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是他从小玩耍的伙伴,是村里一个农户子弟,比长孙弘大上两岁,已经十四岁,长得颇为高长,虽然吃不饱的原因有些瘦,力气却很大,一张马脸两道粗眉,平日里下地干活、上树摘桑,是家里半个劳力了。这一回跟着村里长孙保正一起出来,也是因为家里活计多,大人脱不开身,唯有让他来了。
听到长孙弘的话,狗子心花怒放,一来瞧见长孙弘病好了,他心里高兴;二来以前长孙弘老是嘲笑他熬粥难吃,除非饿极了,从不添饭,今天却主动要吃第二碗,这是认可了他的烹饪手艺啊。
他屁颠屁颠的跑到余焰未尽的篝火边,抱起盛粥的瓦罐跑了回来,将瓦罐里剩余的粥都倒了出来,满满的又是一大碗,长孙弘喝了一碗有了点力气,干脆伸手接过,自己“呼噜呼噜”的一气喝完。
抹抹嘴皮,呼了长长的一口气,肚子里暖暖的有了存货,长孙弘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狗子抱着空罐子,笑眯眯的看着他,说道:“我马上再去熬,左右要天亮了,也得准备早饭。”
他向进哥儿问道:“进哥儿,今天煮多少米?”
长孙进想了想,看着长孙弘笑道:“今儿庆祝二郎复原,就多吃点,煮八升吧。”
狗子高兴起来,答应一声:“好咧!”抱着瓦罐去了。
八升米,十几个人吃,李弘脑子里对这时代的度量衡没概念,但继承了记忆后,也多少有些了解,知道八升米换算为后世的斤两,不过近十斤重的量,这么多汉子,有些过少了。于是随意开口道:“二叔,八升少了点吧,这么多人吃,不太够。”
他指一指摞在一边的箩筐,道:“这里不都是粮食吗?多煮一点又有何妨?”
他却不知道,这八升米,等于前几天这群人一天的口粮了,如果不是看他生病康复,长孙进不可能一顿饭就放这么多米。
果然,长孙进脸色一变,口气肃然道:“这些米可不能浪费,多吃一升米,就要少换小半斤盐,我们这一趟能赚多少,就靠着换回去的盐,吃掉了,我们拿什么去换?”
话一说完,他又像想起什么来,冲长孙弘一笑:“若是你不够,二叔的那份给你吃就行了。”
看着长孙进脸上那道从右脸太阳穴一直划到下巴处的伤疤,和与之色泽分明、明显营养不良的菜色脸皮,后世的李弘如今的长孙弘恍然大悟,原来这群人挑着粮食挨饿,吃不饱却不肯多费大米的原因,是因为要靠着这些粮食换取私盐。
第5章 抓药()
长孙进看看天边微微露出一丝鱼肚白的晨光,心头估量了一下,对长孙弘道:“已经过了寅时,你再睡一会,等一个时辰后,我们就要上路了。”
长孙弘点点头,老实说,头现在还在昏沉着,四肢无力,如果按照前几日那种赶路方式,这副身躯就算是躺在担架上,上上下下爬坡上坎的抖动也很难受,必须要养足精神。
不过刚要躺下,他想起了一个问题,于是出言问道:“二叔,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换盐啊?”
长孙进把倚在一边的朴刀拿过来,用衣袖仔细的擦拭刀锋,那神情那动作,比抚摩女人的肚皮还要仔细,听二郎发问,他有些奇怪:“你爹没给你说吗?我们这一带方圆数百里,只有富顺监才产盐,我们就是往富顺监去。”
长孙弘“哦”了一声,脑海里也记起来了,保正老爹的确说过,不过涌进脑子的记忆太多,一时想不起来了。
复又躺下,面向长孙进,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擦亮刀锋,又在一块粗糙的石头上用力磨了一阵,一把寻常百姓用来砍柴割肉的短柄朴刀,被他打磨成了雪亮锋利的利器,如果接上长柄,那就是一件厉害的战兵凶器了。
对于历史,李弘颇有了解,他知道,宋朝禁民间百兵,唯有朴刀难禁,因为朴刀使用太广泛了,老百姓生活根本离不开,朝廷无法禁绝,干脆就放了个口子,不准装长柄,只能装短柄。
不过这种禁令聊胜于无,朴刀装个短柄换个长柄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随便一根杆棒拧上螺纹口就能装上刀刃,故而朴刀一物,在宋朝朝野内外、江湖上下,算是一等一的普及之物,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那么一把,一来民用,二来防盗。
打磨了刀子,长孙进站了起来,走到一块空地上,长孙弘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打盹,听声音见他走开,好奇心起,又睁大了眼珠子看了起来。
只见长孙进将麻衣腰间的布带子紧了紧,立了个架势,单手握刀,长长的刀锋垂于地面,双脚不丁不八一前一后,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肃容静立。
夏夜的风,在山间轻轻吹起,于天色将明未明的一刻,吹落了树梢间的一片叶子。
叶子随风而下,飘飘荡荡,在长孙进面前悠然飞舞,当叶子落到长孙进眼前的一刻,一道刀光乍起。
宛如惊鸿破开了黑暗,长孙弘只觉眼前突然闪现了一团光,光芒如同无数锋芒组成的月亮,在林间空地上舞蹈般的跳动,那一瞬间,他真正见识了什么叫人刀一体,什么叫做刀如人臂。
舞刀的长孙进,动作快得似电闪,刀光中的人影快得更似残像,一刀劈出,还没让旁人看清刀的形状,刀锋已经转向,划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整个人就像跳动的刀柄,随着刀的方向四方舞动,眨眼间仿佛一个人化作了无数个,每个影子都在舞刀,刀锋带起劲风,卷在地面的泥土上,将一地的落叶乱吹,漫天飞舞。
长孙弘已经忘记了睡眠,瞪大了眼睛,竭力去捕捉进哥儿的动作,却毫无作用,眼睛仿佛只能看到一团影子,在篝火的光照下放射着锋芒寒光。
短短的一刻钟转瞬即过,长孙进的动作停了下来,收功换气,闭上眼睛缓缓放松,他的脸上、脖项间,满是汗水,胸前后背的衣服也尽被汗液湿透,湿漉漉的贴在身上。
“好刀法!”长孙弘从未见过这等武功,亲眼目睹比前世在电影里看到的还要令人震撼,那些欺世盗名的太极高手、自由搏击选手在长孙进面前,连提鞋的都不配。
因为看得投入,他已经不知不觉的坐了起来,狗子走到他的身边,羡慕的轻声说道:“弘二郎,你二叔的功夫好俊!我如果能学上一招半式,就能进禁军当军官了。”
长孙弘还逗留在刀法带来的惊讶中不能自拔,瞪眼张嘴的发呆,对狗子的话一只耳进一只耳出,理都不理。
狗子一边看着吸纳呼吸的长孙进,一边因为得不到回应,而伸手捅了捅长孙弘,又道:“我让你帮忙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长孙弘被他捅得一个激灵,茫然道:“什么事?”
狗子怒道:“当然是让你向你二叔说道说道,教我俩功夫的事,出门前我就跟你说了,你忘了?”
长孙弘眨巴眨巴眼睛,这才想起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
打他记事开始的时候,他的家并不在蜀中,而是远在兴元府往北的秦凤路天水军,父亲长孙豪和二叔长孙进都是边军军人,家族也是当地世代军户,如果追根溯源,可以说到一百多年前的种家军去,那个时候长孙家就开始在西北边地当兵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两年前长孙兄弟携妻带子,逃离了天水军,远奔蜀中,来到潼川路合州附近落了脚,靠种地为生,因为两兄弟出身武夫,有一手好拳脚,枪棒器械也耍得有模有样,加上性格豪爽,处事公道,机缘巧合之下,哥哥长孙豪当了村子里的保正。
狗子十四岁,正是瘙痒难耐、精力无限的年纪,向往的就是这等武功高强的人物,在某一天见识了长孙进的刀法后,就入了魔一样痴迷起来,哭着喊着要跟长孙进学刀,而长孙进却不置可否,一直不肯答应,说什么刀兵之物,良善人学了只会徒增祸端,不如不学。
狗子哪里肯善罢甘休,想扭一扭又不敢,长孙进眉眼一瞪就可以将这小子吓得一个屁墩,于是他不敢去找长孙进,迂回去找长孙弘,心想你不教我,你侄子要你教你总不能拒绝吧?到时候我就死皮赖脸的跟在一起学。
但是长孙弘的身体一直不好,少年时期常年缺乏营养而造成的体质问题远远不是光靠体力劳作能弥补的,因此虽然有父亲和二叔这两个武功卓越的军人伴在身边,却一直没有学武,相反的,家里却穷尽一切,将他送进了村里唯一的一间私斋念书。
就这次远行,如果不是长孙豪考虑到儿子长大之后,如果连一次历练都没有,难免会落得个懦弱眼界不宽的下场,否则还不会让他出来。
“我没忘,不过我病未痊愈,这时候提出来,二叔不会答应的,得等一等再说。”长孙弘想了想,说道。
狗子一琢磨,好像是这个道理,他大名叫做李贵,却一点也不贵气,相反的是个穷苦出身,一直想当兵立功,挣个富贵。但这时候也无可奈何,只得一再叮嘱长孙弘,要记在心上。
长孙弘心不在焉的敷衍两句,心里却上了心,这时代冷兵器大行其道,火器还在萌芽,学点武术,防身装逼都大有可为,也许狗子的主意并不坏。
正思索间,却见长孙进已经吐纳完毕,收起朴刀,望向了晨曦袅袅的山梁,在那边,一个影子正走过来。
“大哥,回来了。”长孙进迎了上去,笑着对消失了一个晚上的长孙豪道:“天大的好消息,二郎醒过来了,烧也退了。”
长孙豪一身的露水,头发一缕一缕的被打湿后粘在头上,身上的麻衣尽湿,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晨露,怀里却小心翼翼的揣着一个油纸包,用手捂着,防着被水湿了。
“是吗?太好了!”听到弟弟的话语,长孙豪本是满脸疲惫的容颜顿时展开,浮现出由衷的笑意,他一边将纸包交给狗子,吩咐他煎药,一边大步的向长孙弘走了过来。
长孙进笑着陪他过来,长孙弘连忙挣扎着要站起来,被几步迈过来的老爹一把抓住,重新躺下。
“有点力气了就要折腾?”老爹话头虽严肃,眼里却尽是暖意:“还不快躺下,大夫说了,伤寒最忌劳累,得静养才是,今天还要坐一天担架,喝点药,就要好起来的。”
“是,爹。”长孙弘觉得有一把铁钳子夹住了自己的手臂,一股大力让自己不得不躺下,不由得对自己老爹的力量有了新的认识。
“哥,你怎么找到的大夫?”长孙进眨眨眼,问道:“这药贵不?你有钱吗?”
长孙豪看看他,把嘴转了一个角度,轻描淡写的低声道:“黑灯瞎火,哪里去寻大夫?我直接翻进了昌州城里一家药铺,找了把刀,逼着那药铺东家抓的药。”
声音虽小,但长孙弘还是听得到,不由得嘴角抽了抽,心道:这投的什么胎?穿越到什么人身上了啊?
第6章 富顺监()
长孙进却乐了,笑道:“我以为大哥会好言好语哀求于人,却不想还是用了强,早知如此,不如让小弟去当这个恶人,哥哥毕竟是个保正,让人认出来,可如何是好?”
长孙豪瞪他一眼,瞅瞅左右无人注意,这才没好气的道:“深更半夜,怎么求人?就算我肯求人家,谁会开门?只能做些强盗手艺了。做事时我蒙了面,又变了声音,谁会认得?”
长孙进笑容不改,却换了谨慎的语气:“顺利吗?有没有伤人?”
大宋立朝至今,蜀中一地,政权最为完整,没有受到外面兵灾冲击,虽然有大大小小的兵变起义,但官府对于城池镇岜的掌控还是很有力的,再小的州城,里面也有厢兵驻守,加上班头衙役、马步快手,故而无论外面野地里山贼土匪如何凶恶,敢于进城捣乱的还是很少。长孙豪孤身一人进昌州城绑人抢药,如果伤了人,官府一定不会放过,迟早会追出来。
“没有,那家药铺子就是老郎中开的,家里没有几个人,都被我绑了,堵了嘴巴。”长孙豪挥挥手:“不过以防万一,还是早点离开的好,免生事端。”
长孙进点点头,去催促狗子快点熬粥,又叫醒了还在打鼾的人们。
等到长孙弘稍稍眯了一会,被叫起来喝粥吃药的时候,一轮旭日洋溢着热烈的光,从山的那一边跳了出来,照亮了山间的一草一木,鸟儿飞起,鸣叫于树梢,又一个晴朗的天开始了。
来自合州石照县李家村的汉子们,一人喝了半碗粥,收拾利落了,纷纷挑起了稻米担子。进哥儿长孙进,依旧拿了朴刀,孤身提前出发,为大伙开路去了。
那两个抬担架的汉子,也抬了长孙弘,走在队伍中间,这两人都是三十出头的岁数,却抬着十几岁的长孙弘走路,让他很是过意不去,这两人一个叫李猛,一个叫李大福,论辈分,都是长孙弘该叫叔叔的人。
长孙弘躺在担架上,连连道谢,两人笑着道:“你是保正家的二郎,我们抬一抬,不打紧的,跟着保正走这一趟,赚些外快,方才有条活路,看在你爹的份上,休说你病了,就是没病,也能抬着走的。”
两人走得很快,上面的长孙弘一颠一颠的犹如腾云驾雾一般,长孙豪走在最前面,一路注意前面的动静,一旦有悠长的鸟鸣声不止,就知道是长孙进示警了,那么就得带着人改道。这时候虽然众人都挑的米,还没有换成盐,漕司仓司的盐检没理由阻碍,可是没有官府发的凭由,又是十余人聚众荷重而行,碰上巡检绝对是会被扣下的,粮食被没收不说,大伙都得被按盗贼处理,集体当死罪。
这么大的风险,为何父亲长孙豪依然敢于冒险去贩卖私盐,为何李家村里的这些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农夫愿意跟着来,倒是让长孙弘很是不解,按照前世的了解,蜀中一地未受兵灾,自然灾害在唐末以来也少之又少,不应该出现这种现象。
当他抛出这个问题时,李猛和李大福回答得很干脆:“活不下去了呗!”
相比于李大福这个闷声葫芦,李猛是个直肠子,竹筒倒豆子一般叽里呱啦的与长孙弘一通聊,左右路上无事,就说开了。
“二郎,你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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