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骑兵簇拥着他,得意洋洋的来到汉州城下,点名要王夔出来。
王夔早就站在城楼上了,这两个多月以来,他就没下去过。
一个蒙古将领催马上前,在弓箭的射程外放声大喊:“呔!王夔那厮听着,成都城已被我大蒙古国所破,你们的制置使陈隆之受擒在此,他有话要对你说!把耳朵竖起来仔细听着!”
一群蒙古人于是哈哈大笑起来,在哄笑声中,推出了枷车。
王夔看到了披头散发、紧闭着眼不知死活的陈隆之。
蒙古将领靠近枷车,向枷车中的陈隆之说了几句什么,陈隆之露在枷车上面的头缓缓睁开了眼。
他先朝汉州城头望了望,也不知道他看没看见城头上的王夔,随后就把头偏了过去,看向后面。
一群人被绳索捆着,串在一起,里面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王夔认得其中几个,都是陈隆之的家眷,以前在成都的时候,见过的。
这群人在地上跪成一排,后面站着一排蒙古兵,提着刀。
陈隆之的目光在那个方向逗留了很久,惹得旁边的蒙古将领不耐烦的骂了几声,才把头扭回来。这一次他准确的找到了王夔。
两人隔空对视,不需言语,王夔立刻明白蒙古人弄陈隆之来干嘛来了。
制置使啊,一方镇帅,杀掉太可惜了,用来骗城再好不过。
正当王夔纠结于如何处之时,陈隆之开口了,声若奔雷。
“大丈夫死就死,切勿投降!”
话音未落,虎视眈眈的蒙古人就把长刀刺进枷车,鲜血乱溅。后面那一排同样等候着的蒙古兵手起刀落,一排人头落地。
眼睁睁的看着陈隆之全家死在眼前的王夔知道,成都陷落,汉州在整个川中都是一座孤城,不可能再守得住了。
当天晚上,他就令人把城里搜罗得来的一千多头、预备充作军粮的牛集中起来,牛角上绑刀,尾巴上捆上干草,点上火赶出南门,全军随后冲锋,突围而出,奔川东去了。
火牛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发动,效果非常不错,匆忙爬起来的蒙古人被冲开了一个口子,汉州城内残余的几千宋兵分路突围,很快的消失在黑暗中。
王夔亲自带的这一队,共计两千多人,一路折损,走到现在的,还有一千多号人。
残兵败卒,能够维持这样的建制没有散,也算极为难得了。
看看头顶的太阳,王夔估算着方位和距离,从十来天前突围出汉州以来,昼伏夜行,专挑生涩难寻的小道行走,小心翼翼的避开大道上的蒙古人,这支队伍虽然保得了安全,但也付出了绕了大圈子的时间代价。
突围是经过精心准备的,除了简单的衣甲兵器,每人都带了干粮,不过已经吃完了,连日来都靠在山上捡些野菜山果度日,山间的小村远远的看到有兵过来,村民一早就跑了,又不敢出山岭上大路找大点的城池。寻不到补给粮食,从王夔往下,人人都饿得心慌。
“运气好的话,今晚上就能到普州,那里就算进入山区了,蒙古人活动的迹象不多,可以寻到州县,吃顿饱饭。”王夔一边走,一边给身边的人打气,虽然他也是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
兵丁们有气无力的答应两声,他们对王夔学曹操望梅止渴的手段已经厌倦,这一招王夔用过很多次了。
“这回错不了,一定可以找到没有被蒙古人洗掠的城镇,川东有彭制置在,很稳的。”王夔继续鼓励,继续打气,即使他自己都不大相信。
疲兵们跟着他迈动着步子,眼神中绝望里带着一丝一点的希冀。
山是低矮的土山,植被茂密,半人高的灌木茅草和宛如城墙一般的树林顺着山势起伏生长在山岭间,队伍就在草堆里一条仅容一人行走的小道上慢慢前行,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射在地上,斑驳而随风摇曳。
王夔心神有些不宁,老是神经质一般的看向两侧树影深处,似乎那里面目力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在窥探。
这种感觉是武将的直觉,王夔靠这种直觉一路上避开好几波蒙古人的探马赤军,赤军是蒙古人放出来的游骑,往往游离在大队很远的地方。
这里不会有蒙古人的,王夔自我安慰道,蒙古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南下的大道在更靠近城池的地方,他们不会到这里来的。
但本能让他一边走,一边不自觉的朝两侧看去,光影斑斓处,他觉得有一蓬草在动。
草竟然在长高,突兀的长高,那蓬草本来不过半人高,眨眼间就变成一人高了。
王夔大吃一惊,站定了脚步,捏紧大刀就发一声喊,那一刻那蓬草也发出了声音。
“来人可是大宋官军?”
纯正的汉话。
王夔微微怔了一下,不是蒙古人,太好了。
“正是,我们是大宋汉州守军,我乃汉州知府王夔!”
一边答应着,王夔警惕的心没有放松,大刀指着草堆的方向指得很稳,身后的兵丁也反应过来,开始迅捷的向两侧迂回,占据有利地形。
那蓬草伸出两只手,开始拔下草来,竟然是一个人,全身都种满了草,伏在地上,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竟然是一个人。
那人着一身宋军很少见到的黑色皮甲,穿着麻裤,脚踏麻鞋,头裹一根深蓝色布条,背后背着一把狭长的刀,怎么看都不像自己人,王夔疑心更重了,喝道:“你是谁?”
那人皮肤很黑,粗手大脚的,不像兵丁更像农夫,闻声拱手道:“我是大宋叙州防御副使长孙弘麾下伏路军人,见过王知府。”
“叙州防御副使长孙弘?”王夔大喜,原来是友军啊!
不过转念一想,不对啊,这人怎么没听说过?
第174章 荒山中初见石门蕃()
“正是!”那伏路军人答道:“我家主将就在离此地不远的山坳中设下营寨,这位知府大人可过去相会。如无意相会,可从此路离开,附近近来没有蒙古人活动,大可安心。”
王夔孤疑的打量着这人,半信半疑,什么时候大宋官军开始配备的皮甲?由来在川峡四路,无论禁军还是厢军,不是铁甲就是布甲,从未见过装备皮甲的部队。
而且这人孤身一人鬼鬼祟祟的藏身在草丛里,隐蔽身形,实在可疑,王夔大意不得,手中的大刀没有放下,皱着眉头没有搭话。
散开的宋兵有人过来,低声禀报:“大人,附近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踪迹,应该只有这人一个。”
王夔点点头,这才把大刀放下来,问道:“这位兄弟,你家主将,为何潜藏于此间?须知周边蒙古游骑肆虐,一旦被他们发现,就会招来蚂蟥一样多的蒙古兵,到时徒叹奈何。”
那军人笑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抱拳拱手。
王夔看他没有搭话,以为是自己问的唐突了,这位叙州防御副使,也许是从成都破城时逃出来的,跟自己一样是溃兵败卒,躲在这里安身,问这句话有些让人难堪。
于是王夔也不再问,就欲转身离去,但一眼看到自己兵丁脸上疲意中带着的菜色,顿时就站住了脚跟。
想一想,他还是厚着脸皮转过脸来,问那个重新往身上扎草的伏路军人:“兄弟,你们营中,可有余粮?”
他拱拱手,有些不大好意思的又道:“我们从汉州一路奔波,沿途拼杀,干粮吃完了,断顿好几天,确实有些窘迫,不知你家主将,可否借一些粮食救急?”
那军人手上没停,笑容满面:“大人自去与我家主将说道,这等事情,小人不便说话。”
“也好,你家主将身在何处?可头前引路。”
军人却摆摆手,道:“小的职司在此,不能擅离,不过可以遣一同伴为大人带路。”
王夔左右看看,又瞧瞧军人藏身的草堆,没发现还有人在,正在奇怪,却听军人伸手拢在嘴边,发出了几声类似鸟鸣的叫声。
从不远处一株极高的树上,应声跳下来一个人,惊了王夔一跳,他不由得朝那边看去,只见跳下来的人身上绑着不少的树叶,把整个人都包在里面,这样子藏在树上,只要不动,树下过去千军万马也无法发觉。
扎草的军人对树上跳下来的人说了几句,那人就点点头,说了一句:“是,队长。”就拱手领命,来到王夔身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请跟我来。”
这人身上的树叶下面,也是皮甲长刀的打扮,跟扎草的军人相同的装备,面目黝黑,更像一个农夫。
王夔沉稳,回头对身边的副将道:“你们留在这里,仔细戒备着,万事小心!我带几个人跟他过去。”
副将点头:“大人小心,我看这些人不大对头,军不军民不民的,跟我们大宋官军差别很大。”
王夔冷笑:“大不了是群散兵马贼,我们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怕他们?我去去就回。”
说罢,他提着大刀,带了几个亲兵,大步跟着前面领路的人就走。
一路往前,都是丘陵山坡,树木茂密。前面的人尽是走在没有路的草丛灌木之间,却身法灵活,荆棘刺丛里闪个身就钻过去了,却苦了后面跟着的王夔等人,被刮得手脚血痕破烂,到处都是血口子,如果不是穿了甲,护住了身子,恐怕等到了地方,就像个叫花子一样了。
好容易走到一段较为平坦的地方,王夔方才追上走得轻松自在的带路兵丁,跟他并肩行走,他惊讶的发现,这段路并不好走,自己走得气喘吁吁,对方却脸都没红一下,体能之好,足见一斑。
他有个问题一直憋着,没好意思问,这时候终于憋不住了,于是开口道:“兄弟,刚刚在那里,你们一共有多少人埋伏着?怎么我看你那队长随意学了声鸟叫,你就从树上下来了?”
“那是我们石门蕃的暗号,一种这边没有的鸟叫,只有我们懂的。”那兵丁倒也爽快,可能觉得说出去别人也学不来:“我们一队兵满编十八人,都在那里了。”
“十八人?”王夔惊讶了,他的手下明明把周围都探查了一遍,连个人毛都没发现啊:“怎么我没看到?”
“让大人看到,我们就没资格当暗鬼了。”那人却笑起来,露出一排很白的牙齿,跟他的肤色形成强烈的对比:“暗鬼藏身遁形,是入门第一课。”
石门蕃,王夔从刚才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时就已经在思量了,这好像是叙州的一个蛮部,莫非这位叙州防御副使,是石门蕃的蛮人?
他脸色有些难看起来了,这样说刚才他在跟伏路军人说话的时候,在暗处有十八个人在盯着自己?
自己上千号人都没有发现?
想想都有些后怕,谁知道那十八个人躲在什么地方,万一有人拿着手弩,朝自己来上一箭,岂不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忍不住又想提问了,总觉得这个自称“暗鬼”的人身上,有太多弄不明白的地方。
不过领路的人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了,转过一个山坡,步入一个隐藏在群山中的小小山谷,在四面高大的松林中间,一片灰色的帐篷露出了轮廓。
“这里便是我家主将的营地,大人请。”带路的兵丁回头说了一句,自顾自的向前行去。
王夔正欲跟上,却不防两侧的树丛里,几乎是瞬间冒出了无数的人影,把把闪着寒光的长刀并举,把几人围在了当中。
带路兵举起手,向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走过去,说了几句,那人就把目光望向了王夔。
这是一个年轻的武将,七尺高大,虎背熊腰,长相英武又带着山里人特有野气,一身皮甲涂着黑漆,手中的长刀又长又窄,刀柄很长,刀身带着微小的幅度,刀锋锐利,一看就是上等利刃,只是并非大宋制式的刀具。
他大踏步的走到王夔面前,打量了一下道:“末将叙州防御副使帐下九龙郎若,阁下可有汉州知府的信物?”
很谨慎嘛。王夔暗赞了一声,心道这些兵看起来很强,做事也小心,辨明敌我,不以衣甲轻信,倒是正确的,蒙古人已经冒充宋军不止一次了。
成都城第一次被攻破,就是因为当时的制置副使丁䲕误以为打着宋军旗号的蒙古人真是自己人,大开城门出去相见,被人家趁机破城的。
他伸手从怀里摸出汉州知府铜印,递过去道:“这是本官印信,足以证明我的身份。”
九龙郎若接过去,在阳光下仔细看了看,还哈了口气用润湿了的印在自己手背上盖了一下,才递还给王夔。
“兵荒马乱,北虏狡猾,为求稳妥有得罪之处,请大人勿要见怪。”九龙郎若微微欠身,侧身示意:“我家主将就在前面,请跟我来。”
第175章 为军粮明来意()
王夔跟着这个叫做九龙郎若的武将,步入了隐藏在林子中的营地。
最初看到这个营地的时候,王夔有些失望,因为营地非常安静,树木之间的帐篷数量也并不多,看上去呆在里面的人数应该很少,最多不会超过两三百人,这样的队伍,不会随身带着大批粮食的。
观其形明其意,他的心里,已经基本卯定了这些人的来历,一定是从成都逃出来的残兵无疑了。
所以王夔很失望,甚至有了掉头离去的心思,但来都来了,不跟主将打声招呼实在不礼貌,于是唯有一边叹气,一边走进去了。
不过走了几步,王夔却暗暗称奇,原来树林中的营帐,一个连着一个,规模庞大。不少帐篷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树叶枝丫,跟树木浑然一体,隔得远了,看过来当然辨认不出这是帐篷,还以为是大树一样。
在营帐中休息的兵丁,没有人乱走乱动,全都安静的呆着,做自己的事,比如磨刀,比如擦甲,浑然没有败兵溃卒颓废的样子。偌大的营盘,竟然没有嘈杂的声响发出,安静得有如一片空谷。
一路走来,王夔估量着这里起码有两千人以上的兵员存在,他不禁有些咂舌了,把目光放远,后面还有许多营帐架设着,人数一定比这个数字更多。
这么多人,居然可以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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