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问:“县尊,下官尚有一事不明白,还请大老爷解惑。”
丁知县:“子木且问。”
周楠:“县尊你刚才说,朝廷赈济流民,总共拨下来三十万两银,召集流民修建堤坝花去十一万两,府中大小官员我算了一下,按照你给出的数字,加一起不超过十万。不是还剩下十万吗?你说钱都被他们贪墨了,可数字却对不上啊!还请教,这钱去哪里了?”
丁启光抚须笑道:“今年春节的时候,罗龙文罗含章南下探亲,来过一次淮安,回京的时候解了一条大船,应该都带回京城了。”
“啊,罗龙文,你说的这人可是小阁老的幕宾?”周楠低呼一声。
丁启光点点头:“淮安知府宋孔当是严阁老的人。”
罗龙文,字含章,安徽歙县人,当朝小阁老的幕僚,第一智囊。
小阁老何许人也,工部左侍郎严世藩,当朝内阁首辅严嵩的儿子。
周楠这下彻底明白了,原来宋知府是严阁老的一门的外围。难怪淮安府提出以工代赈,将手伸向河工,河道沉默不语,实在是惹不起严家父子。
好个老丁,你要举报宋孔当,那不是跟严阁老对着干吗,胆子倒是不小啊!
丁启光以为周楠也害怕严家的权势,笑道:“子木不用担忧,人间自有公道,朝中自有清流君子,定不会容忍宋孔当这种国蠹蟊贼。真证据确凿,你我将事情闹大,严阁老小阁老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庇护宋知府。”
他这番话说得在理。
后人一说起所谓的明朝第一大奸臣严嵩,都以为这人一手遮天,简直就是个活曹操,可步履带剑上朝,紫禁城中跑吗?其实,这都是想象。嘉靖皇帝虽然不是明朝最有作为的皇帝,可政治智慧却能排进前三位,仅次于太祖和成祖,怎么可能让严党一枝独大。
在严党之外,嘉靖还扶植了起清流言官,培养东厂、锦衣卫制衡。
如此,老严父子的日子过得并不爽,他们在位主政的时期,每年都会被御使弹劾上几次,被骂得狗血淋头。
明朝的言官是一种相当可怕的存在,他们干得就是给人挑错的事儿。又掌握着朝野舆论,惹上他们,把你批倒批臭分分钟的事。一言不合,就敢动手打人。嘉靖朝初年大礼议的时候,内阁阁老张璁就差点遭到他们的毒手。
严家父子若敢对清流不利想要赶尽杀绝,你就等着身败名裂吧,皇帝第一个不答应。
周楠名义上的恩主唐顺之乃是海内名士,心学掌门,朝野声望极高。若他出头办理此案,严嵩父子估计也不想因为宋孔当这么个小人物给自己惹麻烦,犯不着。
最后,估计为了个世人一个交代,免去淮安府一众官员了事。
丁启光要想搞掉宋孔当顺利上位,周楠背后的唐顺之是关键。
义正词严说完这句话,丁启光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周楠:“难道子木就甘心永远做正九品的杂流官?”
“不甘心。”周楠很干脆地说,然后朝他一伸手:“拿来?”
“什么?”
周楠笑道:“方才我赢了县尊三盘棋,你统共输给下官三钱银子。”
“你哎,还是多思量思量吧!”丁启光知道周楠这是明确地拒绝了自己,摇了摇头命长随取了三钱银子出来。
“思量,思量个鬼,小爷可不想陪你跳这个火坑,最后把命搭进去。”拿了钱,回到府衙之后,周楠朝山阳县衙的方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有种想把丁知县暴锤一顿的冲动:“丁启光你就是个糊涂蛋,龙罗文解送回京城的十万两银子估计最后落到皇帝手里吗?你告淮安知府,表面上看起来是剑指严嵩父子,可最后却是针对皇帝,找死也不是你这么找的。”
作为一个穿越者,周楠自然知道严嵩之所以能够做到内阁首辅一职,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政治才能。实际上,这老头挺无能的。
据说,他所有的施政纲领都是出自严世藩之手,就连讨好嘉靖皇帝所写的青词也是儿子代笔。真说起来,小严倒是个不世出的人才。
不过,严嵩有一桩别人没有的才能——能帮嘉靖皇帝赚钱。
嘉靖皇帝笃信道教,一高兴了就在京城中大建宫观,糜费巨大。他在位四十多年,将一个大明朝吃得精光穷尽,到裕王继位的时候,国库只剩白银十万两,百官的俸禄都快发不出来了。正因为中央财政被他折腾到快要崩溃的边沿,这才有张居正后来的隆万大改革。
嘉靖皇帝缺钱了就向国库伸手,或者命严嵩想办法。
说穿了,严阁老就是天子的钱袋子白手套。
老严每年收刮的钱九成都入了嘉靖的内帑,你去查,最后不是要查到天子头上去?
估计到时候就连唐顺之也好不了,至于周楠这个小人物的死活,谁在乎?
一个狱卒就能叫他二次穿越。
周楠以往在读穿越的时候,经常会读到这样的情节:穿越者在一次偶然中侦破了一件惊天大案,进而影响到政局和天下大势。也因为立了这桩绝世功劳,引起了上头相关势力的注意,在某个大人物的提携上出将入相、迎娶白富美,从此走上人生的颠峰。
但总归是,如今大明朝最大的大人物是皇帝。你给嘉靖天子找不自在,朝堂中谁敢不开眼出来给你站台?
若不是一个先知先觉的穿越者,利禄熏心,周楠说不好还真要陪丁知县稀里糊涂完蛋。
“升官发财我也想,可命更要紧啊!”突然间,他竟有点同情丁启光。丁老头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到现在才是个正七品知县,过得几年就要被赶回河南老家养老。
这老头偏生又是个野心勃勃之辈,估计他看到往昔的同学宋孔当如今的风光场面,心中定然如毒蛇撕咬,世界上的事情,求不得最是痛苦。
这事就这么过去,周楠又恢复了平静的日子。
接下来一段时间,周楠闲得实在无聊,时不时跑县衙里过去和丁启光下棋聊天,每天都能赢上三五钱银子,美滋滋。
丁知县自从周楠拒绝了自己之后,也不再提此事。
两人整日玩乐,倒也混得熟了。
这一日,周楠散衙,就看到王二兴冲冲地跑来:“伯父老爷,恭喜,恭喜啊!老家来人了,正在府中等侯,说是老爷的小妾素姐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我做父亲了”周楠一直以清爽少年自居,现在突然为人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大喜啊,大喜啊!伯父老爷,快回府上去。”
周楠被王二拉着在街上跑了一气,才回过神来。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好,非常好!啊,别急啊,我先回理刑厅请个假再说。”
作为一个普通男人,自然希望将自己的基因传播下去,这是生物本能,周楠心中充满了喜悦。
“还请什么假啊,此刻已经散衙,哪里还寻得着人。伯父老爷不妨修书一封,小侄明日一早叫人投去衙门就是了。另外,侄儿已经准备好船只,保准将你平平安安地送到安东。”
第145章 横行霸道孝陵卫()
周楠:“乖侄儿倒是想得周到,就依你言。”
府衙每日申时就会关衙,只留承发房的两个书办值夜,处理紧急事务。
所谓承发房,就是收发文书的部门,属于标准的秘书机构。周楠如今在衙门里就是个隐形人,那假条送过去,估计人家也不当回事,押上几日再送去理刑厅,周楠就算是无故旷工,这个月的俸禄也别想要了,还得记录在案,影响年终考评。
虽说每月几两银子的俸禄对周楠来说只是毛毛雨,可到时候免不了要被熊推官一通训斥,人大面大,闹个没趣。
天气热,二人在街上跑了一气,头发散乱,满头都是汗水。
周楠自重身份,尚竭力维持着个人形象。王二可管不了那么多,直接脱掉袍子,敞开胸怀不停扇风。
这个时候,恰好一队骑士送他们身边经过。这些人都以黑布裹头,身上的衣裳样式古怪,不类汉俗。
为首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此女高鼻深目,皮肤黝黑,头上也同样用布裹成一个大圆盘。她身上的衣裳极尽华丽,又是链子又是大扣子,又是镯子、脚环什么的,金银珠宝加一起起来一二十斤重,亮得闪瞎人狗眼,也不知道累不累。
不用问,这群人都是少数民族的。
女子见王二干瘦的胸脯上全是排骨,又缺了门牙,忍不住扑哧一笑对身边侍从说:“这人好象一条赖皮狗!”
王二大怒,正要回骂,周楠急忙将他拉到一边,一拱手,然后抱歉一笑。
那女子见周楠英俊挺拔,眼睛一亮,喝道:“这后生长得好看,弄回去。”
周楠大惊,忙道:“在下乃是淮安府衙理刑厅知事周楠,冲撞小姐,还请恕罪。”
“原来是个官儿,那就算是了。”夷女咯咯一笑:“周大人,若得闲,不妨去我那里坐坐。”
“一定一定,下官告辞,下官告辞!”周楠听到这话像是见了鬼,也不废话,与王二一道烟走了两条街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可算是虎口脱险了。”
王二忿忿不平:“这哪里来的蛮婆娘,也敢在我们淮安造次,真是可恶。伯父老爷,得抓回去关上几日。”
周楠苦笑:“我哪里敢。”见王二不解,他解释说:“这女子是播州宣慰使郡侯杨烈的一个远房亲戚,唤做杨车。他父亲是杨侯麾下的一个侍卫,六品武职,这次得了杨烈的命令,入京进献大木美材。这些西南夷人不服王化,你若是惹了他们,怕是直接将你给打死了。”
“原来是她。”王二恍然大悟,道:“伯父老爷,方才那叫个叫杨车的女子好象看上你了,看她家好象很有钱的样子,得她邀约,伯父不妨”
周楠喝道:“住口,这种女人是能惹的吗,鬼知道她们有什么规矩,别自找麻烦。”再说,这女子又那么丑。真去她那里坐坐,还不知道是谁占便宜谁吃亏。
回到租住的寓所,周楠一边说话和王二说话,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起行装。
待到收拾停当,就将一枚一两重的散碎银子递给荀芳语,叮嘱道:“我估计会回家呆上三五日,这是你这个月的月份,你留在这里,关好门户,无事别出去。”
荀芳语一脸的冷淡,接过钱转身就走。
她呆在这里已经十来日,从头到尾就没有和周楠说过一句话。
周楠自己也说不清楚和她是什么关系,又怜她身世可怜,任她住下。反正一日三餐管饱,就当是养个小猫小狗。
“好了,咱们走。”想起家中的妻儿,周楠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
王二吞了一口唾沫:“伯父老爷,小侄忙于公务,到现在还粒米未沾牙,先前已经在小得月楼叫了酒菜,祝贺老爷你喜得麟儿。”
周楠大怒,骂道:“你这厮,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喝,打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这顿饭钱你出。”在这一段日子里,王二时不时跑周楠这里来蹭饭,又不好赶他走。
这厮的工食银子虽然比不上周楠,可油水却足,每月收入加一块儿,比周楠还多。
王二忙赔笑道:“伯父老爷,总得要吃饭啊!我叫的那条船要等上一个时辰才到,现在去码头也是干等。”
正说着话,荀芳语面无表情进来,将一个包袱塞到周楠手中。
“这是什么?”
六小姐依旧沉默不语。
周楠打开来一看,里面都是婴儿的小衣小帽:“六姑娘是刚才去隔壁杂货铺买的吗?多谢了。”
荀芳语还是不说话,自去天井里洗衣裳。
不片刻,小得月搂的伙计就将酒菜送来。
吃过饭,见时辰差不多了,周楠去了码头。恰好王二找的那条船也倒了,就登船沿着大运河向北走了五六里地,就到了清江浦。
清江瀑乃是大运河和淮河的交汇处,也是淮安的北大门。这地方是交通要冲,也驻扎了许多衙门的派出机构。有盐道,有漕运,还有河道。另外,军方大河卫也有一个水关。理刑厅也在这边号了一座院子,驻了十来个兵丁查缉水上走私贩私的不法分子。
就连安东县其中一个巡检司的治所也在距离清江浦六里地的长江下游的草湾镇,不过,那个巡检上个月死了,又没有子嗣,那个职位就空了下来,等待朝廷任命新人。
原来,清江浦正是安东县和山阳县的县界。说起来,山阳县的地盘挺小的,就其总面积而言,安东至少是它的五倍。
不过,一个县级行政区的划分看的是人口和gdp总量。山阳的人口和经济规模反过来是安东的十倍。
说起这清江浦这个地方,在明朝历史上可是鼎鼎大名。正德朝的时候,宁王谋反,武宗皇帝御驾亲征讨。可天子亲军刚走到江南,一箭未发,那头捷报传来,王阳明已经彻底讨平判军。
正德皇帝很是失望,只得班师回朝。经过此地,见见水上风景优美,鱼翔浅底,顿起渔夫之兴,便自驾小船捕鱼玩耍。结果,提网时见鱼多,武宗大乐,尽力拖拉,使船体失去平衡,他本人也跌落水中。明武宗在北京长大,不懂游水,入水后手忙脚乱,一阵乱扑腾,亲侍们虽然把他救起,但水呛入肺,加之惶恐惊悸,身体便每况愈下了。也可能他是受惊之后,加上秋日着凉,引发了肺炎,回京城之后不久就因病驾崩。
正德这一死,因为没有子嗣,这才有如今的嘉靖皇帝继位的故事。
老实说,这地方的风景真的不错。周楠是个喜欢旅游的人,以前在安东县衙门做师爷的时候,就带妻子来这里游玩过。不同于大运河其他河段水流浑浊,此地的河道经过淮河水的灌注,清可见底,碧蓝如带。河边镇上尽是厅台楼阁。倒影水中,如同一副水墨山水画。
只不过,此刻天色已晚,黑漆马乌一片,也没风景可看。
周楠挂念刚出生的婴儿,只催促船只快走。
走了一段路,眼见着就要进入淮河。
前头灯火通明,就有一条小船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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