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这事其实不大。表面上看来,陈懋站在道德和祖宗家法的高度上,挥着大棍打人。可规矩是人定的,要改也不难,关键是皇帝态度。
现在嘉靖可不敢站出来,一出头,那就是要花钱的。只要安置流寇的经费想到辙,这事也不难解决。
周楠这个法子说穿了就是以工代赈,招抚李文彪流寇之后,可将他们转为矿工去开银矿。工人们一应衣食皆从工食中开支,开采的白银可解送福建以为军资,解决谭纶军费匮乏问题。
这事若是在以前办,因为广东地方豪强势力极大,人人都想分上一杯羹,阻力巨大,自然无法实行。
可现在,地方官因为要被朝廷追究丢城失地之罪恶,脑袋都要掉了。如果朝廷以国家经营银矿为他们的保命条件,想来地方势力会妥协的。
此事若做成,广东官员地方势力保住身家、福建前线得了军费、李文彪部得到妥善安置、顾言顺利完成朝廷的派遣,一举四得,何了而不为?
想不到如此复杂的局势竟被周楠用这么一个简单的办法给解决了,顾言眼睛大亮,心中感慨:这周楠果然了得,中枢之人果然了不起。随侍驾前,果然锻炼人啊!王世贞收得一个好弟子,我和他斗了一辈子,想不到却在收徒一事上输于他。
心中不觉生起强烈的嫉妒。
可转念一想,不觉失笑:王世贞是周楠的老师不假,老夫不也是周子木的座师?
听到顾大宗师这个“妙”字,感受到他慈祥的目光,周楠知道自己拜师的事情成了。忙道:“学生惭愧,当不起恩师谬赞。”
顾言:“子木果然是个人才,早知如此,为师乡试的时候就不该取你。”
周楠骇然。
顾言:“为师此去广州,路阻且长,手下也没有得用之人。潮州府同知出缺,若子木里落第,为师倒是要奏报朝廷举荐你出任此职,干上一任有了军功,一个知府是跑不掉的。到了东南,当有你我师生一道为东南前线效力,当施展胸中抱负。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明年开春就是会试,难不成为师还能阻你上进的路?”
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
周楠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道:就算我随你去广东混到正四品知府,不也是杂流?没有文凭,在官场上也抬不起头来,怎么比得上进士尊贵?再说了,潮州那地方是倭寇和明军的拉锯区,这十来年死在任上以身殉国的官吏多了去。我若是过去,鬼知道会不会走霉运。是的,战争时期升官是快,可你也得有命去戴那顶乌纱。倒不是俺胆小,实在是术业也专精。打仗的事情有戚继光这种专业人士,外行人就别去添乱了。
两人越说越入巷,不觉到了中午,周楠才想起外面还有许多同年正等着拜师呢,就起身告辞。
顾言道:“明日下午鹿鸣宴顺天府府尹、学政还有地方缙绅都要出席,尤其是段提学与老夫交情不浅。段提学道德文章了得,你是我得意门生,为师离开京城之后,你可去他府上讨教学问,春闱要紧。你早些过来,老夫介绍你和段提学认识。”
至此,顾大宗师算是正式收周楠入门。
笼罩在周楠头上的身份认证危机得以解除。
周楠:“是,学生记住了,不敢耽搁恩师,告辞!”心中却感觉怪怪的,顾老师大概还不知道我和段提学的关系密切到何等程度。我和老段那可是睡过同一个女人的同情兄,到时候怕是有点尴尬。
顾言点点头,对王长随说:“送送子木。”
且说,这一期中举人的顺天府考生中除了徐养大,都对周楠颇有好感,也同情他的遭遇。
这次顾大宗师死活不肯收周子木入门,那可是士林中的一大丑闻,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
大家都有些担心。
此刻,却见周楠笑嘻嘻地从里面出来,前面领路的王长随态度恭敬,更是亲自送出大门,心中都是惊讶,然后又猛地醒悟。子木进去这么长工夫,想来恩师和他言谈甚欢。阿弥陀佛,周子木总算被大宗室收入门墙了。
出了贡院大门,周楠又朝王长随一施礼,道:“今日多谢先生从中斡旋,感激不尽,日后若有事,周楠若力所能及,绝不推脱。”
毕竟是从现代那个人人平等的社会穿越过来的,周楠对等级身份并不十分在意,对地位低于自己的人也很客气。在他看来,像王长随这种幕僚扈从有的时候未必就不能结交,朋友多了路好走,中国从古到今,说穿了都是一个人情社会。
顾言为人刚正,御下极严,王长随什么时候被别的官员如此温柔对待过,心中对周楠大生好感,道:“司正,我是大宗师长随,你是他的门生,说起来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对了,按说,以司正的文章,上榜当不在话下,知道你是怎么落到拾遗榜中去的?”
周楠心中正疑惑这事:“还请教。”
这事老周也觉得奇怪,实在太反常了。如果不能拿到谜底,他估计自己会被憋死。
第412章 恍然大悟()
王长随:“在下一直侍侯在大宗师的身边,也被关在这贡院里一个多月,自然知道这次考试从头到尾的情形。其实,司正的卷虽然糊了名,又誊录了,大宗师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王元美教出来的学生。毕竟,大宗师和元美公都是苏州人氏,可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彼此的行文风格,文章脉理都极是熟悉。”
周楠:“啊!”
王长随:“大宗师嗜读论语,也有意在这本书上出题,世人也都这么猜。可他老人家听说司正要参加这次顺天府乡试,又是元美公的弟子,就笃定王元美会在那书上打题,有意给司正一个教训。”
“事先放出风声说要在论语上出题,但最后却换成大学中庸论语各一。”
周楠:“原来如此”这个顾言心理的弯弯绕绕还真多,少年时和王世贞的过节竟然记了一辈子,气性还真大啊!
王长随又道:“正因为大宗师实在对王元美的文章太熟悉了,司正的卷子一交上去,他就认出来,直接扔到废纸篓子里去。为此,副主考和荐卷的房师还同我家大老爷理论了半天,说如此好卷,当为解元。大宗师不但不定为案首,连个举人功名也不给,是何道理?”
“既然大宗师不取我,为何又搜遗?”周楠又问。
也对,那两篇文章自己做过之后可是让王世贞修改过的,已经带着恩师强烈的个人风格,要被顾言认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心中有点遗憾,我本来该中解元的,现在却变成了拾遗。就因为上一辈人的恩怨,反便宜了徐养大那小子,奈何!
王长随:“发榜那天,因为还剩二十一个搜遗名额,按制度改在淘汰的卷子挑。大宗师就吩咐让人将司正的卷子找出来,写了判词,录为拾遗头名。当时,在下也不理解,问大老爷这是何故。”
“何故?”周楠心中大奇,忍不住问。
王长随:“大宗师说,国家纶才大典乃是公器,自己和王世贞乃是私怨。科举何等要紧,怎么能因公废私,该取则取。”
周楠:“大宗师德行高洁,在下心中感激。”
“不然。”王长随摇头笑道:“我家老爷这是有心给王元美难堪,只不过,现在大老爷已经收你入了门,咱们都是一家人,倒是不妨告诉你。”
周楠一想,立即明白顾言这么做是想干什么。他取了自己,可搏得一个外举不避仇的美名。然后,死活不收他入门,又可狠狠地打太仓王氏一门的脸,以泻心头之恨,一举两得。
太仓王氏一门都是考试机器,他们的能力顾老头自然是清楚的。今年就算他周楠刷下去了,过得两年再来考,一样能中举,如此意义何在?
相反,取了他,又不收其入门,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是伴随一生的羞辱,将来不但会在士林抬不起头来,还会影响到仕途。
这比单纯叫周楠名落孙山狠多了。
我们的周大人还能说什么呢,惟有苦笑:这明朝的文官啊,真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刷名声和整人啊!
“多谢王先生告之实情,今日我与你一见如故,以后当多多亲近。”
“我也有意和司正结交,无奈马上就要随大老爷去广东,来日方长吧!”王长送别周楠之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也是叹息:都是做官的,你看人家周大人,人情练达,和蔼可亲,凡事都能商量,我家老爷怎么那般迂腐?摊上这样的东主,我的运气实在是不好。
王长随就一个独女,前一阵子说了门亲事,乃是老家一个家境不错的少年书生,女儿也非常满意,可说是非卿不嫁。不过,夫家的婆婆觉得自己儿子乃是天之骄子,王家又没有功名,土炮一个,怎么配得上读书相公。就提出条件,让婆家陪嫁一百亩地,新起一间大宅子。
计算下来,得一千多两银子。
王长随在顾言手下本就没有什么收入,顿时头大如斗。无奈女儿“一心要嫁王麻子”在家中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停写信过来要钱。
老王是典型的女儿奴,就去顾言那里探题,请大老爷开恩。结果反被顾大人痛骂了一顿,险些赶回老家。
王长随心一横,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偷了题。
这个时候,一个山西来的商人向他套近乎,这人自然是陈矩。王长随自然晓得此人是想向自己买题,就开出了一千两的高价。却不想,那人爽气地掏了腰包。
王长随也知道卖科举考题罪名很大,只卖了陈矩一人,就收了手。
他却不知道,陈矩是周楠的学生,也不知道这考题最后落到哪个考生手里。
再后来,顺天府乡试结束,他便随顾言去了广州。
因为水土不服,染上瘴气,身体受损严重。在潮州呆了一年,养好身子之后就辞了职回家和女儿团聚,终身再不涉足官场,五十一岁那年因旧疾发作去世。在明朝,也算是活过平均年龄。
周楠从顾言那里出来,在街上随便找了家苍蝇馆子,吃了一顿三十文钱的鬼饮食,一想起吕祖殿里还软禁着的空明,刚刚放松的心情有紧张起来。
他可是在裕王那里立下了军令状,三天之内揪出幕后黑手,找出那失踪的一万两内帑银子。这颗是一颗定时炸弹,得尽快拆除引信。否则,一旦引爆,不知道会炸死多少人。
回到吕祖殿,周楠就问史文江观中情形如何?
史文江:“禀司正,犯人现在正关在一僻静的院里,随时都有两个道录司的人贴身盯着。至观中的其他道人,在下也布置了人手监视。”
说到这里,他破口骂道:“这家道观的道长和监寺必然是知道这笔银子是皇帝内帑,竟不事先和我等说明,直是可恶。不行,咱们得想个法儿收拾一下这两个牛鼻子。”
说完话,他眼睛有怒光闪动,就寻思怎么寻吕祖殿的晦气。
第413章 争座位帖()
周楠:“文江,你却不知道,这事只怕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史文江:“对了,司正今日上午不是去了裕王府吗,可说服殿下,讨回银子来?若有,未免夜长梦多,尽快命观里将这笔钱送去司礼监入库。”
周楠苦笑:“这钱裕王可没有拿,咱们都被空明给骗了?”
史文江大觉惊讶:“没拿?”
周楠就将先前去王府的情形和他与裕王的推测大概说了一遍。
史文江听到这事有可是涉及到储位之争,顿时抽了一口冷气,然后又一脸兴奋:“好个空明,倒是要好好审一审他,挖出幕后黑手。嘿嘿,这事有趣了。”
作为官场中人,不怕事,就怕没事。
栽赃陷害皇储是何等大案,若是爆出来,也不知道这京城朝局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作为一个喜欢热闹的年轻人,史文江激动得多巴胺大量分泌,就要兴冲冲走出去。
周楠叫住他,小声道:“文江,此事关系重大,除了你我,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小心些。”
史文江:“司正放心,在下省得的。”
当即,史文江就开始审讯空明。
他使用的是周楠提议的疲劳战术,让手下十几个文吏就几个问题反反复复地提问,不许那道人吃饭睡觉喝水上厕所,试图在生理和心理上摧毁这个贼道。
当天晚上,周楠就住在道观里,耳朵边全是史文江的呼喝声:“空明,那笔银子究竟去哪里了,你招还是不招。我家司正捉你那日已经说得明白,若不招,以后就别想睡觉了。”
“好个牛鼻子,你给我醒醒,咯咯,还想睡觉。睡泥马睡,起来说话。”
“空明,我问你,钱去哪里了?详细说一下你那天怎么去商号取钱的事情,马车是从哪里雇的,车主姓甚名谁?”
关押空明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十几个道录司的人轮番上阵,将类似的问题反反复复地问,但那道人只是一声不吭。
这样的问题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包括空明在内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疲劳战术,用于摧毁犯人的意志。
周楠毕竟是正六品的朝廷命官,这种脏活他自然是不肯亲自去做的。旁观了半天,待到夜深了,只吩咐不可对空明用刑,自回屋去睡觉。君子远庖厨,眼不见心净。
这天夜里,耳边都是史文江他们愤怒的呼喝声,又如何睡得着。
到了下半夜,史文江见空明顽冥不化,就将道人的衣服剥了拖到院子里,兜头一盆冷水淋下去。
空明终于忍受不住了,发出低低的呻吟,有清脆的牙关磕击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但道人还是不招,史文江见没有任何效果又怕把他冻出好歹了,就将他拖回屋中,继续细声细气地询问。
周楠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迷瞪过去的,等到醒来,已经是下午。
他走到那审问空明的房间,却见道人披散着头发,一张脸因为疲惫有点发白,但神采却依旧旺健。至于史文江等人,却因为熬夜都有了黑眼圈。
空明正端着一碗片儿汤正大口大口地吃着,直吃得额头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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