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家恩师?”邹应龙神色一动。
周楠点头:“下官身为行人司行人,也算是言官,对严党的飞扬跋扈深为不满。现有一计欲献于徐次辅。就算不能搬倒严嵩,也能让他在陛下那里失去信任。”
“你一小小的行人何德何能敢放此大言?”邹应龙满面的讥讽,喝道:“徐严两家正要结亲,恩师他老人家和严阁老相交甚得,你这厮好大胆子敢过来挑拨离间?”
话虽然说得声色俱厉,他却偷偷竖起了耳朵。
见邹应龙没有立即赶自己走,周楠心中不屑:你在我面前装这模样有意思吗,别忘记了我可是穿越者,早已经看穿了一切。
在真实的历史上,邹应龙是徐阶得意门生。可他对徐阁老对严嵩言语奉承,伪装成趋炎附势的样子并不知情,心中也大为不满。
后来,也因为有他的进谏使得徐阶下了最后的决心,对严党下手。
邹应龙心高气傲,日常以道德先生自居,在士林中也有一定的声望。可恩师徐阶整日讨好严嵩,现在又要将孙女阿九嫁过去给严阁老的孙子做妾,这实在是太丢人,就连他这个学生在世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可是在封建社会,师生是仅次于父子的关系,他又能怎么样呢?
面对邹应龙厉声斥责,周楠并不慌乱,不紧不慢地道:“冬至夜西苑大火烧了仁寿宫,正是良机。”
“仁寿宫大火一事本官也知道,也就是寻常走水而已,难道又有什么蹊跷?”邹应龙面容一颤,下意识地问。
“确实是一场寻常的走水,这宫里以前也失过几次火,办几个疏于职守的太监就是,和外庭也没有什么关系。关键在于,失火之后怎么办。这仁寿宫是重建呢,还是不建?重建的钱从何而来,又由谁负责?这事大可拿来作一篇锦绣文章,就看由谁来作,又如何破题。”
“霍”一声,邹应龙猛地站起来。他心中已经依稀有个念头,却无从把握,但知道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必须牢牢把握。
大约是觉得自己这个表现实在太失态,不成体统,他又慢慢地坐下去,下意识地抓起桌上那本论语开始思索。
周楠:“下官听人说,给事中是徐阁老最得意的门生。阁老已经一把年纪,将来也不可能再主持会试,如此看来邹大人应该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了。大人一入仕就是行人,进而工科给事中,可见阁老对你的信重。”
邹应龙:“恩师之恩天高地厚,毋庸你这后辈多说。”
周楠:“内阁阁老们一团和气,尽心竭力为君父为国家效力,自然是朝廷之幸。可朝中大人物之间的事,绝非我等能够猜度的,你我只需尽好自己的本分就好。”
他这句话提醒邹应龙,朝堂大姥表面上看起来哥俩好,其实争得厉害。他们要敷场面,咱们下边的外围可不用那么客气,该为老大争的必须争,该斗的必须斗。政治这种东西,就是你死我活。
身为门生,脏活要干,必要的时候还得给老大出谋画策抢先布局。
邹应龙本是个精明之人,如何不明白周楠话中的意思,缓缓问:“仁寿宫大火,是否重件建,钱从何来又怎么说?”
周楠悠悠道:“如果是往常,自然是严阁老想法子。不过,我听人说胡宗宪回来了。对了,仁寿宫也没有烧成白地,尚有些木料可以使用。另外,空性的报国寺庙产中不是有座采石场吗,叫他交出来用于重建宫观。老和尚舍财保命,想来也是肯的。”
邹应龙这下是彻底被周楠点透了,胡宗宪这次掐着国家财政预算的日子回来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要军饷。
可最后他只得了区区二十万两银子,这点钱根本就不够。要知道在往常,福建那边每年可都是要耗费上百万两军费的。
胡宗宪和东南战功是严党的门面,这次严嵩如此小气,显然是手头彻底没钱了。
严阁老是皇帝的钱袋子,仁寿宫一烧,嘉靖天子必然会让他重建。
老严没钱,只怕会打个马虎眼了事。如果这个时候,恩师他老人家想出一个完善的解决方案,岂不是简在帝心。
小严病重不能视事,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良机。
确实,这次或许不能彻底板倒严党,当让严嵩在皇帝那里失去信任还是可以努力一把的。
“木料有了,石料有了再从其他地方挪借一些,此事大有可为。”邹应龙越想越激动。
他又站起来,准备去见徐阶:“周行人,你先回吧!”
周楠也不废话,拱手:“那下官就告辞了,还有天色已晚,还请给事中等下派人送九公子回家去。”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京察的事。
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吗,反叫邹应龙瞧不起。
官场中人做事,一切尽在不言中。
看着周楠潇洒的背影,邹应龙回味起他刚才所说的话,不觉有种内外通透之感。
是啊,严党这些年之所以得势,原因很简单,就是能够为天子筹措一应花消。
说到底就是一个“钱”字。
谁能够为天子筹到钱,谁就能在这朝廷之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而这一点严嵩做得非常好。
可叹朝堂君子都以为严阁老这二十来年之所以圣眷不堕,是因为他写得一手好青词,巧言令色投君王之好。现在想来,其实这个猜度真的是可笑之极。
钱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要想打倒严党,就得在这个字上下工夫。
此刻的邹应龙有种修行人突然开悟之感,他心中感叹,想不到自己堂堂进士,官场历练这么多年,今日却受到了一个小小的杂流秀才的点拨。
心中又是奇怪,这个周楠就是一个小人物,为什么对朝廷中的事情如此清楚?哎,他是唐顺之和王世贞的学生,有师如此,徒弟还能差了去。
这些心学门人果然精明强干。
同时,他心中又有一个隐约的念头:以心学门人只问结果不计手段的禀性,试想如果朝堂中都是这样的厉害角色,国家又会变成什么样子王阳明一派,真是国家的祸害啊!
第235章 大跌眼镜()
终于到了填写访单的的时候。
这可是京察中最要害的一道关口。
无论在任何一个朝代,作为一个中央机关,能不能做出成绩其实不要紧,关键是如何向上头交代,叫人挑不出错来。因此,日常的文书往来、数据核算都做得塌实,基本没有把柄可抓。
但访单却不同,乃是同事之间互相打分互相检举。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个单位人多了,就算你再会做人,也会有人因为和你有利益冲突想将你搞下去。就算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我也可能因为你有一口黄牙而看你不顺眼。
人心这种东西最是难测,有一句是怎么说来着:堡垒是从内部攻破的。
据说,每次京察很多人都是因为大明朝设计的这个访单制度,被同事举报而落马。最叫人憋屈的是,你到倒霉的时候还不知道是谁在使坏,想报复也不知道该报复谁。
因此,今日一大早,行人司里可谓是一团和气。同事和同事之间见了面,都拱手作揖,显得分外亲热。若不是顾及到大家都是进士出身要有清流言官的体面,只怕大伙儿早就和市井中人那样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谢兄,昨夜愚弟请你吃酒,你推脱说家中有事。有传言你去了邹给事中府上,此事可真啊?”
被问到的谢行人面上变色,打了个哈哈,道:“君子宁从直中取,莫向曲中求,蝇营狗苟的事情,在下还不屑做呢!”
另外一个行人插嘴:“谢兄说得是,我辈君子光明磊落,如何能够钻营。世间自有公道人心,又怕什么?再说,昨夜邹大人又不在家。”
“哦!”众人面上都露出会心的微笑,谢行人意识到自己失言,面色显得尴尬。
实际上,他口头说得正义凛然,但昨天夜里还是按捺不住去邹应龙那里活动。可运气不好,邹大人却不在。同时,还在那里碰到另外两个同事,这就有点尴尬了。
周楠在旁边听得好笑,心道,昨夜邹应龙应该是去了徐阶那里商议大事,这些鸟人们去走门子扑了个空,是不是很伤心是不是很失望啊?
很快,孙士约,邹应龙、秦梁就进了大厅堂。
孙士约照例开始训话,说了很大一通“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你们不要有任何顾虑,畅所欲言,今天所写的访单都是匿名的,将来也会归挡封存”的话,直站得大家两脚发软。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话,秦梁叫各人回到自己位置上时,大家竟然有一种如蒙大赦之感。
每人案前都放着一叠访单,类似于一个表格,天头上是每个行人的名字和职司,下面一栏则是需要填的考评,你可以在“卓异”“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和“下上,下中,下下”中选一个填上去。
然后是第二栏,这一栏你需要对为什么对同事做出这个评语进行阐述,字数限定在三百字之内,时间一个上午。
按照周楠的想法,这些混帐同事都要评个下下自己的念头才通达。可想了想,若是都给他们差评,总得编个理由吧?逐一写下来,就快上万字了,实在太费劲。再说,自己和大伙儿又不熟,真要打击报复,欲加之罪,想要编个理由也需大费精力,实在受不了这个烦。
于是,他大多给了个上下或者中上的评语,给的理由也很简单,不外是“某某某质高行洁,我辈楷模”“xxx,勇与任事,众皆心服。”做官做人,你好我好大家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必跟所有人过不去呢?
当然,和自己有怨的几人他也不会客气。比如那个尚行人,就得给个下下,还得罗列些罪状。倒不是我周楠不能容人,君子以直报怨,难不成别人打你右脸,你还将左脸伸过去。而且,那厮也肯定不会说我周楠的好话。
很快,一个上午的时间过去,交了仿单之后,各回各屋,等待孙、邹二人的终审。
这个终审孙士约和邹应龙要一一将几百份访单看完,然后综合前两日的考成下评语,然后提交内阁、吏部、都察院,作为官员们未来升降的标准。
大明朝有品级的京官没有五千也有三前,上头可认不了这么多人。因此,孙、邹二人的初评送上去之后基本都会准了,今天这一场考核直接关系到大家的前程。
整个行人司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氛,各人都呆在屋中或看书或喝茶,等到着自己未来的命运。
时间一点点过去,京城的天黑得早,不觉日色朦胧,大厅堂里亮起了灯,三十过个行人又被传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因为年事已高还是有意为之,孙士约坐在那里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也不说话,只朝邹应龙挥了挥手,示意这次考成由邹给事中主持。
邹应龙开始宣布考评结果,不出意料,大家基本都是一个中上,偶有几个行人因为政绩突出得了个上中。
如果不出意外,这次考成大家算是平安度过了,除了周楠
大家都将目光落到周楠身上,心中暗笑:听闻这厮在延庆州主持祭祀大成至圣先师的时候得罪了邹应龙,今日落到他手里还能有好?而且,我等给他写的访单上也没有什么好话。哈哈,这次总算可以将这个秀才赶出行人司了。我行人司何等清贵之处,岂能有你这个杂流容身之处?
邹应龙朗声念道:“川陕茶马司尚敏人,下中。”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没错,茶马司是行人司中油水最多的职位不假,一年下来几千两银子入项可以保证。但实在太累,很多人都将命丢在那里。而且,茶马司远离京城,升迁的机会也不多,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大约是出于补偿,每次京察考成,茶马司不说卓异,一个上中或者上下还是有保障的。
今日却得了个下中,简直荒唐。
尚行人大怒,排众而出,叫道:“邹大人,下官在川陕栉风沐雨,一心为朝廷办差,缘何才得了个下中,还请大人明示。朝廷若是这般对待我等实心用事之人,人心何服?”
正在假寐的孙士约受惊般地睁开闭上的眼睛:“尚敏人,你坐下,让邹给事中把话讲完。”
邹应龙冷冷道:“没错,你在川陕是辛苦了,可那是茶马司应尽的本分。换任何一个人过去,也能做好。本应之务,难道也能做为功绩?茶马司的公务且不论,你私德有亏,本官甚为不齿。”
尚行人一呆:“下官私德有亏?”
邹应龙拍了拍面前的访单,喝道:“尚敏人,有人举报你回京之后纳了一双母女。真是人论颠倒,衣冠禽兽。如你这种小人,本官应该该你个下下的。你自己说,有没有这事?”
听到这话,众人都抽了一口冷气,看尚敏人的目光中充满了羡慕嫉妒恨。这尚行人,好情趣啊!
“没有,没有。”尚行人大惊,没错,他这次回京因为没有照料饮食起居,生活颇有不便,就去人市场买了一个丫鬟一个老妈子。这二人恰好是母女,之所以一起买回家,他是不忍看到她们骨肉分离。
现在却被人告黑状说收了母女花,问题是内宅中事根本就辩解不了,再辩下去,那就是越描越黑。
邹应龙:“尚行人,本官准备弹劾你,是真是假,都察院自然会察。不过,所谓无风不起浪,你将来可是要做言官的,行为如此不检如何为天下君子之表率,本次京察,某只能给你一个下中。”
听到这话,尚行人一脸的灰败。这事最后无论查成什么样,其实都不要紧,反正他的名声是坏掉了。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一个巴掌拍不响”世人都喜欢这种风流韵事,坊间流言一起,不是真的也变成真的了。
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名声这种东西对于一个有志于做御史的人实在太重要了,况且他这次京察得了个下中,前途堪忧。
尚行人猛地明白过来,这人有人在访单上黑自己。
他转过头愤怒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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