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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渎明-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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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天府皇城,奉天殿小书房,子时过半。

    洪武大帝朱元璋挤了挤两眼之间的鼻梁,疲惫的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奏报,忍不住一声长叹,心里哪里不明白,自己那些暂时蛰伏起来的老部下,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们,是想把自己活活累死!

    很古老的阳谋,却破无可破,要么低头,要么就只能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的垮下去。

    但是他朱元璋是那种低头的人吗?

    可朱元璋更不是那种只会坐以待毙的人!

    天下是他打下来的,是他的,不要以为现在的大明正在进退维谷之间,他就只能在两者之间选择。

    朱元璋看着案上右角孤零零摆在那里的一份奏报,他准备出招。

    他抓起那份奏报,再也不看公文一眼,对身边的侍应的大太监说道:“去皇后那儿。”

    马皇后并没有如平时那样,独居那间仿造他们年轻时居住的小院落,而是罕见的搬进了新落成不久的坤宁宫,这让朱元璋的脸上不由得多出一抹愧疚,更加在心里感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马皇后的身体,越发的不济了,脸庞比之三天前相见仿佛更加圆润了一些,这让本就心事沉重的朱元璋,心里愈发的灰暗起来。

    浮肿上脸,时日怕是不多了。

    “重八,你来了?”

    朱元璋急忙上前几步,走到了马皇后床边,伸出有力的大手紧紧的握住那只虚弱的小手,早在一个月之前,马皇后就不能视物了。

    “秀英,我来了。”

    马皇后在朱元璋的搀扶下,费力的将身子半直起来,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快过年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挺到那个时候。”

    朱元璋轻轻的为老妻梳理了一番乱发,罕见宠溺的说道:“说什么胡话,咱的日子还长着呢,莫想那些不吉利的。”

    马皇后肿胀的脸上,依稀浮现出一些满足的神色,却还是摇了摇头,也不再就自己的身体说些什么,反而突兀的说道:“那孩子自小没爹没娘,脾气倔强了一些也是难免,你不要深责他。”

    朱元璋没有动怒,只是平静的说道:“你搬了过来,我就知道十三把这件事先知会给了你,我这个皇帝还是没被放在他眼里啊。”

    马皇后也不紧张,他们夫妻之间,从来不会因为彼此的身份就战战兢兢。

    “十三可是和我一起长大的,要不是你横插一扛子,在那么多人面前让我下不来台,没准还真的轮不到你,他当然会偏向我多一些。

    说起来,那孩子果然是你的种啊,见到喜欢的姑娘就下死手,也不管姑娘家会怎么想。”

    这些当年的趣事,如今也只有马皇后还能在朱元璋面前轻松的提及。

    “哼,朕会在乎他的忠心?要不是当年他为了护住你,把那话儿丢了,老子早把他砍了。”

    “我那会儿可是背着你的,你不也欠了他一条命?”

    片刻的沉默之后,朱元璋爆发出了一阵欢快的大笑,而马皇后的嘴角也是微微上扬。

    一位皇帝和一位皇后,是被别人用两腿之间的那话儿换回了性命,这玩笑没人敢开。

    马皇后的泼辣,没有因为大病而少见分毫。

    “说起来,那孩子的性子,还真他奶奶的是老子的种。”

    “是没比你好到哪去。”

    朱元璋的表情,竟然霎时愧然。

    “你今天的精神不错。”

    “强撑着罢了,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可是,他还小。”

    “我不能再等了,每天看见胡惟庸那张老脸,我都会想起死去的老太太,我快忍无可忍了。”

    “老家伙们走的走、缩的缩,陛下再把胡惟庸去了,谁帮陛下治理天下?徐达担不起这个担子,宋濂迂腐,标儿太善又历练不足,其余的孩子都还不堪大用,陛下还是再忍耐忍耐吧。

    我一个妇道人家,本不该这么多话,但是,还请陛下多加斟酌。”

    朱元璋沉静了很久,他知道马皇后的话不错,更知道她为什么今天会一反常态的,说出这些近乎劝谏的话。

    “朕一向不避你的。”

    “臣妾终究是个女流之辈。”

    “那孩子又不是你亲生的,何必这般护着。”

    “连标儿都不是我亲生的,臣妾不是个合格的皇后。”

    “好端端的又提这个干什么,老子说是你生的就是你生的,谁敢造谣,老子诛他九族!”

    这个问题,夫妇俩在这些年不知道提了多少遍,每一次,马皇后都会被朱元璋的态度所感动,这一次,自然不例外。

    “我这辈子值了,当年他们都不让我嫁给你,是我挺着带病的身子长跪在义父门前,却没想到还是落下了病,也没能给你留下个一男半女,是我对不起你。”

    朱元璋强壮的手臂,轻轻的拥了拥榻上的老妻,温和的说道:“我不缺能生孩子的女人,这天下的女人都是老子的,可是,我的皇后却只有你一个。”

    马皇后已经看不清东西的眼睛有些湿润,每一次朱元璋说这些硬硬的软话,她的心里都会暖洋洋的,她伸出另一只手,在朱元璋的大手上摸索着、盘绕着,这只手她再也抓不了多久。

    朱元璋也难免伤感,又因为最近的劳累,所以嗓音已经不再洪亮,还带着些沧桑:“我不会让他直接参与进去,但是我要用他的身份,这是我最大的让步,明天我就会让武圣童离开属地,南下明州。”

    马皇后略微松了一口气,缓缓的说道:“老四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他杀伐之气太重,那孩子又和你年轻时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上来脾气就不管不顾的主儿,别再惹出了什么没法收拾的事儿。”

    朱元璋不以为然的说道:“闹吧,闹大了才好,哈哈哈……”

    马皇后无奈的一笑:

    “你啊,都当了皇帝了,前阵子说的那些相互制衡什么的,都哪去了?终究是要按着你的性子来。

    不管你了,我个妇道人家管不着。

    说说那孩子看上的那个姑娘吧,那孩子早有婚约,又涉及到你的谋算,正妻是必然不成的,但是只要不是那些老家伙家的嫡系闺女,偏房怎么也不算亏待了她。”

    提起这茬儿,朱元璋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这个皮赖娃子,让十三给朕带话,说什么他的婚事,朕不要管?什么混帐东西!

    朕就不信以武圣童的狠辣,还调教不好他了!

    那姑娘是扬州运同郭远安和小妾生的,品行倒也说得过去,却也不是什么美人,真不知道那小子看上她哪儿了,能那么胡闹。

    他不是要自己赚钱娶媳妇吗?老子最多让那姑娘嫁不出去,别的老子还真不打算管了……”

    朱元璋声音乍止,早就已经疲惫不堪的马皇后,终于放下心来,枕着朱元璋的臂膀沉沉的睡了过去。

    朱元璋轻轻的扶正马皇后干瘦的身子,为她盖好被子,又看了一眼炉子里的火势,摸了摸直通墙外的炉筒上炙热的温度,不免又想起了刚刚自己嘴里的那个忤逆的私生子。

    “这皮赖小子脑子瓜是怎么长的,这玩意儿是比火墙方便暖和。”

    朱元璋轻轻的带上门,大步的来到坤宁宫之外,对等候的大太监吩咐道:“你速去书房,亲自把那份旨意送给老四,还有,传朕口谕……”

第六十八章 爷与孙() 
鲅鱼馅的饺子,慢用慢用。求收藏、推荐、抱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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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暂且放下那只蝴蝶扇动翅膀,和它打乱的故有涟漪;放下那匹疾马,和它骑手怀里的圣旨;放下刚刚从凤阳老家辗转金陵又到藩地燕京不久,就又要被外派的燕王朱棣。

    让故事重回主线,回到朱顶被胖子一巴掌将他的整个右脸打的高高肿起的那个晚上,回到那间小院子,回到那一对现在还毫不起眼的爷孙身上。

    正堂的屋子里,管家陈二二和硬赖在家里不走的十三,已经自觉的退了出去,右脸被打的高高肿起的朱顶跪在老人身边,而方老头儿却抱着执意不肯起身的孙子嚎啕大哭起来,画面如同即将生离死别,很是哀伤。

    至于朱顶为什么惨遭痛揍,方老头又为什么哭的像是生死离别,那就要让我们的视角再次倒转,回到朱顶离开校场之后,那里只剩下方老头儿和孙美和夫子的时候。

    那时候,孙老夫子的脸色铁青;那时候,在椅子上萎顿的方老头儿神情很是萎靡。

    两个老人家就那样静静的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以至于小半个时辰都没有相互沟通。

    方老头儿的脸上经过痛苦挣扎之后,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对孙夫子说道:“啊,呵呵,那个,九韶兄……”

    孙夫子一摆手:“彦端兄,还请免开尊口,也不要拿贯中出来说合,这个忙我不能帮,也帮不了!”

    方老头彻底没了样子,腰杆微弓的窜到孙美和近前,一个劲地拱手:“哎呀,还请夫子,还请院正大人通融则个,大宝还小,他还不懂得这些啊……”

    “嘭”“喀嚓嚓”,孙夫子把手里的醒目在台上丢出了三丈远,脸色通红怒目圆睁,大脖筋跳出来两尺高,断喝道:

    “兀那腌臜泼才,你还好意思说他不懂事?我看他懂事的紧啊!十三岁的小儿,就当着众目睽睽之下调戏大家闺秀?十三岁的小小年纪,就把祖宗经典歪曲的面目全非?我亏的他想得出来!

    他居然能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用到男欢女爱上,这还叫不懂事?他要是懂起事来,还不把圣人气的爬出陵墓?还君子好逑?你那孙子也配称君子?老夫去他个君子的逑吧!

    他、他、他……”

    一连三个“他”字出口,也没有“他”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把自己气的嘴唇直颤、两手狂抖。

    方老头任由孙夫子的口水喷溅了自己满脸满头,只是一味的陪脸讪笑,一时也不敢多说什么,直到孙夫子的脸色稍稍平静下来,才又开口道:

    “不怪孩子,不怪孩子,我平时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我把这个孩子带坏了,我以后一定注意,九韶兄,孩子还小,你可不能就这么断了他的前程啊!”

    孙夫子大袖一挥,气咻咻的用手指向方老头儿:

    “什么叫做我断了孩子的前程?那是他自己不在乎前程!

    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他歪解经书大义,他调戏大家闺秀,他哪里还有读书人的样子?

    你叫我网开一面?彦端兄,你告诉我,我怎么去网开一面?书院的生员,尤其是他班上的生员都是什么身份,你难道不知道吗?今天的事情你以为瞒得住?恐怕现在整个明州城就沸沸扬扬了!

    这么个书院之耻,你叫我怎么留得住?我怎么敢留?怎么留?

    彦端兄,你也是当世大儒,你也是深研诸子百家和前代史书的大家,你告诉我,从古至今,可有像他一样败坏读书人名声的人吗?

    别再说他小,说不懂事,我看他懂事得很!

    彦端兄啊!你这一生的清名,都叫你这个不成器的孙子毁了!你不要再宠溺他了!你不是在帮他,你这是在毁他啊!”

    孙美和言罢,也不再给方老头再说话的机会,狠狠的甩了甩袖子,转身就走。

    方老头儿稍怔,脸上又是一红,就一边喊着孙夫子,一边惶急的追了上去。

    一个气汹汹的在前面走,一个慌慌张张的在后面追,不一时两个人就走到了台子的另一端,眼看着孙夫子就要走到台下,而这一边离角门就几步路的距离,一旦夫子出了那个门,可就不好再死缠烂打了。

    方老头儿心里一急,就小跑起来,更没有注意脚下,却不料到孙夫子大怒的时候,被随手丢弃的那块醒目就被他踩在了脚下!

    方老头本就惶急,正是一脚高抬的时候,又伸手去拦他追赶的人,一下没把握好平衡,狠狠的摔在了孙夫子的脚边。

    孙夫子听到身后噗通一声,一回头,看见方老头儿摔倒在地,正双手撑地的要往起爬,就要下意识的伸手去扶。

    可就在他手刚刚伸出去,腰还没弯下的时候,就听见在高台的另一端传来一阵大笑。

    “哈哈哈,怎么本府一来,两位夫子就……

    你们这是……”

    方老头的和孙美和木木张张的循声望去,就见明州知府段洪不早不晚的,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台子的另一端上,一时间大脑都有些空白,转而就觉得心里有一千万头草泥马在汹涌的奔腾。

    这下是裤子后面粘了块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这根本解释不清!

    方老头儿这回算是把老脸丢光了,在场的不止段知府一个人,还有他的随从,还有一些零散的学子,这事儿要传遍明州城,恐怕要比鸽子飞都快。

    书院的老教谕给院正下跪求情,多好的一个笑话啊!百年难遇啊!

    段知府早就知道了朱顶闹出的那码子事情,虽然心里同样不耻于朱顶的行径,但是看着白发苍苍的方老头儿为孙子操心操到了这个份上,就是心下一软,委婉的替朱顶说了句话:

    “韩愈曾言,师者乃是传道、授业、解惑,那朱顶毕竟年纪还小,还不懂得人情世故,更何况也没酿成实质上的恶果,本府倒是觉得,这个时候把他逐出书院,倒是不符合师者的准则。

    万一他以后真的犯到了王法,别人可是会说书院没教好,甚至因为被书院开格才如何如何啊。

    不如先留他一段时间看看?”

    知府大人发话了,方老头儿“跪”了,孙夫子不坚持了,朱顶还得接着上学。

    射、御演练和诗、对大比,方老头儿都是红着脸,恍惚着精神生生的挺过来的。

    方老头儿心里苦啊!

    回家的一路上,都觉得别人在对他指指点点,笑话他一大把年纪还恬不知耻,那叫一个哀伤绝望,那叫一个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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