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远处的一位老绅士回答说:“各种造舰原料的价格只随市场行情浮动,人为影响的可能性很低,真正要想办法只能从人工费用上,比如在一些非技术环节使用免费劳役,再或者是适当降低工人工资。至于造舰周期,那很简单,适当增加工人班次即可。”
夏树看了看,其他人并没有对这个答案做出明确表示。
“还有其他建议么?”
须臾,一个不那么苍老的声音传来:“要想最大限度地压缩造舰成本,不妨分析一下英国人在这方面的优势:原材料,英国殖民地遍布世界,他们的工厂可以用最低廉的价格获得工业矿产,造舰钢材等重要用料可以在国内竞标采购,这是我们短期内不可能具备的条件;人工效率,英国以造船业为国家的生存根本,他们的造船厂普遍拥有超过百年的历史,许多船工世代从事此业,各等级院校大都开设了与造船工程相关的课程,所以他们的人工效率是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都难以企及的;再就是舰艇内部结构,就我所知,同级别的战舰,英国人的内部隔舱比我们大,水密系统更为简单,一些防护措施也是相对简易的配置,因而建造成本更低,建造速度更快。”
夏树手控轮椅转向,说话之人距他只有四五米,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说话的时候,他摘下圆框眼镜放在手里擦拭,看似黯淡的眼眸却有种充满智慧的深邃。
“分析的不错!”夏树赞道。
这人戴起眼镜,从容不迫地朝夏树点了点头。
夏树对他做了一个“请继续说”的手势。
“造舰原料乍看起来没什么调控空间,其实不然。例如造舰原料中比重最大的装甲钢材,只要采购价格降低百分之一,战舰的总成本就能下降百分之零点五,至于是让现有钢材制造企业降低供应价格或是提高国内钢材市场的自由度,造船行业说了不算,非得约阿希姆王子殿下这样级别的人物才有可能施加影响。”说罢,中年人看了夏树一眼,见夏树表情未有变化,他接着说:
“限于劳动法案和工会组织的作用,谋求廉价劳动力这条路难以走通,我个人的想法是尽可能提高人工效率,在这方面,但泽的弗里德里希皇家船舶造修厂在国内是独树一帜的,约阿希姆王子殿下应该比我们在座的任何一位都更有发言权。”
就给工人的士气、效率和稳定度而言,弗里德里希船厂确实是目前德国造船行业做得最好的,它的原理很简单,那就是采用合理的奖励机制,但在这个资本至上的年代,这种模式推广开来却几无可能。除此之外,弗里德里希船厂能够在短短数年内迅速成为德国轻型舰艇建造领域的佼佼者,还有一件夏树引以为傲的法宝,那就是仿照美国造船业采用的标准化流水线作业,这其中又以大规模预制部件效果最为显著。
“雷电”和“雷霆”型高速鱼雷艇投产之初,弗里德里希造船厂和多数德国造船企业一样采用以人工为主、内部配套的传统作坊式生产,经过第一次扩建升级,船厂的现代化和机械化程度大幅提高,高速鱼雷艇的建造速度也较早先提高了一倍有余。尝到了规模化生产的甜头,至年,夏树又筹资对船厂进行了第二次扩建升级,从美国订购了较为成熟的造船设施,流水线生产模式在吨级的年级大型鱼雷艇上获得成功,由弗里德里希船厂承建的这艘大型鱼雷艇提前个月完成,质量和效率都明显优于两家承建船厂。接下来,夏树还准备在吨位更大的战舰上推行标准化预制部件法,这一点已经初步获得了海军高层的认可。
“说到船厂的经营运作,弗里德里希船厂这几年虽然表现不错,相比诸位所在的造船厂仍有所不及,这就是时间积淀、历史传承的宝贵之处。话说回来,我们的新战舰开建在即,以我们目前的建造标准和建造方式,各船厂提交的预算是公正而客观的,所以我一直在想,是否真的没有办法改变这种不利局面,任由我们和英国人的差距一直继续下去?”
一边说着,夏树一边移回到了会议桌的正位,也就是属于他的位置。
“造舰原料方面,我已经提请海军办公厅与克虏伯、西门子公司协谈总体采购事宜了,相信能够在原有价格的基础上取得一定的降幅。至于说人工效率,我有一些设想,或说是建议:目前各船厂采用统一的尺寸和工序标准,又拥有各自的建造工艺,考虑到我一开始提到的‘西瓜原理’,我们不妨在这些新型主力舰的建造上实行全面标准化工艺,并采用分段建造、部件预制和流动团队的方法提高效率,降低成本。”
提出两个新概念之后,夏树不出意外地收到了众人好奇而惊讶的目光,他微微一笑,解释道:“坦白说,一个船厂的建造工艺好比一个国家的军队机密,是它在市场上立足的根本,与竞争对手共享简直像是自杀,但我们每个人又都站在同一面旗帜下,**和灵魂都属于同一个民族。还是我刚刚提到的‘西瓜原理’,它保证了大家的既有利益,在这个大前提下,相对的技术共享应是可以接受的。就说这分段建造和部件预制,举个例子,日耳曼尼亚船厂和威廉皇家船厂拥有目前德国最好的气焊技术,他们在炮塔和炮座工序上拥有优势,如果五艘新战舰的座主炮塔全部交由它们负责,便能够产生一定的规模化效用,这对改善造舰成本、周期和质量都有益处。为了省去运输的麻烦和困难,这座炮塔并不完全在两家船厂内建造,可以由船厂抽调出经验丰富的炮塔技术人员和船工。当一艘战舰进入炮塔施工阶段时,他们便前往该船厂工作,直到炮塔部分完工为止。为了保证战舰的整体质量,各船厂的主要工程人员将组成联合技术指导组,全程负责五艘战舰的建造施工。”
为免主观偏袒之嫌,夏树紧接着又点了另外三家造船厂,它们在动力装配、铆接技术和水密施工等方面各有所长,让它们进行分组合作虽然存在这样那样的麻烦,可从规模化的角度看,这相当于把它们合并成为一个超大型军工船厂,以接近流水线的方式进行批量建造,从而用先进的工业手段弥补德国造船业在原料成本和人工效率的先天不足。
经过初步讨论之后,仅有威廉港的皇家造船厂明确对夏树的建议表示赞同,其余船厂各有各的顾虑,但也没有表现出坚决反对或强烈抵制的态度。
为了说服众人,夏树祭出了“杀手锏”,也即足以让各船厂心动的利益诱惑:
“经过我的反复测算,如果大家能够无所保留地进行联合建造,五艘新战舰的总造价应能下降%…%,建造周期至少可以缩短两到三个月。我已与皇帝陛下及提尔皮茨伯爵初步商议过了,只要能够保证战舰建造质量和建造时间,无论造价下降多少,其中一半都将作为额外奖励补贴给各船厂。同时,为了保证大家的切身利益,我提议五家船厂组成造舰联盟,造舰期间的合作技术仅在联盟内共享,不得以任何形式对外输出。”
在会议达成初步意向之后,夏树趁热打铁,他逐一拜访了五家船厂最具影响力的经营者或董事股东,说服他们参与自己的联合建造计划。在“一切为了德意志”的荣誉号召和现实利益的驱使下,五家船厂最终全部同意加入。不久,在一次更为正式的会议上,五家船厂的经营者或全权代表在造舰联盟宣言上签字,而作为各船厂同意组建造舰联盟、实施联合建造的先决条件,身为皇室成员和海军造舰总监的夏树接受了五大船厂的推选,担当该造舰联盟主席,以双重身份协调凯撒级战列舰的建造事务。
第88章 负重前行()
炎炎夏日,夏树坐着轮椅来到位于威廉港的皇家造船厂。按照德国海军办公厅的造舰规划和各造船厂的船坞安排情况,五艘凯撒级战列舰的第一艘率先在这座实力雄厚的军事造船厂开工建造。
依据惯例,舰船在敷设第一块龙骨前会举行一个相对简单的内部开工仪式。因为造舰联盟的关系,除海军部官员和皇家造船厂工作人员外,参与凯撒级战列舰建造的其余四家造船厂也各派代表前来——这些代表的到场可不是礼节的一种表达形式。在汉堡伏尔铿船厂开工建造第二艘同级舰之前,他们已各自抽调的技术人员和熟练船工至此参与船体施工。乍看起来,各造船厂需要额外负担这些人的外派津贴,但只要分组施工能够如夏树预期的那样降低造舰成本、缩短造舰周期,这便是物超所值的投入。
参加完开工仪式,汉堡伏尔铿等四家造船厂派来的十多名技工和船工旋即同皇家造船厂安排的工人一道投入紧张有序的施工当中。在德国造船业界,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新奇场面。负责协调和监督造舰事务的海军官员们看到了它积极向上的一面,因而对约阿希姆王子组建造舰联盟的做法大为称赞,夏树却对这种赞誉感到不甚自在。担任造舰总监之后,为免公私事务纠缠不清,他宣布弗里德里希船厂二十年内不会进入大中型舰艇的建造领域,而是专注于轻巡洋舰及以下级别的舰艇建造,他本人则只负责大中型舰艇的造舰监督工作,轻型舰艇则由海军办公厅另派人选负责。此次为了促成五家大型造船厂展开合作,他应邀担任造船联盟主席,虽然得到了德皇和海军首脑的同意,行事却徒增许多顾虑,无法再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另一方面,造船联盟和分组施工在理论上应能发挥积极作用,但在现实利益面前是否会受到曲解乃至出现漏洞,夏树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在皇家造船厂的贵宾室里,该船厂技术总工程师的阿尔弗雷德。赫特梅耶细心地读到了夏树眼中的忧郁。近旁无人时,他对夏树说:“任何尝试或多或少都要冒些风险,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我们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各造船厂绝不会为了眼前的利益而自毁名誉。”
夏树抬头看了看这个早在造舰联盟会谈期间就给自己留下了很好印象的中年人,点头道:“认真严谨的态度和精致无暇的质量是德国造船业最引以为傲的地方,这点我并不担心。可如果我们的努力未获收效或距离预期太远,那么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英国人拉开和我们的距离了!”
“我完全理解您的用心,王子殿下。”这位气质儒雅、语态宽和的舰船工程师说,“两支海军的竞争是两国造船业的较量,更是两个国家之间的比赛。英国人的海上优势已经保持了好几百年,属于我们的篇章才刚刚开启。我们完全可以放宽心态,不必那么急于求成。以我们国家目前的发展势头,就算我们在舰队数量上一时落后,长此以往终究还是能够赶上并反超他们的。”
“你说的没错。”夏树答道,“我们本该以更加平和的心态面对国家间的竞争,可惜我们未必有那么多的时间。”
赫特梅耶没有反过来问为什么,他举目望向窗外,从这里可以看到威廉港内停泊的舰船,其中有不少都是由皇家造船厂建造的。
“我从小喜欢军舰,喜欢看它们雄壮的身影行驶在大海上,它们是工业文明的集萃,是造船者智慧和汗水的结晶,是一个国家实力和信心的代表,所以我义无反顾地投身造船行业。看到一艘艘战船滑下船台,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看到它们完成舾装满载,我的内心总是充满喜悦和幸福。虽然打仗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使命之一,但我不希望看到它们带着满身伤痕地回到港口,更不希望听到它们英勇战沉的消息。如果战争是可以避免的,我宁可它们最终成为系泊港口的博物馆,或者一点点拆解,重新回炉用于建造新的舰船,完成生命的轮回之旅。”
一个舰船工程师的理想与忧思,夏树能够感同身受,但皇室成员的抱负和愁情,赫特梅耶是难以体会的。
“你相信生命有轮回么?”夏树问。
“我想,这是自然界的一种规律吧!”赫特梅耶微笑着回答道:“万物皆有规律,我们要做的不是自己创造规律,而是找到规律、顺应规律,就像是钓鱼、狩猎,用对了方法和工具,自然能够达成目的。”
“嗯哼,确实如此。”夏树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造船工人们的勤奋态度不逊于蚁穴中的工蚁,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发挥出了百分百的工作效率。问题的症结不是个体能力差异或意识高低,而在于资本体制与工业模式。其实工业世界的质与量,历史早已从辩证角度做出了诠释,无论是德国人的“质为上”还是俄国人的“量至上”,都不及美国人那种压倒一切的“质量并行”。大分工、大流水、大配套,这种标准化作业赋予了美国工业极其强大的生产能力。以造船业为例,美国船厂不负责全部的制造环节,而是以组装为主,大部分的零部件都是可互换的标准零部件,铸件也采取预制件。这些零部件在各工厂内统一以流水线生产,然后运输到各船台进行组装,既保证了产品质量、促进了工艺改进,还大大提高了批量生产的速度。
美国的工业模式虽好,却不是谁都能拿来即用的,所谓国有国情、行有行规,列强国家的工业革命起始点有高有低,进程节奏有快有慢,演进方式也各有特点,最终成型的工业模式也带有各自的深刻烙印。即便是有大量的资金和资源注入,哪怕是工业实力仅次于美国的德国和英国,依然无法复制美国人的大流水线生产,阻力来自各方各面,绝非单单几个人的力量就能够轻易克服的。
一边是循序渐进、来日方长的理性思维,一边是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的主观意识,夏树为这难以调和的矛盾所困扰,加之海峡对岸的复杂状况,他渐渐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烦扰。腿伤初愈之前,他在威廉港、基尔港和柏林之间奔波往来,恰逢齐柏林飞艇的发明者费迪南…冯…齐柏林伯爵开办德意志飞艇运输公司,以飞艇运载货物、邮件和旅客。为了谋求便捷,夏树成为飞艇商业航线的第一批顾客,不经意间为这种新颖的运输工具做了宣传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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