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王夔说话,贾似道就朝鄂州陈文等人稍一拱手,权且打过招呼,转过身去,扭头就走。
他后面,几个带兵的将官,怔了一下,大概贾似道的行为跟来时的吩咐,有些不大一样。
不过无人异议,他们大声的发出号令。
大队的沿江制置使司官兵,鱼贯而行,掉头离去,皮革的军靴踩在地上,发出齐整整的踏地声,没有人号令,整军有序规制的离去。
王夔眯着眼看着,砸砸嘴。
“跋扈的衙内,却是有几分本事!”他随口道,不知是对身后的众人说,还是对长孙弘说的:“这兵练得有点意思。”
他对贾似道的无礼不怎么上心,却对沿江制置司的兵马很感兴趣,一直望着看。
长孙弘点点头,站到王夔身边,一样的望着黑暗夜色中踩着步点走远的兵队若有所感:“确实有一套,这样的人马,比许多地方的兵马都要强!”
“用银子喂出来的,不过练兵的手段也不错,起码模子有了,跟前些年能打的禁军,也差不多了。”王夔习惯的摸了摸胡须。
他瞥了长孙弘一眼,貌似随意的问:“刚刚他和你咬耳朵说什么了?”
“贾家那几百条人命的事。”长孙弘言简意赅。
“果然是这事。”王夔抽了鼻子:“小人之心呐!”
长孙弘只是一笑:“不知道他信不信。”
“由他、由他。”王夔眯眼不屑:“反正这锅我们也背了,案子也破不了,那边几方势力交错,谁知道是哪边干的?贾家要跟我们结着这仇,我们也无可奈何。”
长孙弘笑了,冲王夔抱拳:“大哥洒脱!”
他明白,王夔这是把锅往自己身上扛了。
贾似道是皇亲国戚,又是官宦世家,跟这样的家族结仇,用手指头想都知道压力多大,王夔却毫不迟疑的结了,一点没有担忧害怕,没有迟疑筹措,这份为兄弟两肋插刀的胸襟,就很难得。
两人在说说笑笑,鄂州知州陈文却莫名其妙。
气势汹汹的贾似道与貌不惊人的小官长孙弘说了两句悄悄话,居然就这么带着人走了。
跟来时浑然两副嘴脸的模样,令陈文简直不敢相信。江州与鄂州间距不远,沿江制置使司的水军在鄂州也有码头军营,对于驻扎这一段的制置副使贾似道,陈文太了解不过了。
这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为人非常的强势,手段多端,点子百出,聪明而又极端自负,喜欢他人趋炎附势,对不跟自己上一条船的官儿,绝不含糊。
这样的人,居然连狠话都没有摞下一句,就走了!
太反常了。
陈文可不认为,贾似道是怕了王夔才走的。
既然敢来,就不怕你。
所以他想不明白,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贾似道要走。
甩甩脑袋,他深深的看向了那位穿着青山道袍的瘦高个子年轻人,认真的打量。
毫无出奇之处,除了面色稍显黝黑,并没有三头六臂的厉害样子啊。
他在看那年轻人,年轻人正好也看向了他。
浓眉下明眸闪亮,挺拔的鼻梁旁脸膛如常,平淡而沉稳,与他对视时,还笑了一笑。
“陈大人,王大人坐了一天船,也累了,不如我们过去吃饭吧。”
他得罪了贾似道,竟然还想着吃饭。
陈文又惊又奇,连忙引路,心头七上八下的担忧,愈来愈浓。
在另一边,远去的沿江制置使司的人马队里,贾似道已然骑上了一匹高头大马,在众人簇拥下,奔驰在道路上。
四周寂静,唯有马蹄连响。
夜风微凉,他裹着一顶大氅,猩红色的颜色,掩饰在夜幕下,深藏了嗜杀的隐喻。
跟在他身边的几个统制,虽然默不作声,纵马紧随,但心中同样怀着与陈文一样的疑问:为什么不动手?
在来的时候,贾似道说得很清楚,一定要把长孙弘此人带走的。
如果王夔阻拦,就拿出理宗皇帝御赐的玉剑,令他过去。
玉剑乃皇帝信物,见之如见君,身为臣子,不得违逆。
外加这边人多势众,抢也要把长孙弘抢走。
人到了手里,拉回去慢慢的问,用点手段也成,只要不死人就行。
拿了口供,坐实了证据,贾家几百条人命的仇,就能找着人偿命了。
这就是贾似道巴巴的守在岸上,等了一个多时辰的目的。
家仇不共戴天,身为人子,岂能容自家亲人任人屠戮?
原本以为,今晚无论如何都能成功。
但事情的发展,却出人意料。
贾似道自己,也有些意外。
他一直坚定的执行着计划,从开始的见面,中间的插曲,到最后的耳语,都是在计划中有序的进行,虽然那个不中用的统制没有得手。
等到了耳语的环节,这个确认的环节,却出了差池。
那个长孙弘,目光和语气仿佛有着某种魔障,一下子压制住了他的脑子。
他说话的那几个刹那,透露出来的意味,令贾似道毫不怀疑的相信,一旦强行抢人,今晚上会死人的。
不论拿出什么来,不管是玉剑还是什么的,哪怕拿出玉大刀来,只要威胁到长孙弘的安全,对方也会不管不顾的杀人的。
那些站在后面的四川军汉,个个都像从地狱里来的阎王判官,骨子里都带着死人的气息。
死人啊,自己会不会死?
一想到这里,贾似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该死的风!”他裹紧了大氅,愤然的自语。
“不能就这么算了!”贾似道把牙齿咬紧,抵御住从心底深处冒出来的恐惧:“不管你杀没杀,你都脱不了关系!”
他狠狠的抽了一鞭,马嘶鸣一声,纵蹄狂奔,众军尾随,一列火炬沿着江边的官道,一路往前。
第253章 见孟珙()
从鄂州到江陵,顺水的话,用不了三天,就能看到江陵高高耸立的城墙。
王夔心中有事,于是不愿在鄂州多呆,当晚同鄂州知州陈文的酒宴上也有些心不在焉,除了客套话基本上就用“哦”“啊”“嗯”来交流,酒也喝得很少,陈文心知原因,也不多劝。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亮,大船就扬帆出发,一日千里,往江陵而去。
王夔躲在船舱中,闭门写什么东西,长孙弘没有去烦他,自顾自的带着九龙昂德等蛮将聚在甲板上,观看沿途河流风景,对岸边景物指指点点。
何处可渡河,何处可横江。哪里能建寨立栅,哪里能筑城竖笆,几人都兴致勃勃的各抒己见,长孙弘把这趟行程,当作了难得的行军,带着让几个重要心腹熟悉水战的打算,不断的提出问题来,让他们思考回答。
川江虽长,却在于一个险字,跟这边宽阔漫长的中下游有本质的不同。
如果说川江设防,在于堵,那么中游设防,就在于战。
长江水战,从春秋战国时就开始了,开阔的江面堵是堵不住的,无数的战例证明,在如此长而宽的江面上,用铁索横江沉船遮道的法子,永远防不住存心进攻的对手,唯有建设一支强大的水师,用寓攻于防的思想贯穿其中,才有胜算。
长孙弘手下没有水军,当然也没有通悉水战的将领,不过无论如何,让他们借着这次机会,有个印象,总是好的。
在船上踊跃发言、激烈探讨中,三天的时间,如水流逝。
转眼间,江陵城就到了船头。
沿江的每座城,都有各自的特色,宛如江南水乡小家碧玉的女子,各有各的风情,姹紫嫣红,百花绽放。
相同的是,它们都有一座或着几座大的码头。
而江陵,这样的码头比一路上长孙弘所见过的任何码头都大。
无数的战船停泊在码头上,一眼竟然望不到边,如林的桅杆直插天际,黑色白色的帆翻覆如云,船工军士的号子声响砌江面。
甚至还有一座水寨,气势滂湃的立在长江之上,将宽大的江面,完全的遮蔽起来,浮桥上搭起的木墙如一道长长的堤坝,横江锁海,上头林立的望楼和箭楼,以及穿梭的军士,招展的旌旗,一架架寒芒点点的三张弩,将这座水寨赋予了无与伦比的肃杀之气。
水寨中有水道,过往船只排队从水道里设置的水关通过,盘查的军人上上下下,跳板时起时落,表情严肃,动作麻利,两侧警戒的军人端着手弩,抄着长枪,更添了无数杀气,在这里,不管你是江南豪商还是两淮巨富,无论你是富可敌国还是家有巨室,唯有战战兢兢乖乖听话的份。
水寨两侧,岸边沿江筑有长墙,墙上除了惯常见到的大型弩弓之外,每间隔一段,居然还有黑洞洞的炮口,一门门铁炮架在专门修筑的轨道上,藏在垛口下,远远的望去,犹如一个个黑漆漆的怪物嘴巴。
到了这里,入目所见,长孙弘才真正的感觉到了南宋江防的严整和强大。
南宋依江而防,靠着长江和淮河两道屏障,能抵御金国和蒙古一百多年的侵袭而保住国乍不丢,的确有自己的底蕴的。
想想南宋,再想想南明,个中区别,实在一言难尽。
官船是有特权的,远远就有岸上水师的小船来询问,辨明船上坐客的身份,就有小校上船,引导船夫靠岸。
寻了个泊位,跳板刚刚搭好,就有一个将佐打扮的军人上船,求见王夔。
王夔开门露面,那人却是很客气,直接抱拳躬身施礼。
“下官乃宁武军节度使帐下参议李庭芝,奉节度使之命,特来迎接孟大人一行,请大人随下官登岸,马匹行辕都已备齐,无需多带东西。”
宁武军节度使,指的就是孟珙了,他的官职爵位全称很长,头衔很多,不过节度使却是最高的荣誉了,依他的地位,堪称南宋在岳飞、毕在遇之后建节的第三位旗帜性大将,他麾下将领,多以在宁武军节下当差为荣。
长孙弘就跟在王夔身边,听到李庭芝这个名字,却如雷击胸,眼睛都直了,愣愣的盯着眼前这个二十多岁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发怔。
李庭芝,南宋末年名将,进士出身,以文官充武职,湖北随州人,身材高大,通文墨典籍,也懂骑射剑技,文武全才,在与蒙古的战争中,先后多次立功,打了不少胜仗,不过最为出名的,还是社稷将倾的时候,和姜才孤军守扬州,坚持一年最后城破被杀的事。
如果南宋末年,论忠臣排名,文有文天祥,那么武就只能是李庭芝了。
但是现在的李庭芝,虽然个头很高,跟长孙弘差不多长短,也很健壮,手长脚大,但脸上的那股初生牛犊的气劲,却怎么也隐藏不住。
他要在孟珙身边,历练一年半载,方才出世得沉稳深沉啊。
长孙弘心里痒了起来,开始琢磨着一个念头。
李庭芝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待王夔点头之后,又团团朝后面的川中众将施了一礼,目光扫处,虽然惊讶怎么四川制置使司的头面人物都是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年轻人,但也不会多去在意。
一行人下了船,上了岸,早有京湖兵丁牵着马在岸上等候,还备有几顶轿子,大家都是武人,也没人娇滴滴的去坐轿子,于是一拥而上的骑了马,在李庭芝的带领下,鱼贯而去。
有骑兵在前开路,马队在街面上奔驰,沿途店铺民房络绎不绝,瓦面房顶延绵不断,街上百姓远远的听到官兵过来,纷纷熟络的闪到一边,道路宽阔,却也不会妨碍,等到马队一过,又重新的聚到路上,走路的叫卖的寒暄的,该干嘛干嘛,一派繁华。
这就是孟珙治理下的江陵,果然民间富态,军队强盛,跟别处大有不同。
长孙弘一路注意观察,眼睛一直在看民风路景,心中不住的叹服,只觉得自己在内政一途,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李庭芝在前引路,却没有在沿着街道入城,而是在将要奔到江陵城门的时候,拐了一个弯,绕上了另一条路。
路越走越稀疏,越走越偏远,江陵地处平原,基本上没有山地,路边田野不断,举目四望,都是农夫和屯田的军兵,草木间差其间,一些果树种在田埂上,阡栢风情,足见一斑。
马儿拐了几拐,转过一片树林,跨过几座小桥,木尽水断,眼前一下子霍然开朗,一片白墙黑瓦的大宅院,顿时出现在眼前。
宅院大门敞开着,两个双鬓染白、长须飘飘的老者,并肩站在台阶上,正彼此攀谈着,笑吟吟的看着马队奔来的方向。
长孙弘心中,没来由的炙热起来,一股血气从腹中升起,直冲脑海。
他看着那两个白须白发的老人,本能的觉得,岳飞之后南宋最为出色的一个统帅,即将出现在自己面前。
第254章 你是我们的贵人()
李庭芝跑马在前,自然也抢先到了一步,勒马顺缰,一个漂亮的甩蹬落地,高大的汉子就很有分寸的跳到了宅院大门前一尺多远的地上,屈膝就是一礼。
“节帅,西川制置使王夔王大人一行到了。”
站在大门前右侧,身着一身黑色道袍、白须黑巾的老者微微点头,颔首道:“辛苦了,你且候着,等会一起进去坐会吧。”
李庭芝神情恭维,垂首称是,返身朝已经下马的王夔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退到了一侧。
西川诸人自然是王夔一马当先,几个纵步就到了前头,他毫不含糊,一撩衣袍,单膝就跪了下去,口中洪亮的道:“末将王夔,拜见节帅!累节帅久候,实在罪过!”
黑袍孟珙脸上笑呵呵的,赶紧踏前一步,双手扶住王夔的手,笑道:“王大人岂能如此大礼?当不起当不起,你我同僚,你又是一方镇帅,自当有朝廷重臣的矜持,除了面见官家,对如我这样的垂垂老朽,不须这样。”
王夔却不肯,只是道:“大人当得起!于公大人兼着西川宣慰使,乃王夔顶头上司;于私大人对王夔提携有恩,王夔能有今天,离不开大人亲手照拂。这一礼,无论于公于私,都是应该的,大人切勿推辞,容王夔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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