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一荡,哀家两个字警醒了他,凝了神,好似刚才那个“我”字不过错觉。
开始念,“策国者,必先稳于基,太宗之初宝,外专权,忍辱三载……”
上官花逐听着他的声音,困意渐渐上涌,好似回到那年的侯府,她被爹爹罚抄《六国》,她抓了长安替她抄,自己却换了男装翻墙和云卿哥哥玩去了,临走还冲长安眨眼,“长安,我给你买初云斋的糕点回来吃啊!”
其实,长安从来不吃糕点,爱吃初云斋糕点的人是她自己,每回买来,长安都只浅浅尝一块,其余都进了她的腹内。
忽然之间觉得好累,再不想听下去,亦不想再撑下去,就这样睡去吧,睡去吧,再不要醒来……
合上眼,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
长安已念了近十页,燥乱的心渐渐平复,方敢再度看她,却见她已睡着。
他怔了一会儿,把书放下,给她拉了拉锦被,却见她眼角泪痕。
此刻,与她相聚甚近,她发髻不知何时散开了去,云缎般衬着她的小脸,不过一十几岁的少女,熟睡之下没有太后的伪装,面色红润,眼眉如画,唇***滴,小小的鼻翼一呼一吸间轻轻起伏,这一张脸,完美得无懈可击,只那一抹泪痕,似一道浅疤,甚为碍眼,他胸口一热,竟情难自禁,俯下身,双唇含住了那一处的皮肤,一触之间,全身战栗。
忽觉她一动,他惊了魂,立时退开,却见她呼吸急促,极为难受,好似梦魇。
“太后!太后!”他轻轻呼唤。
她在做梦,梦见好多好多人,梦见战场,父亲和兄长奋力杀敌,浴血奋战,却在乱马之中被人射杀,梦见侯府里的血,像护城河里水还深,她在血河里浮浮沉沉,快要溺亡。
她看见祖云卿站在府门,静静地看着她,她冲着他大喊:云卿哥哥,救命!云卿哥哥,救命!可他,却纵马转身离去。
她看见长安,和她一般在血河里,她拼命伸出手,想抓住长安,只要抓住长安她就不怕了,可长安却被血水冲得很远很远。
她绝望了,哭着喊着“长安……长安……”
“太后!太后!”
她听见长安在叫她!睁开眼,没有侯府,没有爹爹兄长,只有长安……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只是叫着“长安,长安……”
他站在榻前,一时无措。愣了好一会儿,才尝试着举起了手,最终将她抱入怀里,而后收紧……
“长安……”她仍是哭,“长安,我们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从此浪迹天涯,驰骋江湖好不好?”
他怔了一会儿,“好。”
一个好字,却让她醒悟过来,哭声渐渐止了,抽噎着,眼泪却越涌越多。她不能走,她不能丢下天承,不能放下血海深仇……
长安的手臂忽然紧了紧,她眉梢一动。
有些事,她不想做的,也必须得做了……
忽的又开始大哭,“长安!我不管!我不管!我憋死了!小皇帝关我什么事儿啊!我要出宫去!我要吃初云斋的糕点!我要吃!”
长安极是无奈的语气,“太后,您如今是太后,不可随意出宫。”
“我不管!我又不要当这个太后!我就要吃初云斋的糕点!就要吃!”她一味地哭。
门外,有黑影悄然离去。
长安松了口气,拍拍她,压低声音,“走了。”
她也渐止了哭泣,却仍在抽噎,“哀家就要吃初云斋的糕点!”
长安一愣,只道她演戏,却不料她真要吃。
“御膳房有没有人会做?让人去做芙蓉糕来。”她一脸执拗的模样。
长安唇角弯了弯,有些想笑,其实,是格外珍爱她这番模样,像从前府里那个三小姐,嘟着嘴:长安,你去给我买芙蓉糕来!长安,我又罚抄了!长安!我背不过师父这篇文章!
“好。”每每他总是回她这个字,这次,也不例外。转身即出。
不多时,御膳房的太监便送了糕点来,四碟不同样式芙蓉糕,送至门口,长安传了进来。
她见了后噗嗤笑了,“这许多?都什么馅的啊?”
“这个……”长安哪里知道是什么馅?
“猜你也不知道。”她一块一块地尝,尝着一块后大赞,“这个好吃,这是什么馅?叫来问问。”
长安把御膳房太监叫了进来。
她指着一碟道,“这个好吃,告诉御膳房,下回就给哀家做这个,今儿这个做得好,赏。”
“谢太后。”小太监跪谢。
“你叫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
“奴才王新。”
她不动声色一笑。
另一处,卓侥至宋名处,呵呵一笑。
“为何笑?”宋名问。
“到底是个孩子。”卓侥又笑了声。
“谁?”
“太后啊!今儿忽然大哭,我惊了一惊,恐出了什么乱子,一听之下,却是嫌当了这么久太后被皇宫困住了,跟长安闹着要出去玩,吃初云斋的糕点。”卓侥摇头。
“去了?”宋名蹙眉。
“不曾,长安怎会依?恁是闹着御膳房给她做了芙蓉糕才罢休。”
宋名平日里没卓侥精明,此时却道,“别大意。小心有诈。”
“嗯,这里里外外的都监控得极严,不会有差错。”卓侥点头。
“我说长安,你到底弄清他的来历没有?”
“查过了,查得透底了,就是侯府家奴,七岁以前完全空白,没有任何疑点。”卓侥道。
“有时候没有疑点反而是最大的疑点。”宋名哼道,“总之小心着。”
“哟,你倒是越来越有智慧了?”卓侥难免调笑他。
宋名哼了一声,不理。
第106章 曲流殇望不尽自高楼天凉好个秋3()
转眼又是半年,祖天承已快两岁。
冬至那日,天儿极冷,然郊祀是必须去的。
承熙宫内,上官花逐听着卓侥说着各种事项。
“太后不必忧心,礼部张大人自会安排妥当,太后只需带着皇上按张大人的指引走一遍就行了。”卓侥恭敬地道髹。
“知道了。”她端正了姿容,“注意保护皇上安全。”
“奴才不敢大意。”卓侥等了一会儿,见她没什么话再说,告退出去。
上官花逐捏着眉心,实在觉得憋闷,卓侥一个太监,却是将朝廷官员都抓在手里。
“太后?”长安前来侍驾。
“走吧。”她起身,长安给她穿上狐裘大衫。
冗长的祭天队伍,浩浩荡荡。上官花逐一直拽着祖天承的手,不松开一刻,时间长了,祖天承便有些耐不住,扭来扭去叫着“娘,娘,要娘……”
“皇上,哀家在这呢。”她皱起了眉。
“不要你!要娘!”祖天承愈加哭闹起来。
上官花逐心胸绷得紧紧的,绞着脑汁,“皇上,别闹,乖乖听话,到地儿给你糕糕吃。”
祖天承到底年幼,听见有吃的,乖了一会儿,上官花逐命长安拿了食盒来,给了几个糖馃子给祖天承,才算把他哄得慢慢睡了。
待他睡着,上官花逐便把他抱在怀里,俯下身去,脸贴着他的小脸蛋,心里一阵一阵发紧。
至郊外礼坛,上官花逐带着祖天承先在配殿歇息等待吉时,礼部官员在正殿做最后的准备,卓侥带了人在守卫。
一切庄严而有序。
然,突然之间,配殿门被轰然撞开,外面一片冰刃交戈的声音。
“保护皇上!有刺客!”卓侥的声音响起。
长安执剑挡在她和祖天承身前,侍卫涌入,重重包围。
刺客数量不少,且武功极高,一个个拼尽全力往殿内攻,卓侥带着人在殿门死守,宋名也随之带人围了过来,一时胜负难分。
刺客们似乎知道卓侥和宋名是最难对付的两个人,渐渐将攻击主要力量放在这二人身上,同时暗器齐飞。
卓侥和宋名渐感吃力,大喊,“长安!保护好皇上!”
突然,不知何处飞来一只袖箭,带着极大的力道穿殿而来,却是朝着祖天承方向的,上官花逐大惊,将祖天承往身后一藏,于此同时,卓侥挥剑去挡这只袖箭,却不料自身露了空挡和破绽,随之而来的是连续四只袖箭,每一只都直射/入卓侥胸口。
“卓侥!”宋名大喊一声,愈加奋勇起来。
卓侥倒地,长安替了上去,奋力反击。
刺客人数到底有限,熬不过侍卫人多,时间一长,也伤亡渐多,眼看刺杀再难成功,一声口哨之后,烟雾弹四起,剩余刺客尽数逃走。
“袖箭有毒!卓总管……”宋名在上官花逐面前跪下,甚是悲伤。
上官花逐一副慌乱的样子,紧紧抱着祖天承,祖天承却不知发生了什么,稚子之眼,好奇地瞪着眼前的一切。
“太后!”长安提醒她。
她勉强坐端正了,下旨,“卓侥救驾有功,厚葬,其余伤亡侍卫,皆按制有赏,查明刺客身份,加强防范。”
“遵太后懿旨。”
自有人各司其职,很快,殿内恢复了平静,殿门关上。
“太后。”长安在她面前跪下,“太医确认,卓公公已死。”
上官花逐听着,只是抱着祖天承,呆呆的,没有反应。
若不是祖天承再次闹起来,她会一直这么呆下去。
从宫里出发到现在,祖天承还没见过黎芙,此刻终于耐不住,闹个不停,上官花逐此时没有精力和他理论,让长安把人领到黎芙那里去了。
偏殿暖阁有榻,烧得暖暖的,进了暖阁,躺在榻上,合上眼,心绪难平。
宫女以为她受惊,小心地给她捶着腿。渐渐的,她才觉得浑身松了些。
忽然,宫女停止了捶腿,她诧异地睁开眼,却见几个宫女都软倒在地上。
她惊坐而起,“什么人?”
轻飘飘的,梁上落下来一个人,黑袍,蒙面。
她心口一紧。
不用揭开蒙面,只那双眼睛,她就知道是谁……
“你怎么来了?”她坐直了,警惕地瞪着眼前的人。
他一声轻笑,缓缓揭下蒙面,“逐儿果然没有忘记我。”
“靖安王,你好大的胆子!”她低喝。已经许久没见了!他不是在北地吗?!“你别忘了!先皇有旨,你永不能进京!你这是抗旨吗?”
他眼角淡淡笑意,安然若泰,“你何时把先皇的旨意放在心上?若真放在心上,敢设计杀卓侥?”
她差点闭过气去,“你在胡说些什么?!”
他打量着她,悠然轻道,“你不怕暖阁外的人听见可再大声一些。”
“哼,靖安王,哀家若是叫人进来,你可就没命了!”话虽硬,声音却果真不敢再大。
他往前踱了两步,眸光暗了暗,“逐儿,我此番千里迢迢自北地而来,所为何?你可知?”
“不!”她说完又觉极为不妥,神色肃然,“靖安王!你该自称臣!称哀家太后!这还需提醒?”
他却是一笑,“逐儿。”
“你……!”她自气极,却奈何不了他。
偏偏的,他继续往前走了两步,轻叹一声,“逐儿,我十分想念你。”
她迅速抽出长安给她防身的短剑,横在胸口,“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逐儿!”一声轻唤之后,他倒是停了步。
“靖安王,哀家与你之间,自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你今日擅自进京,原本哀家可请兵符直接将你诛灭,但祭天在即,哀家不想多生事端,你迅速回你的北地,永不再擅自入京!”她虽小声,却神色威严。
他看着她,仍是淡淡笑意,展开手掌,手内扣着一只袖箭。
她再度震惊,“你……”
“逐儿,若非我助你,你能杀得了卓侥吗?”他掌内的袖箭黑沉沉的,和卓侥所中果然一模一样。
“是你……”她还以为袖箭是上官府暗卫所为……她随即大怒,“你第一只袖箭射的是谁?是皇上!”
他呵呵一笑,“那只卓侥能打掉,就算卓侥打不掉,你的长安也能打掉,你不会有事,皇上……更不会有事。”
他说起皇上两个字的时候,故意拖长了声音,深邃地笑。
她痛恨他这副模样,好像天下一切大事都瞒不过他!
他见她气得说不出话,又道,“你把皇上看得如此重要,自然要以己命救皇上,若无十足把握,我怎么舍得伤你?”
上官花逐觉得,许久未见,此次见他,他竟完全不同与往常了,尽是些轻浮她的言语,莫非永嘉帝一驾崩,他就肆无忌惮了?
思忖间,外面传来长安的声音,“太后?”
“何事?”她急问。
“别让人进来,否则我可管不住我是否把你杀卓侥之事告诉文武百官。”他扬眉道。
她含恨咬牙,却苦于有把柄在他之手,无可奈何。
“太后,礼部张大人求见。”长安在外问。
“可是为祭天一事?”她问。
“是。”
“哀家受惊不小,此刻仍不想见他人,但祭天兹事体大,不可误了吉时,你告诉张大人,祭天继续便可。”
“是。”
长安的脚步声远去。
她沉默不语,不知他来此目的,不如缄默,免得处处受他所制。
如此一来,他便深深凝视着她,良久,叹道,“太后,太后……”
她不知他所叹为何,愈加严肃。
“太后,臣……告退了,保重。”他冲着她淡淡一笑。
这忽然变换的语气和称呼,让她不由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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