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御膳都有一定之规,实在难吃得紧,就连嘉靖也不太想吃,除非遇到重要的场合。平日里都是几碟子小菜和一碗米饭,一两个馒头了事。
听他逗趣,嘉靖面上微微一笑,众相也跟着笑起来,气氛得以缓和。
可就在这个时候,嘉靖突然将脸一板,冷冷道:“民以食为天,除了吃饭还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吃不起饭,天下就要大乱。所以,大伙儿有的吃就尽快吃。但只一点,别端着张家的饭,反想把这边吃光了,是不是再去李家吃一台,也不怕撑死?”
稍微缓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陈洪就算是再笨也听得出天子话中的意思,冷汗如同溪水一般从额头上流下来。
嘉靖:“空明案拖得实在太久了,致朝堂人心动荡,大家都不做事了尽顾着扯皮。人犯交给刑部吧,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并东缉事厂会审,你们都起来,回了。”
众相同时胡乱地站起来,欠了欠身:“是。”
周楠心中一阵欢喜,这事到现在成了。
嘉靖突然道:“袁阁老,朕这么处置,你可满意?”
“臣惶恐。”这个时候,轮道袁炜冷汗直流了,天子早已经看出他是幕后推手。
以舆论逼迫天子表态,这可已经引起皇帝的不满了。
“惶恐?”嘉靖还在微笑:“回话。”
袁炜:“臣以为,此案关系重大,需要公开公正审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陛下圣明。”
“圣明,圣明,人人都说朕圣明,那是人家给朕面子啊,袁阁老你这也是给朕面子。”嘉靖一挥袖子:“周楠你跟朕来。”
“是,陛下。”周楠忙跟了上去,他不明白皇帝叫自己过去做什么,这随侍驾前的机会是自己费了老劲才争取回来的,今日得把握好了。
既然天子表态,众人也不再耽搁,各自回到工作岗位,该批红的批红,该行文的行文,该办交接手续的办交接手续。
周楠落到最后面,出了内书堂,就看到陈矩远远地跪在一边,也没有人搭理,渺小得如同一粒微尘。心中顿时大急,自己这个学生今日得罪了陈洪被罚跪在这内书堂门口,如果不出意外,只怕要被罚跪到死。
现在唯一能救他的也只有自己了,忙向前一步跟在黄锦身后,低声道:“黄公公。”
黄锦最近两年一心侍侯嘉靖,已经不太管事,从来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此刻看到周楠面上的焦急之色,叹了一声,摇头。
周楠:“黄公公,下官可从来没有求过你。”
黄锦又回头朝陈矩看去,却见到远处那青年太监眼中全是倔强和坚定。
再次微叹一声,脚步慢了下来:“周大人你还是快些跟上,天子还要问你的话呢!”
周楠知道他答应了,忙道:“多谢公公。”
等到众人走远,黄锦背着手走到陈矩面前:“陈矩。”
“陈矩叩见公公。”
“何必呢?”
陈矩抬起头:“终不悔九死落尘埃。”
“你就不怕陈洪公公?在别人看来,你今日纯属不智。”
陈矩:“大丈夫行事,别人又知道什么?”
“大丈夫,大丈夫嘿,咱们内侍受了那一刀,休说别人,就连自己个儿也不拿自己当大丈夫了。咱们自己没有志气,难怪叫人看不上。你啊,你啊!”黄锦伸出手,想去拍拍他的肩膀,却停了下来:“当年,也又同样一个人向你这样被罚跪。你猜,他跪了多久?”
黄锦:“跪了一夜,大雪天的,等到抬进屋,都快僵了。至于他做错了什么事,还不是得罪了司礼监的内相。陕西大旱一年,终于盼到一场甘霖,那是天子德行所至。这人接到喜报,不经过司礼监,偷偷跑万岁爷那里去报喜请赏,此举却是坏了宫中的规矩。天大地大,规矩最大,你今天也是坏了规矩啊!”
黄锦继续问:“知道那个太监是谁吗,后来又怎么样了?”
陈矩突然笑道:“这人不是大丈夫。”
黄锦一愣。
陈矩:“我家恩师周子木有一句话说得好,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只要是对国家对民族有好处的事情,尽管去做。至于我辈的福祸安危,又何必放在心上?天地自有正气,那正气就是人心。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无论你是富贵也好荣华也好,百年转瞬即逝。只要你能做些事情,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东西,就不算白活。”
“黄公公所说这人,为了自己的荣华所行所为,在下深为不屑。陕西大旱,他可曾为百姓为朝廷出过一分力,乞雨、赈济灾民,还是向君父进谏?这人是谁,在下不想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说得好啊!”黄锦叹息一声:“太史也说过,人或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你好自为之吧!对了,那人叫冯保,现在在裕王府做世子大伴。”
他停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去,在陈矩的肩膀上拍了拍。
黄锦今日之所以想帮陈矩,一是要许周楠一个人情。二是,他在陈矩身上看到了当初冯保的影子,一样胆大,一样有担待,一样生机勃勃浑身锐气。
他也是出于爱才的理由,想保他一命。
此刻看去,却见陈矩光洁的额头上满是灿烂的光辉,就好象是朝阳升起,这在阴郁地散发着霉味的宫闱中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又不同寻常。
这大约就是浩然之气吧!
是的,他和冯保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宫里实在太需要陈矩这样的人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太监走到陈矩面前:“陈矩公公。”
陈矩:“不敢。”
那太监:“老祖宗说了,你不要再跪,今日既然你已经闯下这么大祸,内书堂也不用再来。”他口中的老祖宗自然是司礼监掌印黄锦。
陈矩:“是。”
太监:“收拾收拾,去印绶监吧,那边还缺一个佥书。陈公公,好运气,恭喜了。”
陈矩面上的愕然一闪而流逝,也不说话,默默地磕了一个头。
等到那太监离开,他面上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师恩重如泰山,学生惟有粉身报答。”
明朝内庭有十二监、四司、八局总共二十四个衙门。
其中,权力最大的自然是司礼监内相们。接这就是掌管天下兵马的御马监,再下面则是印绶监,掌管古今通集库,以及铁券、诰敕、贴黄、印信、勘合、符验、信符等事。
表面上看起来就是个图书管理员,可因为掌握着印玺图章,至为要害。
监中设掌印太监一名,下设佥书、掌司等员。
“佥”通签字的“签”是有签字权的,是监里的二号领导,权力颇大。
陈矩从一个书堂的普通太监一跃成为二十四衙门的领导,这可是普通内侍一辈子都等不到的机会。
他也明白,这个差事是恩师周楠为他谋得的。
大约是跪得太久,再支撑不住,他扑通一声趴了下去。
第450章 权力碎片化()
玉熙宫,嘉靖精舍。
周楠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皇帝一直没有搭理他。嘉靖在用膳,得,候着吧!
立了半天,饿得肚子里咕咚响,他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就在这个时候,就看到一个太监提着一把铜壶和一口木盆过来。
周楠很自然地接了过去,朝他一挥手:“去吧!”
然后轻手轻脚走进房里。
嘉靖一是年纪大了,二是长期服用所谓的仙丹,血脉不通,尤其是远离心脏的手脚,已经积起了预斑。因此,每日午后阳气最正之时都会叫人烧了热水给他洗脚。
铜盆没什么好说的,倒是这口松木盆有许多讲究。要用刚刨好的松木板制成,且不能上漆。用的就是新木遇热水时散发出的那种香气。
用过一次之后,松木的香味变淡,嘉靖就会弃之不用,赏给太监们,或者直接送去御膳房当劈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天子富有四海,每天用一口木盆原本也不算什么。但是,问题就出在天子所用的器物需要经过许多道手,层层盘剥,价值一钱银子的木盆送到皇帝手中,已道二百两的天价。
木盆如此,其他东西也是如同。别看嘉靖屋的东西都是寻常物件,但若你敢碰坏一样,照价赔偿下来,立即就能让你破产。
明朝还好一些,我大清就更离谱了。据宣统皇帝,忠诚的社会主义公民爱新觉罗•溥仪同志的回忆录记载,光绪皇帝有一天想吃片儿汤,谗得不行,就叫御膳房做。太监们回答说,这东西太贵,万岁爷内帑已经没钱了,你就忍忍吧!
光绪皇帝大奇,问,这片儿汤多少钱一碗。回答说,一千两。
皇帝吓了一大跳,不应该啊,我听人说,京城最出名的饭馆的片儿汤才五文钱,你们去买呀!
太监回答说,那家生意不好,已经关门了。
开玩笑,出宫去买,那咱们还赚什么钱,就靠万岁爷你每月给的几两银子俸禄?咱家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美娇娘,非饿死不可。
说到明朝,史料上记载,好几个皇帝都爱钱,都叫穷,其实那些很大一部作为皇帝私人花消的运营费被下面的人支出去了,他自己所享受的也不过是浩瀚开支中的冰山一角。
嘉靖闭目正盘膝坐在蒲团上,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宽大的道袍,松江棉下摆罩住双腿。
黄锦见周楠进来,示意他不要说话,接过木盆和铜壶放在天子脚边,然后将壶一倾。
一线热水落到盆中,新鲜的松香味随着白气氤氲开来。
倒完水,黄锦将嘉靖的脚拉直,拖掉鞋袜,没入热水中。低声道:“老爷,这是林县那边贡的不老松,祝老爷你万年长青。”
周楠定睛看过去,心中打了一个突。却见嘉靖的两条腿瘦骨嶙峋,上面已经布满了红色青色的斑点,黄锦的手指按下去就是一个小坑,半天也恢复不过来。
嘉靖长长呼吸,正在收功。
须臾,他睁开双眸,里面竟有些发红:“万年长青,谈何容易。俗话说得好,松柏不进门,黄锦。”
“奴婢在。”
嘉靖:“朕近日也有些耳背,记性也不太好了,方才行功的时候有心魔来袭,突然坠入二十多年前的一天。那时候,朕和你还年轻着呢!可一睁开眼,却看到你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
黄锦:“天子和奴婢都老了,奴婢估计也没几年好活,倒是主子若是羽化飞升,奴婢也可以沾点光。”
“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修行本就是逆天而为之事,老天爷断不肯让你平白得了大道。朕一心抛下俗务勇猛精进,可挂碍之事何其之多,又如何丢得下。”
黄锦:“国不可一日无陛下,朝廷不可一日无天子。”
“你这话就违心了,离了谁,这天下依旧是那个天下,照样日升日落。或许,在有的人看来,还会爽利些。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眼睛,挡了后来人上进的路,那就是不美了。”
这话一说出来,不但黄锦,就连周楠也是心惊肉跳。
说完话,嘉靖雪亮的眼睛盯着周楠,指了指木盆。
周楠知道皇帝这是在给自己打哑谜,他显然已经责怪自己先前的话将裕王扯了进去,未免有挑拨他们父子感情的嫌疑。可是,在那种情况下,保徐阶就是保自己,不得以而为之。至于得罪裕王,甚至触怒皇帝也顾不得了。
周楠道:“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一般人家确实有松柏不进门的说法。可不也有松柏常青一说吗?吉祥话儿人人都会讲,可这对修行人却没有任何用处。若心中先存了许多顾及,却是种下心魔了。长春真人说过:纵横自在无拘束,心不贪荣身不辱。看破、放下,才能自在。”
“纵横自在无拘束,放下,也对,是该放下了。”嘉靖突然喝道:“周楠,朕问你,朕如何能够放下?一件空明案,牵涉进两位亲王,一个内阁次辅,一个东厂提督,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对了,还有袁炜。当真是好大动静,你说说,你们想要干什么?”
周楠知道关键时刻道了:“圣明天子自然有钦断?”
“如何断?朕想不明白,想听你说说。”
周楠:“天子圣明,此事若要妥善解决,只需在内阁设个首辅就好。”
嘉靖:“怎么说?”
周楠:“空明案说起来不大,审出真凶法办就好。可有人偏偏要将祸水引到徐阁老身上去,究竟是为什么,只怕天底下所有人的都知。内阁不设首辅,徐阁老做为次辅,自然要顺序进位。正如陛下刚才所言,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眼睛,徐阁老挡住别人的路了。这是动机,陛下只需尽快任命首辅,别人没有了机会,自然就偃旗息鼓。”
这话已经是彻底将陈洪为了讨好裕王,要替王爷的老师高拱夺首辅之位的事情挑明了。
黄锦闻言大惊,呵斥道:“周楠,朝廷大事何等要紧,老爷自有圣断,你什么身份,这事也是你能置喙的吗?”
嘉靖朝黄锦摆摆手,目光犀利地盯着周楠:“周楠,当初提议不设首辅的是你,现在说要设首辅的又是你,这不是出尔反尔,欺君惘上吗,你又该当何罪?”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也。还请问万岁,袁阁老一向与徐阁老不睦,今日为什么又替他说话?”周楠说:“臣听说,徐阁老有意让内阁所有阁臣共同为天子票拟谕旨。”
嘉靖神色一动:“可真?”
周楠:“臣不敢欺君,徐相曾让臣写一道条幅准备悬挂在内阁,上书‘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这事自然不假。”
嘉靖神色又是大动,突然笑了笑,对正在替自己洗脚的黄锦道:“徐阶也老了,他侍奉朕多少年了?”
黄锦用毛巾小心地擦干皇帝的脚:“徐阁老在嘉靖二年春闱考中探花,点为翰林院编修,后丁忧三年。于嘉靖六年的时候开始侍侯老爷。”就拿起一双新袜子要套上去。
“一晃都快四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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