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花逐那张十五岁的小脸,透着比这黑夜更浓重的深沉,“碧曼,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碧曼依然捂着脸,委屈不已,“因为……奴婢顶嘴……”
上官花逐轻呵一声,“不是……”
“那……”碧曼真的不懂了。
“你想害死长安吗?”她低声慢语,一个死字,自她口中出来,轻飘飘的,如云烟一般。
碧曼并非蠢人,一想之下也明白了,长安不过是刚来的小太监,她这么陪着他一起去跪,不是告诉别人,她和长安从前是认识的?长安能进宫里来,定然是不容易的……
“小姐,奴婢愚钝。”她懊悔不已。
“叫他进来。”上官花逐脸色依旧阴沉。
“是,谢谢小姐。”碧曼大喜,立即奔出。
珠帘一起一落,潮湿之气扑面而来,随这气息而来的,是浑身湿透的长安,白皙干净的脸,如在水里泡发了一般,透着不正常的白,嘴唇更灰白得惊人。
她直端端地坐着,盯着那朵摇曳的烛花,如同没见此人。
长安低着头,慢慢走到她身前,依然跪下。
她揪着自己纱裙的褶子,嘴唇微颤,“碧曼,祛寒茶。”那薄薄纱裙,几乎被她揪出洞来。
“是!”碧曼脸上还挂着泪,却喜滋滋沏了茶来。
“下去吧。”
碧曼原本欲亲手端给长安,却被上官花逐给屏退了。
“是。”她有些不舍,放下茶碗,默默退了出去。
第二章 意难平长夜未央谁人殇不复初时妆(12)()
寝殿里,便只剩了他两人。
长安始终低着头,并不曾看见,她的眼泪,已经在这静默里,珠子般纷纷**。
纤指端起了那碗热茶,以匙舀之,匙碗碰撞间,发出清脆声音。
长安始抬头,看见她正执匙于唇边,轻轻吹着那一匙热茶,眼泪纷纷的,甚至有几颗落在茶匙里……
“小姐……”他眉头紧纠,眼眶里泛着红。
她一声也没答,只是落泪,同时,一匙茶喂到了他唇边。
他惶恐至极,以膝作步,连连后退,“小姐,长安不敢当。”
她不语,只是下榻来,固执地将茶匙喂至他唇,薄软纱裙的摆,在她身后逶迤成冗长华丽的锦。
他低着头,拗不过她,张口,温热的茶水入口,入心,烫得他眼眶发热。
“小姐,奴才自己来。”他去抢那茶碗。
她哭着端紧了,两人的手在争抢间一碰。
他触火般缩回,俯身磕头,“奴才冒犯,奴才该死!”
“你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冒犯的?”她低低的声音,带着幽怨,抽噎着,如破碎的珠子,细细碎碎在这寂静的夜里响起。
他默然。
她终是一口一口地,亲手把那碗热茶喂他喝完。
喝完最后一口,他哽咽,呛到,一边咳一边道,“谢谢小姐。”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流泪。
“小姐,别哭了,长安该死,让小姐哭。”他俯首叩头谢罪。
她目光朦胧,摇头,唤他的名字,“长安,长安……”
“长安在,小姐,长安……永远都会在……”最后几个字,他很努力才说出来,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了。
“可是我不要你在这里!不要!”她压抑着她的哭声,捂住嘴,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她颤抖的身体,随着一呼一吸而剧烈地抖动。
“小姐,对不起……”他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拳,眼前的女子,如花园里雨打风吹的娇花。之前他跪在花园里时,曾漠然视之,然眼前这一朵,却是要他努力地遏制,才得以让自己这双手不伸出去。
低垂的视线里,一大片银红的纱突然靠近,一双细腻柔软的手捧住了他的脸,她那张绝世的,他从不敢直视的脸庞便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眼前,只是,此刻布满了泪水。
“长安,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她的泪,珍珠一般,一颗颗地滴落,打在他心尖上,烫得他发疼。
她手指微凉,抚着他的脸,酥酥的,沁凉直透心底。
这一烫一凉,在他心尖交错渗透,他仿若置身于冰与火之间,懵然呆滞,视线模糊中,木木地,只会说几个重复的字:“小姐,别哭,别哭……”
第二章 意难平长夜未央谁人殇不复初时妆(13)()
“不!让我哭!让我哭会儿!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哭了……”她骤然靠得更拢,双臂圈着他的脖子,头倚在他肩上,“长安,很多时候,我都想哭,可是我不敢,也不能,我对自己说,要坚强,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只有强大了,才能保护自己,保护所有的人……可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地坚强了,还是保护不了你们?长安,对不起……我还是很幼稚……看着你变成这样,我恨自己无能,却又毫无办法,只能把对自己的气恨撒在你身上,罚你跪了这么久……对不起……长安……”
薄纱柔柔软软地,摩擦着他的脸,他的颈;她身上特有的香味,如云如雾,将他包围得严严实实,以致,他身体僵硬,呼吸不畅,昏昏沉沉,几欲晕阙……
“小姐,长安……保护你……永远……”这是他在迷迷瞪瞪中唯一记得要说的话。
人生漫漫,究竟是谁保护谁,彼此相依,抑或最终背离,此刻的他们,谁也不知道……
只是,这样一片银红,这般令人昏阙的迷雾,不经意地,便渗透进他一辈子的时光里,即便很久以后,相隔千山,遗恨万里,这银红,这女儿香,亦刻进他生命里,成他此生戒不掉的瘾……
那夜,他亲手服侍她睡下。
这,是自他来到她身边后第一次。
失去了那个叫做命根子的东西,却反而可以靠她更近了……
凝视着她合上的眼,他眼里浮出一缕柔光,透着酸楚。
“长安……”她闭着眼,仍然唤他的名字。很久很久以后,身边易人,半夜梦醒,还是会懵懂地叫出这个名字来,清醒后,怅然**……
“长安在。”他还不曾离去,静候。
“长安,你是如何进得宫来的?”她低声问。
他垂目而答,“花钱,打通好些关节。”
她便不再问了,轻悠悠地叹了声,“长安,我宁可你永不再出现我面前,天高鸟飞,海阔鱼跃,多好啊……”
他沉默不语。
她终苦笑,“也罢……去吧,叫碧曼,洗个热水澡。”
“是。”他低头,退出去之前,又道,“小姐,奴才在外值夜,有事叫奴才。”
“长安……”她轻蹙了眉,“不许自称奴才,我不喜欢。”
他略顿,“是。”
他退了出去,碧曼已经准备好热水,含着泪迎上来,“长安,热水烧好了,我服侍你洗澡吧?”
“不用。”他一脸冰冷。
碧曼看着他绝然的背影,怔在原地,他身上这寒气,却是比夜雨更冷啊……
她回头看了一眼寝殿,再望着长安所去之处,眼泪一涌……
第二章 意难平长夜未央谁人殇不复初时妆(14)()
太后圣寿日,天骤然放晴,初夏的明媚给整个皇宫镀上一层喜庆欢快的金色。
一时吉言不断,太后亦凤颜大悦。
圣寿典礼是极其冗长而复杂的,礼乐不绝,大学士奉庆贺表文,礼部官则奉诸王大臣、内外文武官奉庆贺表文。
帝着礼服出宫,太后亦然。
至奉和殿,帝率诸王、文武群臣行三跪九叩礼。
礼成后,返宫,礼部官呈诸王百官贺礼,而后,才是皇后妃嫔及诸王妃公主行礼贺寿。
为讨太后欢心,后宫各主在寿礼这事儿上也煞费脑筋,或奇珍异宝,或别出心裁,上官花逐也思索了一番,最后觉得不必太出众,也不落了下乘就好,于是挑了件名贵的玉雕,在诸多贺礼中算得上昂贵,却谈不上格外惹眼。
当今太后乃赵皇后嫡亲的姑母,心之所向,无需揣摩,即便把心窝子都掏出来,太后之所钟,只会是皇后,而偏生皇后又颇为争气,还有个身为太子的儿子,所以,再如何邀宠,都是费力不讨好,但求无过便是。
这主意,是长安给她出的。
长安的到来,虽让她痛心,可也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仿似茫茫黑夜里抹黑前行的人,突然多了一只手牵引,不再孤独,不再像之前那么惶惑……
是夜,非但有寿宴,因太后爱听戏,是以还安排了唱戏。
太后今儿高兴,下旨一家子人都陪着看戏,于是,自永嘉帝,皇后至诸多妃嫔,皇子公主,乃至王爷王妃的,皆留在了宫内看戏。
永嘉帝陪太后坐于首位,次之皇后,而后各按品阶。
上官花逐是没晋封的,一时还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寻思着,这人如此繁多,她不如悄悄遁了,只怕也没人知晓。
然而,这想法刚一升起,长安就瞪了她一眼。
她笑笑,几分尴尬,只怕,也只有长安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了……
一个公公如此瞪她一眼,原本是失礼之事,可她倒是浑然不觉,心头暖暖的,倒想起当初她闯了小祸,兄长也是如此这般的眼神。
“逐儿!”
正冥思间,最上头却传来洪钟般的声音,是永嘉帝……
“来这儿坐。”永嘉帝指着仅次于皇后的位置……
她略惊,那该是皇贵妃之位才是……
她已然能感觉到众目睽睽,夹枪带棒,冰火交加……
然,圣旨不可违,她只能在这各色目光里走向那会令人如坐针毡的座位,身形虽然款款,却如刺针芒,这其中,更有一双眸子,冰冷寒意,在这初夏的夜里,犹如冰棱……
她知道这眸光属于谁——祖云卿,这个自晚宴起就一直盯着她的人……
第二章 意难平长夜未央谁人殇不复初时妆(15)()
他今日是来喝酒的?
别人听戏,他一杯一杯,接连不断地饮酒,与他呼应的,似乎还有一人--三皇子祖天琪。
这两人恰似在比试一般,各不相让,尤其祖天琪,少年人性情,一边喝一边直瞪瞪地瞪着她。
这般眼神,她只能装作看不见罢了。
永嘉帝从不吝啬当众表现对她的宠爱,此刻亦然。
她神不守舍之际,永嘉帝点她的名了,“逐儿?”
“在。”她赶紧凝神。
“今年这雨水倒是足,想来这新上的梅子应是可口,你觉得怎样?”永嘉帝笑看着她。
她忙顺着永嘉帝的话答,“回皇上,的确可口。”
其实她一粒也没尝……
永嘉帝忽然龙颜大悦,呵呵笑出了声,“哦?喜欢吃酸的?”
“……”她愣住,没法子再答下去了,帝这话可是有隐含的它意?不管有没有,她已是相当引人注目了,她低着头也完全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摄来的带刺眼神,甚至太后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
她这番略呆的模样,永嘉帝看着愈加乐了,捋须大笑,“到底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怎就这般傻得可爱……”
“皇上……”那一刻,她想,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站对阵营,娘说的话没错,永嘉帝,是这天下之主,是唯一能让她强大的靠山,而她,想要活下去,想要保全上官家最后的亲人,攀附上这座山,才是正确的出路。
她相信她此刻的表情是足够让永嘉帝满意的,迷惘,不安,略羞涩……
从永嘉帝的笑声里,她辩出了喜悦,这便够了,尽管,她当真一片迷惘……
然,永嘉帝的笑声,突然被一声刺耳的瓷器坠地声打断。
这声音,如此突兀,唱戏声也因此戛然而止,瞬间安静下来。
永嘉帝龙颜震怒,目光锐利,循声而望,而所有人的目光,也皆落在了地面的碎酒杯上……
这酒杯,竟是三皇子祖天琪摔碎的……
三皇子生母庄妃,乃诸妃中最安静的人儿,娴静温顺,从来不争不抢,若非有这个皇子,在这宫里便如不存在一般,此刻见爱子闯了大祸,顿时乱了分寸,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跪下来请求太后皇上宽恕。
“太后,皇上,天琪想必喝多了,一时失手摔了杯子,冒犯圣驾,臣妾即刻带他回去,严加责罚,今儿是太后圣寿,别因此而扫了兴才好。”庄妃连连磕头。
永嘉帝震怒,怒气更牵连了庄妃,厉声喝斥,“朕允你出来说话了吗?没规矩的卑贱之人才生出这般没规矩的儿子!”
这话,于一个女人而言,真是太重了……
上官花逐同情地看着庄妃,三皇子分明也是永嘉帝的儿子,养出这般儿子永嘉帝不也有份吗?但,皇帝终究是皇帝,断然是不会有错的……
第二章 意难平长夜未央谁人殇不复初时妆(16)()
她终究天真,犹自在这为庄妃不平,却不知,这把火悄然烧到了她的身上。
祖天琪是个心思单纯真性情的人儿,因庄妃原就是不争不抢的性子,是以这浮世繁华里,他唯中意纵马扬歌,琴箫剑酒,与这皇宫,有着格格不入之气。
而烈酒穿肠迷性,极轻易地,便将他这性情挑了起来,尤其,母妃还遭此不妄之责,祖天琪离座奔至庄妃身边,以身护她,冷眼视永嘉,将上官花逐心中所想却不敢说的话大声说了出来,“儿臣卑贱,儿臣没规矩,儿臣可也是父皇所生!”
“大胆!”永嘉帝震怒,敢如此顶撞皇帝的,天下绝无仅有,祖天琪算是第一人,何况,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庄妃已经瑟瑟发抖了,抓着祖天琪衣袖示意他住嘴,连求情的话也吓得说不出来。
祖天琪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张狂,却又透着几分心酸,“大胆?儿臣就是胆不够大!才会让逐儿被父皇捷足先登!哈哈!卑贱!没规矩!所以高贵的父皇可以抢皇儿喜欢的女人!是也不是?”
如这些日以来的重重惊雷,祖天琪的话让所有人震惊,太后和永嘉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而上官花逐更感觉自己这颗脑袋已经在脖子上摇摇欲坠了……
庄妃只差被吓晕过去,一巴掌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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