌烦的老尾巴,愈加的讨厌起来,不就是说错了句话吗,不分场合不分地点的和自己捣乱,他这算是哪头的?
他转过身,抬头看向已经来到他近前的周箜,朗声问道:“敢问大人,学生犯了哪家王法,竟然当得起罪犯滔天之名?”
周箜眉头一皱,朱顶一不行礼,二不认罪,让他心中就是一阵厌烦,可是这毕竟是在书院的门口,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着他们锦衣卫,所以必须处理的有条有理,最主要的是要站住一个理字,也定然不可能像以往一样,深夜闯进罪犯的家里抓人那样粗暴。
正因为这样,又是刚刚接手明州锦衣卫,他生怕出现什么岔子,所以才屈尊降贵的亲自率队出面处理,再有十天,奉旨都督海事的燕王殿下就要抵达明州,这段时间,是万万不能出什么问题的。
燕王殿下虽非马皇后亲生,却是娘娘一手带大,与太子殿下感情也很是深厚,在这小小的明州城,在圣贤之地的书院门口,有一个黄口小儿光天化日之下嘲讽一国国母,他不得不慎重,生怕这件事的背后,有什么未知敌人伸出来的手。
周箜低垂眼,扫了扫还不到自己一半高的朱顶,很不耐烦的呵斥道:
“你算是什么身份,见本官全无礼敬不说,竟然还自称学生?你是有功名在身,还是我明州官学的生员?不要以为你在书院读了几天书就算是个人物,书院虽是圣上指派,也可应考院试、乡试,但是书院却不是官学,你又哪里来的底气在本官面前自称学生?”
朱顶面上不变,心下却了然,这人绝对是来挑刺的,就是来给自己侄子找场子的。
可是这一次他却大错特错了,一个周大公子还不至于让周箜冒着丢饭碗的风险来撑腰,朱顶不知道,洪武元年因为他不经意的那句“露马脚”而死了多少人。
朱顶的双手成揖,歪歪扭扭的对着周箜晃荡两下,脑袋也象征性的低了两低,旋即便抬起头直视问道:“草民的错漏,但是草民有一事不解,周大人你今天来到这里,是公事还是私事?”
周箜眼神更加凶狠起来,他已经没了什么耐性:“缉拿你这个辱没国母的匪类,自然是公事。”
朱顶一昂脸:“周大人可别给草民乱扣帽子,我对皇后娘娘可是尊敬的紧,早晚遥祝她老人家身体圣安是从不敢忘的,我这老家人就可以作证!倒是周大人,既然您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公事,那我倒要问问您,刚才那句叫他叔叔抓我的话,可是草民听错了?”
周箜的脸色突然变的极为难看,狠狠的看了自己犹在那里张牙舞爪的侄子,牙一咬,心一狠,便扬声命令道:“来呀,把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拔去外衣,赏十鞭,都别偷奸耍滑,不然你们就替了他去!”
大明律里写得很清楚,衙门捕快在执行公务的时候,如果有家属指手画脚的干扰,可是要受刑的,而涉事的捕快还要向上司递交检讨并且自罚俸禄,这事儿要是出现在锦衣卫身上,惩罚可就更重了,锦衣卫直属于皇帝,对皇帝的人指手画脚,一旦被人抓住了当成小辫子,真不是好玩儿的。
周箜之所以当场就要把他亲侄子扒了实施鞭刑,自然是因为被朱顶拿话将的没了余地,可是哪里会没有在新官上任之际,烧上一把火的意思?他连自己在书院读书的嫡亲侄子都能公事公办,那些找他求情办事的,又多了个啥?
可正是因为他现在处置的是他亲侄子,所以他忽略了一件事情,如果在书院门前能够动武,他还和朱顶废什么话,早一脚撂倒押回千户所,多轻松。
“住手!谁给你们的胆量在书院门前用武?圣贤之地岂容你们这些莽夫胡作非为!”
果不其然,那周大公子的学子服饰刚被锦衣卫粗暴的撕去上襟,执鞭的刑手正将鞭子抡圆,周大公子正如个姑娘家哭哭啼啼的望着叔叔告饶的时候,一个洪亮的声音便将这一切静止。
出言阻止锦衣卫的不是别人,正是书院院正孙美和老夫子。
“周大人好大的官威,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我书院门前,对我书院学生动刑?”
老夫子一出,便是不同凡响,一干锦衣卫虽然未对老人见礼,可是他们身上的那种嚣张气焰倒是收敛了很多。
周箜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却还是勉强堆砌笑容准备说些什么。
朱顶的脸色努力的没有变,可是心里却十万个不高兴,他才不信夫子是刚刚才赶到,又凑巧在皮鞭之下救下了什么周大公子。
自己要被锦衣卫抓走了他不管不问,周大公子刚要被鞭子抽他就出现了,偏心也偏的太厉害了吧?怎么说自己也是书院的学生啊!
就在朱顶在心里诽腹夫子的时候,在周箜还在组织着措辞应对夫子的时候,就听得一阵人喊马嘶的声音传来,一乘轿子和几个骑马的护卫正急急的向这里赶来,依稀有一些喊叫传过来,却怎么也听不清晰。
可是来的人,朱顶却知道是谁,整个明州城,都再也找不出还有比知府大人那顶轿子更寒酸的了。
不一时,轿子就到了众人的眼前,被颠得七荤八素的知府大人,扶着轿夫的胳膊颤悠悠的下了轿子,刚一张嘴就是一阵干呕,克制了半晌才没在大厅广众之下吐出来。
段知府在那边缓着,因为着急赶路,被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摆动的轿子摇出的不适感,锦衣卫也就只能等着看他来此的目的。
虽然互不统属,甚至锦衣卫在刑狱上的权柄还要高出知府衙门不少,但是毕竟名义上段洪还是明州的最高长官,这点脸面活儿,锦衣卫还是要做的。
段知府总算倒匀了气息,脚下还有些蹒跚,走路还总出曲线,只能在身边护卫的搀扶下来到了周箜之前,一拱手说道:
“老朽接了孙夫子的告急,这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不知道周大人能不能给本官个面子,将这赵大宝交给府衙处理?这孩子还是弱冠之年,不知道在哪里听的市井流言,想来根本就不知道其中含义,是周大人严重了。
让老朽把他带回府衙,好生惩处一番便是,就不劳锦衣卫麻烦了吧。”
听完段知府的话,朱顶就觉得全身的血液一股脑的在向着脑袋涌来,一张脸热的和快着火了一样,恨不得找个地缝直接钻进去算了;他替自己羞臊啊,孙夫子哪是不管自己,老人家是怕一个人不够分量,去搬救兵了!
羞愧难当的同时,他也心生感激,不仅仅是感激平时总板着一张脸,对谁都不假颜色的孙夫子,也感激这时候在低声下气的和周箜求情的段知府。
要知道,虽然权柄没有周箜的来的实在,但是段洪毕竟是正四品的知府大人,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五品千户周箜的上官,如果不是为了把朱顶捞出来,何以这样让一个知府委屈自己?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老夫子给知府带了话,而知府大人也的确一直很回护方而广和朱顶爷孙俩人,不说远的,就说这次朱顶抽风,如果没有知府求情,不光朱顶要成为失学儿童,方老头儿也同样是要失业的。
不论朱顶现在的心理反应如何,周箜却没有因为段知府的求情就要放过他。
“知府大人此言差矣,早在洪武元年,陛下就曾经下过严旨,但有私下非议皇后娘娘者,则必从严查办,如遇居心不良、包藏祸心之人,更是予以各有司,可先以极刑再上报备案之权。
知府大人,下官犯上一问,这赵大宝今天的言辞,知府大人恐怕也听通传之人说起了,够不够得上一个大不敬?
再者,他在诋毁皇后娘娘之前,还说了一句‘大明离亡国不远’,敢问知府大人,我大明建国方十年,百姓却比较前朝安享的多,可他却诅咒我大明亡国,这种言语算不算的上包藏祸心?
没有对他施以极刑,便是看在书院乃是圣贤之地的份子上,岂能因为知府大人几句偏袒之言就徇私枉法?”
一通话说下来,把个段知府憋得满脸通红。
周箜说的没错,朱顶的今天在书院门前的言行,如果换了在其他地方,说不定真的就已经被咔嚓一刀斩杀当场了,朱元璋对孩子好,对老婆也丝毫不含糊,当年就是因为马皇后的那件事,老朱差点就把那一条街的人杀了个干净。
这些孙夫子和段知府不是不知道,可是孙夫子还是毫不犹豫的给段知府发去了求援,段知府的得知之后,放下手头正在问审的案子,忍着一路狂癫的痛苦,也要在最快的时间里感到这里,拼尽全力也要把朱顶保住,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想朱顶小小年纪,就因为出言不甚丢了性命,是很不重要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朱顶是书院的学生,是读书人,在未来很有可能是大明的一个官员!
朱元璋这些年对官员的杀伐太重了,国内刚刚安定,蒙古人还在关外虎视眈眈的要收回故土,朱元璋那狼一样的眼睛就已经瞄向了那些开国元勋,所以,作为文萃之地的书院,要拿出一个态度,一个不让老朱继续杀下去的态度。
武将们的生死,他们顾及不到,但是大明以读书人为主体的文官团体,已经开始抱起团来。
而今天朱顶的这件事,正是文官们试探朱元璋杀心究竟有多重的最好的引线!
大明武将的手里固然沾满了血腥,可大明读书人的心里,也不见得有多干净!
可是作为文官和皇帝之间博弈的诱饵的朱顶,却还不自知。
孙老夫子和段知府,根本就没把握,甚至没打算将他救下来,他们只是在利用朱顶的事件,来表现出自己的态度,去给天下的仕人看!去给朱元璋斟酌!
朱顶只是个平民老头收养的孤儿,命不值钱,能在这样改变天下仕人命运,能在朝堂上为仕人争取恰当的话语权的事情上付出性命,他也应该感到荣耀才是。
这便是孙夫子和段知府,在今天的突发事件之后,心里面真正的想法。
所以,段知府今天其实也是来拼命的!
“周大人此言差矣,须知当年之事,圣皇后娘娘得知有无数无辜丧命,曾长跪于陛下面前以情动之,陛下也曾下过罪己诏,并召回相关旨意。
当年的事情皆已不再作数,周大人今天旧事重提,难道是想矫诏吗?”
段知府这话说的是没错,马皇后心善,没有因为几句老百姓的调侃而动怒,却因为朱元璋杀人杀得太多了而伤心,跪没跪求谁也不知道,求情倒是真的,但是那会儿朱元璋已经把那条街上的成年人杀得差不多了,这才象征性的下了一道罪己诏,又收回了自己的旨意。
但是这些年,各地官府、尤其是新近成立的锦衣卫,因为这个典故杀得人,也真不少!皇帝愿意当真的事情,那叫金口玉言;皇帝不愿意当真的事儿,真的连个屁都不如,谁要是当真了,那也就快活到头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