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心中却另有打算,他知道了事情的一半真相,正在推敲如何获取另一半的时候,吴老三来了,带着一篮子美食前来探监,带着并不严厉的诘问。
朱顶沉默了许久许久,他没有急于回答吴老三的问题,只是把一颗青菜放在嘴里细细地品咂着,然后,他随意的从地面上拾起一枚砾块,把吴老三已经端到嘴边的酒杯击成一片碎瓷与酒雾齐飞。
他努力的平静语气,却难免有一丝愤怒:“三叔,你就是个傻、逼!”
朱宅的大门紧闭,上面沾满了残蛋碎叶,十几个从邻镇雇来的佣仆下人在昨晚就一走而空,偌大个府邸显得很是清冷凄凉。
府中的正堂两人倘然而坐、两人恭谨站立,分别在屋内的两侧,离得不能再远。
一边歪坐着的是春先生,站在他身后的,是朱顶的婶婶,那个一向对朱顶表现出嫌弃和苛刻非常的丰润妇人。
另一边温先生端坐高椅,已经开始发福的朱涂元满面死灰,两眼无神的与自己的妻子对视着,瞳孔中有些许的恐惧。
场面有些诡异,本是一家之主的两夫妇却站在两个西席先生身后,好像下属等候听命一样,还带着些揣揣难安。
而圆滚滚的朱举,却在一个角落里,手持一柄锋利匕首,双眼巡回、紧紧盯着他的父母,豆大的眼睛中闪烁着厉芒,如谋食恶狼。
温先生首先打破了沉寂,将手中的扇子缓缓收拢,端正的摆在了桌案上:“知道这个孩子还在人世的,都已经被灭门了,除了主上,就是你的那位圣母都糊涂着,也就只剩下我们六个,而我们,没有这样的机会。”
春先生把手中的酒坛重重的顿在桌面,几滩淡酒溅出,让棕色桌面越发深沉:“还有马皇后!”
温先生神色一整:“两位主上都深信皇后娘娘,我们作为下人,自然也要相信的。”
春先生却一副不以为然:“可是两位主上却相互不信任,嘿嘿,当年的人都被他们杀了个精光,死无对证了!
倒是你,平时油滑的像个泥鳅,倒是对他挺忠心,更想不到,他竟这般信你!”
温先生脸上浮出一抹别样的笑意,看了对面的壮汉半晌,才又说道:“我也想不到,与主上几可称兄道弟的你,竟是她的人。
你的坟前,我可是着实抹了几把鼻涕的。”
随后,两人同时爆出一阵大笑,寂冷的气氛似乎也有所缓和。
半晌之后,温先生端起茶杯润了润喉,缓缓说道:“我离京时,主上已经注意到全国官员沿袭自前朝的空印运资一事,各地利用此种纰漏贪污差额数不胜数,这凤阳府更是没几个干净的官吏。
徐直守着这座清水衙门八年了,除了每年朝廷运来的镇民赏赐和俸禄开销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油水,那吴老三也是个不懂事的,自己发了大财却不捎上县太爷,徐直不在这些东西上下功夫才叫奇怪。
老夫人这两年似乎有所察觉,而且也曾经警告过徐直。”
春先生狠狠地灌了一口酒,脸上的表情难得认真起来,也不理会在衣领间纵横的酒液,语气包含杀意的说道:“是徐直杀了我姑?真是天大的狗胆,竟然还嫁祸给小主人,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他竟然全信了温先生不着边际的猜测,可是任何熟悉他们二人的都不会感到惊讶,毕竟在立国之前,温先生就是闻名于世的料事如神、算无遗策。
可是随后,春先生的杀意便烟消云散,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样的一阵颓然:“我们不能动手,犯忌讳啊!”
温先生却是满面轻松:“自然不可能是我们俩,咱俩已经死了,死人是断然不能再彻查出手,可是他们二人可以。
要出手的是他们,不是我们。”
屋内的两个角落突然有光影晃动,随后便回归正常,只留几点浮灰在照射进来的阳光里乱舞。
“不是我!”
凤阳镇的大牢里,吴老三被朱顶的一句话骂的怔忪不已,与朱顶接触最多的他当然知道那两个字不是什么好词。
不理会傻呆呆的吴老三,朱顶将口中已经被咀嚼成细糜的青菜吐了出去,然而并未发现清水,又非常不满的看了一眼对方,这才“呸呸呸”的将嘴里的口水吐尽。
“三叔,你让我说点什么好,拜托你老人家动动脑子!
不是我!”
再次强调了一次之后,朱顶便不再理会依旧发呆的吴老三,转身走到墙边,盯着那一缕窄窄的阳光出神。
时间过了许久,或许也只是片刻,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的吴老三回过神来,有些怯懦又满是期盼的问道:“顶娃子,你别骗叔,叔傻,真,真的不是你?”
朱顶不情愿的转过头来,看着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农,一字一顿的第三次说道:“不是我!”
吴老三终于仿佛抓住了一线曙光,脸色才一放晴却突然浮现莫大的恐惧,带着哭腔大声嚎道:“娃子,叔对不起你啊,那菜里我下毒了!”
第五章 布置()
温先生轻摇纸扇小口抿茶,春先生大口喝酒竹箸不停,朱家夫妇各自站在他们身后,战战兢兢。朱举依旧手持匕首蹲在角落里,他盯着在阳光里乱舞的浮尘,脸上满是敬畏和向往。
浮尘静,折扇止,温先生突然眉头一皱,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缓缓说道:“老夫人很关照少主,甚至不惜屡次开罪于君王,似乎有些过了。”
他这淡淡的一句话,却换来春先生的雷霆怒喝:“你这个老匹夫,不当人子!”
“啪”的一声,春先生手中的酒坛被重重惯在地上,酒液四溅。
温先生却不以为忤,从容的摆了摆手中折扇,脸上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快,对于这位老友的脾性,他再了解不过,也不多解释,而是另起了话题。
“那徐直身边出现了一个高手,不知影蛇卫能否确保那孩子万全?”
春先生重新在桌上抄起一小坛淡酒,几乎一口喝干,之后将空坛重重的顿在桌上,却不接温先生话头,语气很是生硬的说道:
“吴老三拎着食盒去了大狱,他这人虽然懦弱却也有几分孝义心肠,他是我姑的亲侄子,老人也一直帮衬着他这个不提气的晚辈,会不会……
至于徐直手下的那个刀手,勉强倒也算个厉害角色,影蛇卫的娃娃们还真没谁是他对手,可那帮小崽子什么时候站在过明处?暗地里的活计,就是我一个不慎恐怕都会吃了暗亏!”
温先生微微一顿,似乎认可了春先生对影蛇们的信心,又似乎对自己更有信心:“这孩子这些年和吴老三的小动作不断,还以为没人知道,就凭他吴老三能把这些家什弄得风生水起?我是万万不信的。
小主人对他来说有再造之恩,想来他也不至于突放死手。
更何况,我可是实打实的把自己一身本领传授传给了他,如果他还能被用些下作手段弄死,老夫就算给他陪葬也是活该!”
“哗楞”,春先生一脚将碎桌残骸踢开,用不出所料的语气回应道:“青囊书果然在你老小子手里!”
但是,他们还是算错了吴老三,算错了这个一辈子都没什么大志向,只求温饱和有些闲钱混迹赌场的懦弱老农此刻的决心,他本就没打算再活着走出这座牢房,他是来陪着朱顶一道去死的!
虽然他所有的迹象都指明这男孩就是杀害老姑奶奶的凶手,可是那个男孩说的话他却信了,就像几年之前男孩还不是秀才,还流着怎么也止不住的鼻涕的时候对他说:“我要让你活得像个人。”
那时他信了,于是他从一个功名土地丧失的赌徒摇身一变,成了今天十里八乡闻名的吴大官人。
从本心讲,他愿意相信朱顶的每一句话,哪怕被骂的狗血淋头,哪怕朱顶从未自辩,只是简单的一句:“不是我!”
说的理所当然,信的理所当然,就是这么简单。
经过最初的慌乱,当他看到朱顶在知道菜中有毒还一脸淡然之后,他的眼中又燃起一丝希望,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两人之一已经去了,他自然很害怕这最后一个也被自己冤枉鸩杀,这便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吴老三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的对朱顶轻唤:“顶娃子,你可千万别有事啊。”
换来的,却是朱顶一口带着黑线的逆血,年过半百的吴老三一阵恍惚,开始蹲在地上,哭的像个犯了大错的娃儿。
朱顶有些萎靡的依在墙角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此刻的身体素质,经过昨夜回魂的折腾,这原本不值一提的一点点小毒,却给自己带来如此的痛苦,装酷果然要付出惨痛代价的,而且真的好痛啊!
吴老三很舍得下料,那一盘菜里的毒物足足可以毒死三头牛,虽然他只是浅尝一口,可那毒物却已经在他体内迅猛的扩散开来,这绝不是一般的百姓家能够拥有的毒药。
好在这两年温先生总是让他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身体的抗毒属性已经十分的强悍,若非昨晚情绪激动之下施展了能力,此刻已经受了很严重的暗伤,这些许药性恐怕连让他咳嗽几声都做不到。
但是现在,他却很疼,并在后悔自己的托大,明知道这个向来不着调的吴老三今天反常,明明吴老三那死鱼一样的眼睛总是在菜上瞄来瞄去,他却还是想要看看,这个一向没什么正经的懦弱长辈究竟有没有那个胆量。
结果很美妙,吴老三的胆子变得肥硕了,朱顶为了排毒喷了一大口的血,牵动昨夜伤势,浑身火辣辣的疼,这个结果,很好,好到朱顶都懒得再骂一句吴老三,却听着吴老三的哭泣有些悦耳,心里有些暖。
然而,吴老三却不打算让朱顶小憩些许,依旧在做死的路上愈行愈远,他又抄起了那壶酒,以一种舍身陪葬的气势,昂头挺胸,眼中泛着泪花,脸上挂着水渍,五十几岁的人,却还把鼻涕弄到脸上,举起酒壶就灌!
一声恨铁不成钢的轻叹,一枚准确落在吴老三腕上的石子儿,一阵玉壶落地的脆响,一片自由洋溢的酒液奔流。
“三叔,你敢不敢不这么怂?”
时近傍晚,吴老三已经离开了两个时辰,他走的彷徨却又执拗,因为可以为老姑奶奶的“报仇大业”出一份力,又因为已经确信凶手不是让自己得以再生的那个孩子,所以他非但不像来时那样心怀死志,反而满腹心事的盘算着朱顶交给他的任务。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真的可以出一份力,他从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可是朱顶说他行,他便觉得自己真的行。
吴老三是个耳根很软的人,所以他才会被镇上的师爷蛊惑,要尽一尽老姑奶奶在世上唯一的直系晚辈的责任,亲手杀死朱顶。
但是一时的蒙昧之后,他却更加信任朱顶,是这个孩子给了他有尊严的生活,从心底里,他一直觉得应该听从朱顶,所谓马首是瞻不过如此。
以前他或许觉得朱顶是个聪慧的如妖孽一样的娃儿,可是今后他们之间的相处便与年纪再也没有什么关系。
牢门处传来脚步声,稳健而规矩,举步间隔几乎一致,说明这个人是一个非常在意风度,处事很严谨细致的人物,这样的人在朱顶印象中便只有一位,便是那位不管做什么都有章有法、一丝不苟的温先生,于是他的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
正如朱顶所听到的,这位做事一板一眼、做人也甚为圆润的西席先生,依旧一如既往的保持着他的风度,以一个老帅哥的形象,精神抖擞的出现在了朱顶面前。
他空着手。
朱顶现在很不爽,非常不爽,这不是他想要见的人,既然他想要见的人没有来,那就说明自己家里的水,比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要深得多,复杂的多,而他接下来要做的一系列事情缺少不得家里的帮助,可来的却是他眼里的外人。
所以,朱顶决定要做一些他该做的事情,毕竟实实在在的,他真的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
“有没有人性?有没有点同情心?我还是个孩子!我还在长身体!我一天没吃饭了!我快饿抽抽了!我要吃饭!”
胡乱吼了几句,朱顶便不再理会有些发蒙的温先生,转过身背朝外窝进乱草堆,果断的把温先生晾在了那里。
于是,风度翩翩的老帅哥再也不能保持淡定……
几式不怎么精致的小菜,一小碗晶莹的米饭,只够朱顶吃个大半饱,味道也不如何美味,但是朱顶却吃的很满意,吃得好,心情自然便容易畅快起来,所以他决定勉为其难的理会一下这位自己看轻了的老帅哥。
这餐食是出自那位对朱顶一向冷言冷语的婶婶之手,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下过厨房了。
朱顶慢慢的整理好碗筷残羹,又按照原本的位置将他们一一装入餐盒,随后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虽然身上的衣襟还带着殷红的血渍,虽然这里是大牢,虽然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死囚,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以弟子之礼恭敬地对温先生问好,仿佛之前那一小段的无礼根本就不曾存在。
一日之师终身师,面对一个能够用心教书育人的先生,朱顶从来不会吝惜自己的礼数,礼,不可废。
温先生却也不显意外,就好像两人已经约好了共同患上选择性失忆症一样,微微躬身回礼。
牢房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朱顶跽坐在地,换来温先生满意的微微颔首。
温先生是个很讲究礼数的夫子,他教授朱顶的礼仪也是最正统的古礼,朱顶在饭后的一举一动都与他平时所教授的无二,这让他很是欣慰。
不论身处何等逆境,皆不忘自身修养,这是一个优秀的人所不可或缺的重要特质。
然而,他还是不够了解朱顶,朱顶之所以这样做,自然不排除平日里的言传身教,但是更重要的却是,他有求于人,又实在把握不住自己在对方心里是什么样的地位,这不过是为了印象加分。
如果不是这样,他是万分讨厌跽坐的姿势的,不光看着像是跪地一样,不用太长时间腿脚就会麻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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