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直到了上午,大家才相继醒转,因为都住在府衙里的驿馆内,三三两两都起来聚在厅堂里,想起昨夜的美酒佳酿,都赞赞有声,觉得能喝上这么美的酒,真是一辈子的福气。
外面的雨依然在下,比起昨晚来要大了几分,哗哗的落在门外院子里,把泥地里的水坑溅起无数水花,天阴沉沉的,这场雨看起来要下一整天。
下雨就不便出门,于是闲聊了一阵,有人发觉,外面走廊上的小吏跑来跑去,似乎很忙碌,拦下来问一问,方才知道,恭州府外面并不太平,一些啸聚山岭的流匪总在城外村镇滋扰生事,抢掠劫杀,地方官很头痛,今天恰好又有一股从山里出来,到了城外近处抢掠,知府等人正在堂上与王夔等人商议应对。
众人都是武人,一听这还得了,京湖之地都是重兵聚集的,少于见到敢于公然在府城外闹事的大股土匪,今天在四川见着了,那没得说,刚来这边,正好没有露头的机会,得赶过去出一份力。
于是大家一齐涌到了府衙大堂前,正好碰上了从里面出来的一群人,王夔和长孙弘走在前面,恭州知府和地方将领跟在后头。
“大人,听说外面有流贼生事,可是真的?”
彪悍的高达第一个发问,他性子急,耐不住。
王夔愣了愣,点了点头:“确有此事,我等正要点兵出城,去剿了这伙贼人。”
众人激动起来,纷纷高喊:“既如此,我等初来乍到,寸功未立,不如跟随一齐去,一来见识见识四川制置使司的兵马雄壮,二来也松松筋骨,久未拿刀,骨头都软啦!”
王夔摸了一下胡子,回头看长孙弘。
刚才在里面,议定了的计划是由长孙弘带从荣州赶来恭州护卫的石门蕃蛮军出去剿匪,因为雨势很大,土匪数量也不大清楚,恭州府的兵马只能留着守城,防备有贼人调虎离山。而且恭州城外十里就是山,在山里打仗,蛮军要占优势一些。
带京湖来的将领去看热闹,这个得带队的人来决定。
长孙弘眯起眼,挨个看了过去,发现基本上京湖将领都在这里了,刘整也站在其中,心中反而笑了起来。
瞌睡遇到枕头啊,正在琢磨怎么才能让这帮人心悦诚服,今天就来了个机会。
打仗带兵的人,都有几把刷子,要让别人服你,就得拿出令别人慑服的资本,光靠砸钱和功名利诱,不是长久之计,必须要表现出强人一头的能力,才是成为头狼的王道。
长孙弘把手团团一揖,高声道:“既然各位愿为川中出力,当然是好事,我没有理由拒绝,就请各位回去披挂整齐,冒雨打仗,刀枪无眼,各位要做个准备。”
众人大喜,叫道:“这是应该的。”
“我先去点兵,请各位稍后在北门处与我汇合。”长孙弘道,打发众人去拿刀披甲了。
等他们走了,王夔看看外面的雨幕,揉了揉鼻子,道:“二哥,你还是给我留几个人,别把他们都挖走了。”
长孙弘被他看穿了心思,却脸都不红,哂然道:“不会,大哥放心,我只要两三个人,多了我也养不起。再说了,这些人在你那里或者我这边,都是为了大宋出力,有区别吗?”
不待眨眼睛动眉头的王夔再说话,他就已经挥一挥手,冲进了雨幕中。
王夔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苦笑一声,摇摇头,转身向恭州府的一应官员,布置接应的事宜。
一刻钟后,恭州府北门外,雨丝纷飞中,五百玄甲黑盔的石门蕃蛮兵,已经排了方阵,等在了一片开阔地中。
五百人顶风冒雨,一色的甲胄,左手兵刃右手圆盾,在雨里纹丝不动,铁盔下的一双双眼睛,盯着前方骑在马上的长孙弘,无人说话,沉默如雨中一块块打不动的人形石块。
当刘整等十余人纵马持刀从城门洞里奔出来时,长孙弘已经开始了战前动员。
他说的很简练,只有三句话。
“城外二十里肖家集,几百个贼人正在杀人抢物,随我去灭了他们!”
没有气壮山河的豪言壮语,没有热血沸腾的铁血盟誓,仿佛水池里丢了几块小石头,荡起了一圈毫不起眼的涟漪。
听到这几句话的京湖众将,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们每个人都是宿将,一些年长的还参与了灭金的大战,挑出来每人都能独当一面,见血杀人,带兵对战,更是家常便饭,这类战前动员,他们都很熟悉。
一队人带出去打仗,士气很重要,每个兵都要把情绪调动起来,个个都嗷嗷叫,才能打胜仗。
哪有这样作动员的?平淡无奇死气沉沉,是出去遛弯还是作战啊?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京湖众人此刻对长孙弘带兵的能力,都不以为然起来,刘整甚至撇撇嘴,暗暗庆幸自己昨晚上没有草率的答应。
大理的兵,大理的将,看来不过耳耳啊。
“高达,看来等会你我,可要悠着点啊,这帮兵似乎不大行,我们终日打雁,别被雁啄了眼,在这里阴沟翻船!”刘整凑近高达的耳边,悄悄的说。
高达心领神会,正欲答话,却被一声巨大的声响,堵住了嘴。
“砰!”
五百杆各类长柄兵器一齐顿地的齐整声音,压倒了北门外的一切。
“喏!”五百人齐声吼出来,整齐得如一人张口的声音,更是惊起了栖息在城楼上的一群鸟雀,蓬蓬蓬的展翅乱飞。
巨大的声音,甚至令京湖众将胯下的坐骑都受了惊,不安分的撅蹄甩头,他们好一顿安抚,才舒缓下来。
而蛮军阵中,有带队的百夫长,应声嘶吼:“全体向左转!齐步走!”
“哗!”
甲胄铁叶令人牙齿发酸的摩擦声里,五百人的阵列同时转身,无人转错方向,没人发生碰撞,好像一张铺在地面上黑色的厚纸,被人折了一下,就那么猛然变了个方向。
“嗵嗵嗵!”
麻鞋踏地,悍然有声。四人成排的横队有序的从方阵里分出去,走在前面的排列成行,后面没有轮到的人则寂静无声,默默的等候自己的长官发出出发的命令。
一些穿着黑色皮甲的人或骑马,或疾步快走,先大队一步出发,应该是些斥候。
五百人的队伍,就这么井然有序,毫无一丝混乱的影子,朝着官道上进发了。
这时候长孙弘才回过头来,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一双眸子在铁盔鬼面下闪着点点精光。
“诸位,请跟在我军,一起去灭了贼人吧!”
他一身黑甲,甲块沉沉,跟大宋官军制式铁甲有明显的不同,一柄长刀挂在身边,背后圆盾马侧长弓,森然的杀气扑面而来,雨雾弥漫在他身旁,几乎令人产生飘落的雨丝都在甲块上蒸发了的错觉。
“咕噜。”
高达吞了一口口水,艰难的张开嘴:“刘整,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来着?”
“。。。我说,等下可要好好看看,大理的打法是怎样的厉害。”刘整鼓着眼珠子,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抹去的,是汗水还是雨水。
第307章 陌刀()
请输入正文。恭州府肖家集,放在十年前,其实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村落,村里有二十来户人,百把人的规模,靠打猎为营生,又种植一些性贱的农作物,靠山吃山,是蜀中群山里常见的小村庄。
村里的人要想买点东西,得翻山越岭,赶上几十里山路,去到乐温县,才能买得到,可见这边的民生,并不算富裕,日子过得挺苦。
但自从蒙古人入寇之后,这边的情形就改变了,在局面最紧张的时候,蒙古人的马蹄声已经出现在了乐温县的城墙下面,守城的县令甚至能瞧见彪悍的蒙古铁骑手上兵刃的反光,他们嚣张的在田野上奔驰,放肆的笑,让城内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而乐温县城,距离恭州府不过百八十里地,平头百姓们早就被蒙古人野蛮屠城的传闻吓破了胆,又听说蒙古人破城如踹门,宋军的防守往往撑不过一天的时间,这就更令人胆寒了。
于是许多百姓扶老携幼拖儿带口,逃进了山里。
肖家集,正是在这时候发展起来的,村子虽然小,但胜在地势偏僻,蒙古人不大容易找得到。村子又建在一处山谷中,只有一个入口,堵死了就能万无一失,所以很多人的首选逃难之地,就是肖家集。
十年光阴,铁打的北虏,不变的战乱。恭州虽然地处东川,但依然难免受到散兵游勇的滋扰,逃进肖家集的人越来越多,来了就不敢回去,在里面择地修房子住下来,时间一长,窝棚变草房,一些人为保得性命周全,干脆在里面常住了。
周围的荒地被开垦成良田,树木被砍伐成为房屋的材料,鸡犬相闻,炊烟袅袅,人口慢慢的增长,到了如今,竟然成为了有两百户人口,近千人的大庄子了。
这个规模,比西川一些深受荼毒的县城还多,又因为这边的确地理优良,恭州府干脆在这边筑了路,建了寨子,作为乐温县的山砦来经营,以备一旦事急,乐温县可以全县衙门都搬到肖家集去。
照理说,这样大的村寨,寻常的山贼,是不大敢来下手的。
也是被逼急了。
巴蜀的冬天,外地人不大了解,这里的阴冷,是透骨的湿冷,湿漉漉的冷可以穿透你厚厚裹在身上的皮袄子,钻进你的骨头里去,如果不烧点火,晚上是睡不着觉的。
如果恰好又没有吃的,又冷又饿,那是要死人的。
落草为寇的凶人当然不甘心这样窝囊的死,他们手里有刀,靠的就是抢。
比如现在正在肖家集里放火的这伙人。
他们是靠近广安军渠江县山上的草寇,有千把人,成分复杂,有被打散的残兵,有江洋大盗,有脸上刺了字的犯人,林林种种,都是些见不得光,不受招安的家伙。
他们的地盘,只在广安军,这里官军力量薄弱,王夔还没有来得及去进剿,正是逍遥的好地方。
但地儿就那么小,贼人多了,也不好办。
这伙草寇把广安军附近乡里能抢的地方都抢了,残砖败瓦的,蒙古人犁了无数遍的地方,剩下来给他们的不多。这个冬天也没找到多少过冬的粮食和物品,广安军城里倒有,但那儿城高兵多,他们不敢去。
眼见冬日一天天的逼近,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如果还没有足够的给养,这伙人就要内讧之后散伙了。
当家的于是咬一咬牙,万般无奈之下,唯有冒险,走点远路,去到恭州府碰碰运气。
所以说,蒙古人害人不浅,不但害老百姓,连土匪都深受其害。
他们首选的目标,就是肖家集,距离比较近,又人多粮食多,抢一把什么都有了。
土匪们的动作很快,封住了肖家集通往外面唯一的道路,一个人也没有放出去。他们知道,靠近大城,迟早会引来官军,土匪也是为了求财,并不想跟官军拼命。
但他们忘记了,四川制置使司早已预料到这一点,世道不安,早作防范。他们除了学习大理,建立了万全的保甲制度之外,还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讯息传递方法,这个方法,就是烽火。
于是匪患一来,肖家集的主事人就带着老百姓逃进了建在高处的土砦,按保甲成兵,据险困守,同时点燃了烽火,浓浓的黑烟直冲云霄,连几十里外的乐温县都看得到。
于是长孙弘就来了。
于是刘整等人目睹了生命中到目前为止最为残忍、几乎一面倒的一场屠杀。
“鬼卒列队,扎住隘口。”风雨中,站在前面的长孙弘观察了一下地形,发号施令:“一百个骑马的人进去赶羊,剩下的人,往两侧设防,不要跑了一个贼人!”
命令很彻底的得到贯彻,大约一百人的一队重甲鬼卒默默的向前,列成两排横队,将山谷口一条大约三十来步长的缺口堵住,剩下的蛮兵则开始向两侧的山坡攀爬,防止等下里面的山贼沿着两侧溜掉。
长孙弘带着十来个亲卫,在鬼卒阵后下马,整理弓箭。
京湖众将也站在这里,好奇的东张西望,低声的互相交流。
“守隘口的人只有一百多人,好像有点少啊。”开口的是艾忠孝,京湖军中名将,善于布阵排兵,他张望着四周,有些不解:“两侧的上山的人又太多了,这个摆法,不合常理啊。”
“确实,那些重甲兵虽然看上去很威猛,但人数太少了,听说贼人有上千之数,靠这点人挡不住的。如果换做我,就把两侧的人都收下来,组成方阵,留两边让他们跑,就算他们跑出去也是散兵,逐个追上就是。”另一个将领张英也有同感,低语道。
艾忠孝看看前面正在观察远处的长孙弘,摇摇头:“长孙大人能练出这么好的兵,照理说应该是员上将才是,为何临阵对敌却出这种昏招,实在想不明白。”
“也许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妙招吧。”张英看着列队的鬼卒,抽着冷气道:“你看见了吗?那是陌刀啊,唐末以来就没有人用过了,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到。”
“这玩意儿太费钱了,使它的人也不好找,没有斧钺钩叉那么容易练出来,禁军中都没人用了。”艾忠孝也盯着陌刀看:“大理的兵怎么这么奇怪啊。”
“我看,等下我们也要上阵了。前面的陌刀兵一定顶不住,我们站在这里就首当其冲,长孙大人是王大人的拜把兄弟,我们可得护着他的周全。”张英把身后的一杆长枪抽出来,在手里掂了掂。
在两人身侧,一直没有作声的刘整看了看他们,眯了眯眼,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想了想,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心里只是在感概:这阵势,哪里是拦人的战法,分明是要把出口彻底封死,一个也不放过的打法啊。
一边想着,刘整还是把挂在马侧的弓箭拿了下来,凝神搭上,深吸了一口气。
他看到远处的水雾里,人影绰绰,健马嘶鸣、人群奔跑的噪杂声,隐隐传了出来。
“御!”
两排鬼卒,在百夫长的号令下,弯腰屈膝,拉下了遮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