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生米煮成熟饭,拜师礼的程序算是走到了。至于顾大宗师你乐意不乐意,我周子木可管不着。
周楠抬眼看去,却见这顾大宗师五十多岁年纪,应该比恩师王世贞大些。此人国字脸,圆润的下巴,耳垂颇大,生得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人。
这样的人竟然记恨了王世贞一辈子,可见恩师他老人家当年定然非常不可爱。
也是啊,恩师乃是苏州豪门出身,又是江南士林大才子,年轻时必然狂傲。
别说他,如果我周楠有这样的家世,十几岁年纪的时候,估计也把持不住。
第410章 中枢之人果然了不起(上)()
别人见自己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态度恭敬,这个周楠竟如今大胆端详自己。顾言心中不喜,冷淡地问:“周楠,你又有什么广东公务找我,老夫甚觉奇怪。你不过是道录司右正,广东那边与你何干?”
周楠道:“学生前一阵子随侍君王,广东那边的事情,还有恩师出人粤闽总督兼巡广西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些的。在此,先恭喜恩师步步高升,前程似锦。其次,恩师这次去广东上任,只怕不会一帆风顺,学生愿助恩师一臂之力。”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索性直奔主题,以免罗嗦半天,顾言心中不耐把自己给撵了。
闻言,顾言以为周楠是讽刺自己,面色不禁一沉。是的,表面上看来他从户部郎中职位上被提拔为粤闽总督,兼巡广西,简直就是破格提拔。督抚是什么,那可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对文官来说,可说已经是走到职业生涯的顶点,再进一步就是出任六部尚书甚至内阁辅臣。
当然,这需要天大的机遇。整个中央,部院大臣和内阁相爷加一起也才二十多人,顾言也不会有这样的幻想。
官员出任巡抚或者总督,一般都会挂个尚书头衔或者都御史,将品级先拿上去。但他这次却怪,竟没有任何荣誉头衔。而且,巡抚广西也只是个兼代,粤闽总督马上就要裁撤。
这事说穿了,朝廷派他上任就是去救火的,救的是封建前线军费短缺的火。
简单说来就是叫他通过查催屯田银搞钱。
广东那边地方宗族势力极大,长期对抗中央,一不小心就会激起民变,最是难缠。这个差事若是办砸了,只怕自己的晚节就会不保。
周楠简直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顾大宗师是个有涵养的人,面上依旧带着微笑,语带讽刺:“周大人说要助本官一臂之力,我这次去广东,幕中正缺人手,难道你辞了官陪我南下?”
“若国家需要学生,我这个官职要不要也是无妨。毕竟,此事关系到封建前线,我辈自然责无旁贷。恩师此去岭南,道路艰险,一个不慎一世英明毁于一旦不说,耽误了军国大事,岂不令人嗟乎?”
“又有什么艰难之来日?”顾言心中越发不块,哼了一声。
周楠:“朝廷这次派恩师去广东,其实就是为谭二华筹措军饷。两广福建民多剽悍,从古到今都不甚安稳,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天上雷公,地上海陆丰。”
“太祖高皇帝当年在各省屯田以为军用,迄今已百年,军户制度已朽坏。据学生所知,以往的军户的良田大多被地方豪门大族侵吞,本就是一包乱帐。这次查催广东省屯田银,并解三分之一到户部谈何容易?或许,恩师可使雷霆手段强力推行。但若是激起民变,责任谁来负?”
“又或许,恩师你老人家为国家不计个人成败得失。但别忘记了,粤东北地区尚为倭寇占据。若粤地再起民变,甚至与敌合流,岂不使得倭奴声势更为壮大?所以,猛药是不能下的,但若是下缓药,徐为之图。福建那边军情如火,十万大军等着军饷,又如何能徐徐图之?”
这说到问题的实质了,也正是顾言现在正担心的事情,缓缓道:“愿闻其祥。”
周楠:“查催屯田银首先是查,然后再是催。查就是查清广东卫所究竟有多少军户,又有多少官田。只有核实了田亩数,才谈得上催缴他们所积欠的赋税。广东那么大的地方,就卫所来说,有蓬州千户所、海门千户所、靖海千户所、大城所、平海所、捷胜所、碣石卫、南海卫林林总总,几十家卫所,又如何查得过来?据学生所知道,谭抚台欲于今冬明春对倭寇用兵,最迟不能拖延到来年四月,试问恩师来得及筹备军饷吗?”
听周楠一口气报出那么多卫所,简直就是如数家珍,顾言也知道他说得在理,忍不住问:“此事依你看来当如何办理?”
这是在问周楠要解决方案。
这个方案周楠自然是有的,不然也不可能跑这里来自讨没趣。
周楠:“这事根本就办不了,就算勉强去办,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开玩笑,丈量田亩不知道要触及多少人的利益。以往他在查缉京城隐匿皇产的时候就闹出偌大风波,最后朝廷索性来了个不了了之。
广东比京城可大多了,地方势力更是顽强,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种事情也只有后来张居正这种强力人物才能做成,顾言可能吗?
周楠继续说道:“其实,朝廷这次之所以派恩师去广州,还不是因为户部集边臣议边饷十二事,派恩师你去筹款。只要能为福建筹到军饷,至于钱从何而来,倒不要紧。”
所谓边军饷十二事,就是朝廷刚拿出的一个增加军费开支的决议:一、增河南、山东民兵工食银,每人银三两。二、恢复两广预备银,每年以十万两济边。三、杭州北新关商税解部。四、江淮、济川二卫空役银,每年以二万五千两解部。五、查催各省屯田银,并以三分之一解部。六、河南兑小滩漕余米,每年以一万两解部。七、扣江西机兵工食银二万两解部。八、查核长江芦州税。九、吏承班银。十、查核缺官俸粮。十一、催征契税、商税、引税银。十二、开例贡纳援。
嘉靖一看都是从地方政府那里打主意,不用动用国库,很爽快地批了红。
顾言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派去广东,对口衔接谭纶的抗倭行辕。
“不从屯田银查,又该从何着手?”顾言心中大动。
周楠:“开银矿。”
顾言:“此话怎么讲?”
周楠:“户部曾请在云南就地开矿铸钱,乃令巡抚以盐课银三万两为工本。数年后,云南巡抚王昺、巡按王诤,俱以费多人少请求罢铸。后,又民间奸商收钱铸铜谋利。国家有鉴于此,铸造新钱。里面混进去铜铅和铜铁比例进一步下调,民间制钱阻滞不行,钱法遂坏。于是,朝廷现在通行白银,以银为各项开支的储备。银价腾贵,各地以前因成本高昂的银矿纷纷重开。恩师此去广东,不妨从户部拿到批文,开几个矿,福建那边的军饷不就凑够了?”
说罢,他就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递过去:“恩师,此乃是粤东北山区的银矿名称和地址,不妨按图索骥。”
没错,他这个灵感自空明用磁铁钓功德箱铜钱。
现在刚出品的嘉靖通宝质量实在太差,老百姓都不希得用。如今市面大笔交易都是白银,遇到小额支付怎么办?
好办,用碎银子呀!
反正都是称重,大不了用银剪子不停剪下去,剪到米粒大小为止。
顾言接过去一看,上面写满了地名,什么嵩溪、富湾、凤凰山大大小小十来家,就连每年能出产多少两银子都写得清清楚楚,显然是查了以往的老档的。
大概计算了一下,如果招集齐人手,每月可都银五万,扣除各项开支,二三万两还是看得到的。如此,福建那边就有一笔稳定的军饷来源。
顾大宗师心中欢喜,可仔细一想,又觉得其中不妥,道:“重开银矿,利国利民,原本是好事,户部那边也好商量。但本朝开矿山自有制度章法,总得要有个名义,哪有那么容易的?”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矿山一开,那就是坐在家里数钱,这种好处,地方上的缙绅早就想自己干了,还能轮得上中央?这事要想办成,助力不小。
这事要做成,中央好办,反正和朝堂大老没有利益纠葛,大家乐得送个人情,关键是地方上的官吏。
“恩师说得对,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总得要有个理由安抚粤地人心。”周楠抽出扇子,想唰一身打开。想了想,此举甚是无礼,就收了起来,道:“恩师可记得粤督招抚广东和平县民李文彪做乱一事。”
“以安置李文彪部名义开矿?”顾言眼睛大亮,赞道:“妙,太妙!”
明朝的广东地区经过两千多年开发,珠江三角洲乃是鱼米之乡,自然富饶。可粤北、粤东北却极为贫困。和平县位于广东省东北部、东江上游、粤赣边境的九连山区,更是穷山恶水之所在。
这些年,倭寇连连入侵,和平做为前线,百姓负担沉重,终于忍不住裹胁了流民揭竿而起。
他们在和平一乡绅李问彪的率领下攻州掠县,声势极大。
明朝卫所制已然糜烂,广东的军队自然会被这些剽悍的农民军按在地上摩擦。
地方官丢城失地,那可是死罪。既然没办法剿灭乱匪,那只有招抚了。
于是,张臬,以李匪部所据地险,难以用兵进剿,倡议招抚李文彪。又道,李文彪也有意接受招安,愿意为国家效力。
奏折递到京城,嘉靖在折子上写了一个“可”字,命内阁拿个决议,着地方官妥善安置流民。
在历史上,明朝的皇帝中除了太祖和成祖还有武宗皇帝之外,其他人都是非常厌恶打仗的,道理很简单,这事儿实在太花钱。内阁也觉得流民做乱年年都有,安抚就是了,现在福建打成一锅粥,实在没有必要再另开一条战线。就拟了票,还授了农民军的首领官职,并给流民在广东落了籍。
这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可在廷议的时候却出了鬼。
第411章 中枢之人果然了不起(下)()
于是给事中陈懋劾广东一干官员其纵寇殃民,又道,若是遇到地方寇乱,便一味招抚,并许与官爵,岂不是宋时宣和旧事重演?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当重处一干地方官吏,为后者戒。
一篇弹劾折子洋洋洒洒三千来字,简直就是杀气腾腾。
这个陈给事中折子中大概意思是说,李文彪谋逆作乱,乃是诛三族的大罪,朝廷自该派大军征剿。岭南民不服王化,当给他们一点教训,如此,畏威才能怀德。
现在广东那边的官员倒好,竟提议招抚,还许于高官,这简直就是开了个极其恶劣的先例。
试想,如果造反都可以被原谅,甚至封官。天下郁郁不得志的人何其之多,如果他们一想当官了就起兵造反,反正朝廷最后都会招抚了事。这就是所谓的“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那么,我大明和宋朝又有什么区别?
依陈给事中看来,不但不能招安李文彪,朝廷还得追究广东地方官员丢城失地之罪。
内阁收到陈懋的弹劾折子之后抽了一口冷气,丢城失地这个罪名好大,按照大明律这个可是死罪。别说丢掉城池了,当初的蓟辽总督因为在外敌入寇的时候,为避敌人锋芒固守城池,都被关在天牢里一年多,差点丢了性命。南粤的事情如果严格按照律法来办,也不知道要杀多少官吏。
广东位于抗倭第一线,在浙南一片糜烂的形势下,粤东北乃是前线物资的运输通道。如果将当地官员一网打尽,谭纶那边还怎么打?
况且,若说是丢城失地,自倭寇入侵以来,丢掉城池的人多了。追究下去,岂不是要杀得人头滚滚,岂不是要将东南的官吏换个遍?
内阁的阁老们协理阴阳,着眼全局,考虑问题的思维方式和一般人自然不同,也知道如果都依陈给事中的,东南局势立即就会不可收拾,自然不肯叫陈给事中乱来。
问题是,科道言官是独立于行政的一套系统,阁老们拿他也没有办法。
陈懋一心要把事情搞大捞取政绩和名声,你又如之奈何?
廷议了几次,大老们拿陈懋也没有办法。
这个时候,关键就是皇帝的态度了。
大明朝的皇帝就起地位来说,相当于后世的宪法,是一个仲裁者,并不插手实际的政务。
嘉靖也觉得陈给事中此举颇为偏激,若放任他在朝堂上乱闹也不是办法。毕竟,福建战局才是当今最重要的大事,便下旨说一切为大局为重。东南一地已然糜烂,当镇之以静。地方流匪作乱,固然要以王霸之道剿杀,但也要辅之以教化。不教而诛,谓之虐。
既然皇帝也有意招抚,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不甘心的陈给事中这个时候将了天子一军:据臣所知,李文彪裹胁了上万百姓,若要招抚,都需妥善安置。臣大约估算了一下,至少需要一年时间。以每人每天五十文钱的消耗计算,每月就得用银两万,一年二十万。请问,这笔钱谁来掏?还请陛下发内帑宣抚之。
嘉靖一听,心中直想骂娘。绕了半天,怎么绕到朕头上来了。合着国家一有事,你们就打我内库银子的主意,朕又要你等何用?
他严重怀疑这事是科道和朝臣联合起来给自己设的一个圈套,想的就是骗他的钱。
气急败坏之下,嘉靖就说了一句,陈给事中言之有理,李文彪不能招抚,广州一应官吏丢城之地也要追究,朕准了,批红吧!
这下,内阁傻了眼,广东一干官员急了眼。
在前一段时间,广东那边的陈情表雪片一样飞来京城,求情的求情,走门路的走门路。
科道也知道陈懋惹了大祸,如果这事真办成铁案,六科和御史台可就是犯众怒了。
于是,各部公卿联手将皇帝所批的折子压下来。
这就是此事的背景,周楠当初在西苑随驾的时候也知道其中的详情。
在他看来,这事其实不大。表面上看来,陈懋站在道德和祖宗家法的高度上,挥着大棍打人。可规矩是人定的,要改也不难,关键是皇帝态度。
现在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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