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这里的人,狗仗人势虽然说的就是他这种人,但作为下人,横行也有个度,王夔的官服颜色他还是认得的。
去找酒楼掌柜,让酒楼去料理,春风楼是官办酒楼,归临安府管,临安知府见了自己主人,是要鞠躬问好的,酒楼掌柜当然更不敢违逆。
脚一迈,大汉突然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好像,屋子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有些过头了。
耳边似乎有风声骤起,大汉虽横,但也是街头流氓起家的老混混,打惯了架,有些身手,听风声起就知道不好,脑袋还没有偏回去,就被一个斗大的拳头,击中了左耳根。
仿佛被一架攻城锤打中了一样,大汉一百多斤的身子,像一只风筝随风飞舞,直直的飞出去,撞碎了阁子外面走廊上的栏杆,然后啪叽一声,掉到了楼下散铺的桌椅间。
楼下或坐或站的,还有十来个劲装大汉,正在呼喝食客,将众人吃饭的人如赶鸡仔一般乱赶冲出去,把楼下腾空,酒楼掌柜在一边连声都不敢作,噤若寒蝉。
大汉掉下去,砸碎了一张桌子,闹出很大的动静,吓了满店的大汉一跳。
有人过去察看,有人抬头向上望。
王夔那张满脸大胡子的脸,就正好在他们向上望的目光中露了出来。
“大哥,何必亲自动手呢?”长孙弘从王夔身后探出头来,看见下面摔在地上的大汉爬都爬不起来,躺着直抽抽,不禁摇摇头,砸着嘴道:“这种事,让我们干就行了。”
“这人欺人太甚,出手伤人,看架势,横行不法多半很久了。”王夔把刚才挥拳的右手手腕活动了一下,好多天没有练拳,突然动手,还有点不大适应,横眉怒道道:“不教训教训,这厮怕要把这店都拆了。”
长孙弘趴在没有被撞断的半边栏杆上,看着下面冲楼上指指点点蠢蠢欲动的一群大汉,摇摇头:“大宋行在,天子脚下,竟然还有这般跋扈的人,来头多半不小,既然动了手手,此事可能闹大,大哥,你身份不同,是不是回避一下?”
“怕个鸟!”王夔莽子脾气上来了,大着嗓门吼道:“我们连北虏都不怕,还怕这几个鸟人?”
他的声音极大,几乎震耳发聩,楼下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十来个大汉顿时火气冲脑,发一声喊,一起顺着楼梯朝上面冲了上来。
木楼梯被踩得咯咯作响,几十双皮靴蹦跶着上冲。大汉们口中咒骂着,有人还抄起了断桌腿。
“敢打阎府的人,胆大妄为!”
“大爷们在临安地面人人认得,你们这厮直娘贼,是哪里来的憨货?竟然不认得大爷么?”
“打!打出事情来,有阎公子兜着,都不要怕!打!”
楼梯上闹嚷嚷的,涌上来的人几乎要把木楼板都挤垮,污言碎语直灌人耳。
王夔撸起袖子,撩官袍扯领口,怒火焚心之下也不顾许多了,就要迎上去干架。
九龙昂德和杨小磊一左一右上来,一边一个,架起王夔,不顾他的死命挣扎和大声怒喝,把他硬往后朝三楼拖去。
“长孙弘,你要干什么?这事是我动的手,有什么我来承担!你这么干算什么?”王夔力气虽大,但也拧不过练石锁练出来的石门蕃军人,九龙和杨小磊夹着他走,他半分也挣不脱。
长孙弘扭头看看他,作了个再见的手势:“大哥慢去,这里我来料理。”
第一个大汉已经冲上了楼梯,长孙弘回头瞧瞧,脚下一起,一根带刺的断栏杆,被他踢得飞起,像长了眼睛一样大力的撞在大汉的脸上。
“啊!”
一声惨叫,大汉捂着脸的手指缝里有血飙出,一个跟头倒栽葱,砸倒了跟在后头的人,楼梯上咒骂声、呼痛声响成一片。
“没想到在临安地面上,还有松松筋骨的机会。”长孙弘扭了扭脖子,站到了楼梯口,身后西川诸将,都跟了上去,如一面人墙,挡在了楼下劲装大汉们面前。
“不过,这个阎公子,到底是谁呢?连家奴都不把朝廷官员放在眼里,这份嚣张劲头,谁家有这么大能耐?”
第268章 大闹春风楼(二)()
在宋朝当太监,不是一个好工作。
与唐朝呼风唤雨、掌握帝位更替的前辈,和明朝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进比起来,宋朝的太监们要渺小很多,渺小到除了一个童贯之外,后人都想不起这个延绵数百年的朝代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著名宦官人物。
当然,其中有特殊的原因,比如宋朝皇帝吸取唐末宦官乱政的教训,严厉压制太监的权利,太祖太宗都下令太监人数必须严格限定,不得干政,不得独自领兵等等。而宋朝的相权也格外的大,读书人形成的士人集团庞大无比,对内廷势力形成了巨大的压力,大臣们对太监也格外警惕,稍有风吹草动就大棒伺候,口水都能淹死武将,遑论太监。
但是事实上,宋朝太监的个人素质,要比唐朝和明朝的同行们,要高出许多。
最为出色的童贯撇开不说,还有跟随太宗皇帝讨伐契丹、先后四十九次负伤的硬汉秦翰,从御厨房走出、后成为润州观察使的励志人物李神福,在延州与西夏周旋、军功卓著的孙全彬,战死在永乐城下、为宋朝征战西夏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李舜举,等等,不胜枚举。
这些人,都是青史留名的豪杰,虽然出身宦臣,不过在历朝历代的史书中,都把他们作为了正面典型记载,名垂千古、万世流芳。
董宋臣也想像他们这样。
作为一个不完整的男人,总有把自己的名字完整的留在史书上的愿望。
人失去了一些东西,总是想从另外的某些方面补回来,这是出自人性的本能,人之常情。
自打小时候被懵懂的送进宫里之后,董宋臣已经在大内深宫里呆了几十个年头了。
从年少青春的幼童,慢慢的成长为两鬓泛霜的中年人。
红墙以内、高壁厚垒,巍峨的皇城里,从来都不缺少令人心惊的内斗,那些堪比战场上刀剑无眼的斗争,让董宋臣自幼就接受了少儿不宜的残酷教育,并深深的为之铭刻。
几十年间时光飞度,其中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看过了多少血雨腥风,董宋臣已经记不清了。
那些画面随风而去,留下的,唯有一个令他引为至理的道理。
人活着,就得往上爬,否则,迟早会被人踩下去,变成他人的垫脚石。
所以,虽然董宋臣现在已经成为入内内侍省的都知,是理宗皇帝最为亲近的近侍,但他依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因为都知上头还有都都知,他还不是最大的那一个。
董宋臣还知道,就算当上了入内内侍省的老大,也不过是个内官,除了天天在宫里伺候皇帝一家子,没有一点出息。
要出去,要当正经八百的官,那才是成功太监的前途。
董宋臣是很有远见的,他知道,留在宫里,永远没有出息,皇帝不会给太监好脸色看的,唯有当一个有本事的太监,像童贯、梁师成那样的,才能出人头地,走在街上,别人才会正眼看自己。
太监都好面子,唯恐别人用嘲弄瞧不起的眼色看自己。
怎么样才能达到这一步呢?
办法很多,途径很多,但都不好走。
还好,董宋臣喜欢看史书,他听人说,读书的人,不会吃亏,于是他读书。
看了好几年,他看懂了,做事情内外勾结,成功的可能性要大很多。
这是一条捷径。
自己是太监,算是内,那谁是外呢?
那帮大臣?宰相?
拉倒吧,那些读书人看太监的眼神就像杀了他们老娘的仇人一样,恨不得把宫里洗了干净,他们挂在嘴上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阉竖!安敢尔!”
读书人不行,那就只剩下后党了。
跟太监们一样,外戚也是大臣们痛恨警惕的一群弱势群体,在宋朝独大的士人们面前,外戚的日子过得跟太监差不多,当个官被大臣们弹劾,做个生意被弹劾,去带兵更被弹劾,反正做什么他们都看不顺眼,最好天天在家里坐着等死,那就天下太平。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理宗现在最宠爱的阎贵妃的弟弟阎彪受得了吗?
当然受不了了。
阎彪时年二十二,原本是个江南世家的公子爷,天天不学无术吃喝玩乐,在福建一带过着土财主的快乐生活,不思进取只图享乐,靠捐钱得了个功名,日子很舒坦。
当他的姐姐被选中,进宫当了贵妃之后,阎家一跃成了皇亲,他那当知州的父亲带着全家进京安置,但凡有点功名的男丁,都有了官做,有官身的得了升迁,阎彪突然发现,原来世界是这样的啊。
以前的生活真是弱爆了。
他不费吹灰之力,当上了工部员外郎,封奉直郎,取得了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官位。
京城那么繁华,人那么多,官那么多,权利原来那么令人上瘾。有了官位,不砸钱也有人来舔你的屁股。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莫过于此。
阎彪靠着姐姐,靠着家里的钱,靠着一朝披上身的皇亲光环,瞬间在临安城里打出了名声,一跃成为最为出名的纨绔和最为跋扈的外戚。
阎彪在城里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住最大的房子,攀最大的大佬,向往最大的权位。
大家嘴里的阎公子,就是他了。
他不是普通的纨绔,他会思考。
现在是个员外郎,权利就这么舒坦,如果权利更大一些,地位更高一些,是不是更加令人舒坦呢?
这个念头在阎公子脑中缭绕,经久不去。
阎公子有钱有势,想向上爬,董宋臣有心结交外援,也想向上爬,王八对绿豆,对上了眼。
阎彪和董宋臣,成了莫逆之交的好友,虽然两人年龄相差很大,差不多有十来岁,但丝毫没有代沟,两人一起寻花问柳,一起把盏言欢,一起畅谈人生,一起展望未来。
海誓山盟,只为那将来无限的美好。
董宋臣要做童贯,阎彪要当赵普。
一想到这些,董宋臣就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撩了撩轿子的帘,看看外面的街景,有些不耐烦,怎么春风楼还没到呢?阎公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吧。
其实他猜的很对,阎公子确实比他早到了。
阎彪骑的马,带着一群家丁,招摇过市的从御街上跑过,当然比他快了。
之所以过了晌午才匆匆赶去春风楼,是因为上午去枢密院听召时,花的时间太长了。
赵葵那个老头子,啰嗦起来就没个完,仿佛天大地大他最大一样,用长者的姿态对自己在内的两三个年轻文武官员长篇大论,要他们忠君,要他们勤政,要他们牢记今天的成就,都是枢密院尚书省几个大佬关怀的结果,希望他们今后再接再厉,继续努力。
阎彪差点当场笑出来了。
去你奶奶的,哄鬼啊,老子有今天,不是靠我姐姐在皇帝面前吹枕边风,鬼才能坐在这里听你叨叨。
他根本听不进去,但另外两个年轻人,特别是那个叫陈禹的,却听得全神贯注,态度无比恭敬,令他无法找借口离开,只能硬着头皮听了一上午,所以迟到了。
“董大人不会早到了吧?”阎彪心里有些担心,唯恐没了礼数,对于这位内官,他很上心的。
毕竟交好内官,是姐姐特意叮嘱的,董贵妃提醒他,这位董宋臣,很得皇帝的欢心,今后前途无量,跟他交好,有益无害。
紧赶紧慢的,到了春风楼门前,举目一扫,阎彪松了口气,没有宫里的轿子停下,看来董宋臣还没来。
甩蹬下马,阎彪大刺刺的迈着方步,度进了春风楼的大门。
门口很清静,看来打前站的下人办事得力,这场子包下来了。
董宋臣是内官,不大方便在外人面前露脸,让那帮谏臣知道内官和外戚在酒楼里公然喝酒,势必又要招惹一场口水战,虽然无伤大碍,但会累得姐姐着恼的。
阎彪心情舒畅,迈过了门槛。
还没看清里面的情景,迎面一个人就当头撞了过来。
第269章 大闹春风楼(三)()
阎彪只觉眼前一黑,连眼皮都没有来得及眨,就被那迎面飞过来的人,撞了个四仰八叉。
那人的脑袋,恰好撞在阎彪的嘴巴上,门牙都差点撞掉了,好痛!
跟着他的家丁吓坏了,赶紧去扶他,七手八脚的把他拉起来。
阎彪的头都昏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吃这种亏,他顾不得痛,起来站定了就骂。
“谁?是谁?老子”
他的手激动的朝前乱点,面容因为愤怒而扭曲,嘴唇是上破了个口子,有血珠冒出来,让他的嘴皮上看起来红红的,像涂了胭脂一样鲜艳,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情绪很激动。
但嘴里的恶语,还没有骂出来,就被堵住了。
不仅没有骂出来,连脚步都不自觉的朝后稍稍退了半步。
春风楼他来过很多次,里面的格局是怎样的,他很清楚。
底层是一个大散铺,很大,摆了三十几张方桌,足以容纳近百人围坐吃饭,各个角落里,设有艺伎窜台的位置,两张圈椅,总有咿咿呀呀的女子坐在那儿唱曲,吃客听高兴了,就会用十来文钱,唤她过来,坐在桌子边上慢慢的唱。小二穿梭在桌椅间,用响亮而有特色的嗓门,高声迎客唱喏,各色的香气飘荡在房梁底下,即使站在门外的大街上,都能闻得到。
然而此刻,春风楼里宛如一个战场,乌漆油亮的方桌像被一群野猪拱过一般,破碎散乱的七零八落,到处都是断裂的椅子腿,墙上挂的字画被扯得东一块西一块,烂碗破碟的瓷片满地都是,残汤饭菜到处可见,就连立在店铺中间那几根粗大的黑漆立柱,都星星点点的沾着斑斓的菜叶子,往日里堂皇的高档酒楼成了被打砸后的废墟。
更令人又惊又怒的,是地上躺着十来个人,穿着自己府上家丁的衣服,如死猪一样睡在哪里动都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