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下。”
夏树自信但不轻狂的语气是他现阶段性格状态的写实,但是,不加掩饰的展示并没有征得对方的好感。特斯拉不仅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刻薄:“那么请容许我重新提问——尊贵的王子殿下来到这里,是打算给落魄潦倒的科学家一点施舍呢,还是想看看我这里有什么适用于战争的机械发明?”
夏树微露苦笑:“难道德国人给世界的印象已经沦落到只与战争关联?”
“一个有实力、有野心的后起国家,很容易成为战争的策源地。”特斯拉的评述很客观,听起来不像有逐客的意思。
“看来,您对历史发展规律也很有研究。”夏树说。
特斯拉道:“谈不上研究。历史就像螺旋圈,社会不断进步,技术不断发展,强者争强、弱者求存的规律却未曾改变。”
这话理应出自一位哲学家而不是科学家之口,夏树心想。
“确实,德国的崛起必经战火洗礼,但以此为乐的人毕竟只是少数。以我的想法,即便战争不可避免,也应当选择流血最少、苦难最少的方式,胜者昂然向前,败者接受事实。无论那一面旗帜竖立在荣耀之巅,历史还是会以固有的规律向前发展。”
蓄上唇胡子的特斯拉正眼瞧着夏树:“如果这是殿下的真心话,对德国、欧洲乃至世界而言,都是一件幸事。”
拜会科学家的主要目的可不是探讨政治或哲学话题,夏树环顾四周,冷冰冰的机器看起来都处于关闭状态,遂说:“一直听闻博士的实验室随处可见奇妙的闪电,今天好像没这个荣幸。”
“我这里又不是儿童乐园,专给天真幼稚的小孩表演魔术。”特斯拉的话显得不留情面,若是换了别人,就算不拍案而起,眼中也会流露怒意,然而夏树年轻的脸庞却展现出宽和的善意。对此,特斯拉兴许有些意外,他旋即自嘲道:
“好吧,因为我欠了电力公司一大笔款,他们把这里的电源给切断了,聪明绝顶的特斯拉博士对此一筹莫展。”
夏树展露笑容,淡淡的微笑并没有嘲讽的意思。
特斯拉的态度明显较开始时温和了一些,他说:“听闻殿下是赛艇和鱼雷艇专家,想必在机械动力学方面有高超的天赋。”
夏树以谦逊的姿态回答说:“这得益于前人积累的经验和科学家们的杰出发明——内燃机和蒸汽机就像是马与牛的区别,若是没有人发明内燃机,我也只能驱着牛车拼命奔跑。”
特斯拉用沉默表达他的认同。
“其实,我此行是作为德国海军学员接受远航训练,我们的训练舰将在纽约停留一个星期。听说您仍在纽约,我登岸休假的第一件事就是前来拜访。”夏树重提来意,为的是让特斯拉知道,他在自己心目中有很重要的地位,但也没有不可或缺到要自己专程远涉重洋前来拜会——这便是商业谈判的惯用技巧。
接着,夏树尝试邀请特斯拉去德国发展:“在一个稳定的君主制国家,您可以专心从事科学研究,而不必担心经费以及舆论的烦恼。”
特斯拉很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感谢您的好意,我个人对德国或者德国人并没有成见,但作为一个塞尔维亚人,我实在不愿看到欧洲国家间的流血纷争,尤其不愿看到塞尔维亚卷入战火。我想,德意志的统治阶层总不可能为了一个满脑袋胡思乱想的发明家而放弃它的盟友,放弃迈过血与火的台阶登上世界王座的理念吧!”
巴尔干危机的根源在于列强之间相互争夺利益,在于不同民族之间由来已久的矛盾冲突,个人的意志根本无法化解这种积聚多年的恩怨,即便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洗礼,巴尔干依然是世界上最不安定的地区之一。特斯拉不仅一口回绝了邀请,同时也挑明了一点:既然德国视奥匈帝国为忠实盟友,后者又与塞尔维亚相互敌视,他不愿也不会跟德国人建立长期友好的合作关系。
夏树无从反驳,更不可能用谎言欺骗这位深谙政治形势的科学家,所幸,对方既不是政客也不是爱国愤青,他还有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我曾幻想着有一天阁下能在欧洲实现造福人类的伟大立项,怎奈时势就是这样的残酷。不过……假如我们想要设计的是一件绝对非军事用途的机器,能否获得阁下的帮助?”
特斯拉迟疑了一下:“那要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机器。”
夏树铺垫道:“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纷争,多半是围绕生存资源展开,就像埃及、美索不达米亚、波斯还有南美、亚洲的争议地带,当然还有阿尔萨斯和洛林的煤铁矿。要是有一天人们发现自己脚下就有无尽的矿藏,那些纷争存在的意义将黯然失色吧!”
特斯拉摸摸胡渣杂乱的下巴:“殿下的意思是?”
夏树挺起胸膛,以端正之姿说出那个字面简单而内涵无限的名词:“海洋。”
特斯拉明显睁大了眼睛,以完全清醒的神态等着夏树的后话。
夏树娓娓叙道:“地球的形成已有亿万年历史,在此过程中陆地和海洋并非一沉不变……这是地理学家论证的课题,而我们的想法是,陆地上能够开掘到的矿产,海底的海床下面也应该有,而海洋的面积比陆地大了一倍多,它所蕴藏的矿产应该也比陆地上的多得多。我们考虑从现代工业的重要能源——石油,入手,尝试建立海上的石油开采平台。”
特斯拉露出一丝笑意,这是夏树进门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的笑容,尽管转瞬即逝,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设计这种采矿平台应该是机械工程师的专长吧!”特斯拉说。
“许多人都将您视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家。在机械工程领域,您的能力和天赋同样不逊任何人,尼加拉瓜水电站就是最好的证明。”
对于这样的恭维,特斯拉没有表示接受也没有拒绝,他想了想,问:“您刚刚所说的‘我们’是指?”
“我、约翰。霍兰还有另外几个异想天开的家伙。”夏树答道。
“您是说那位发明潜水艇的霍兰先生?喔,他是爱尔兰人,爱尔兰是个资源贫瘠的岛屿,不甘忍受英国的统治……嗯嗯,他有这些想法很正常。”
特斯拉自言自语期间,夏树一言不发。
“好吧,尝试新鲜事物也是一个有趣的挑战,反正没有电,我现在也干不了其他事情。”特斯拉这话算是接受了夏树的委托。
夏树适时地掏出支票本,在1后面潇洒地写了五个零,10万马克,折合约4万美元,在这个时代已是一笔相当不菲的款子,而且这张支票拿到德意志银行在纽约开设的分行就能兑现。
“这是定金。”说罢,夏树将签了名的支票放在桌面上。
“您不问我开价多少?”特斯拉面无表情地问。
“您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夏树淡定而自信地笑道,“我会根据您的设计给出一个公道的价格。”
特斯拉并没有与夏树握手,他看了眼静静躺在桌面上的支票:“如果顺利的话,我会在您离开纽约之前完成设计。”
“那我就敬候佳音了。”夏树起身准备离开,看特斯拉仍没有握手的意思,便也放弃了这种无谓的尝试。走到了门口,他突然回头:“让我真心感到惋惜的是,如果德国的外交策略不是那么地具有扩张性,而阁下祖国是在巴尔干以外的地方,我们应该能在许多方面展开友好的合作,例如船用轮机——阁下在这方面的兴趣和造诣人所共识,哪怕只有一小部分设想成为现实,也能够给船舶动力带来革命性的发展吧!”
特斯拉两手插在口袋里,目光有些怅然。要是大多数人能像眼前这位德国王子一样,以知理、知事、知人的态度与自己相处,生活应该会轻松很多吧。
第64章弥足珍贵的礼物()
黄昏,鲜橘色的光辉洒满海面,亦给以布鲁克林大桥、百老汇街、市政大楼等人造建筑为主背景的纽约城罩上了一层轻薄柔和的光纱。在“夏洛特”号训练舰的停靠处,码头那边是繁华如梦的世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歌舞剧院的流光溢彩,豪华饭店的美味珍肴,珠宝商行满目琳琅,无不充满世俗的诱惑力;码头这边是普鲁士式的简朴生活,单纯、严谨、勤勉、节俭、认真,有时会让人觉得沉闷、压抑,但更多时候是积极而充实的,饱含奋斗者的雄心壮志。
坐在船舷的救生艇上,夏树在膝盖上铺展信纸,用一支金色外壳的钢笔字斟句酌:
“夏洛特。希尔小姐,您好。
我依然在德国海军训练舰“夏洛特”号上给您写信,此刻它停泊在拥有浓厚现代化气息的纽约港,这里有全世界最大的桥和最高的楼,但我宁愿自己此刻身处塞特福德,闭着眼睛享受它的宁静和优美。是的,我仿佛又嗅到了那片青草地的芬芳……
人们总觉得纽约是自由的购物天堂,可惜我并不是一个擅长挑选礼物的人,登岸的多数时间又都用在了拜访发明家和文学家等著名人物上,给大家挑选的礼物不尽合意,但愿能得到您的垂青。
明天就要起航离开纽约了,直觉告诉我,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会一起欣赏百老汇的歌剧舞,一起游览著名的第五大道。好了,近况就是这些,向您和您的家人致以最诚挚的问候,并祝愿你们身体健康。
您的忠实朋友——约阿希姆。”
落笔之后,夏树又将信从头到尾仔细检视一遍,这才工工整整地将它叠好装进信封。抬起头环视周围,在这美洲大陆最繁华的商业港口,纽约,来自世界各地的航船就像走马灯似的进出、停泊,人们在此轻易可见欧洲最新、最大、最豪华的跨洋邮轮,也能亲睹许多具有传奇历史的舰船,像“夏洛特”号这样一艘属于上个世纪中后期的机帆动力平甲板型巡洋舰着实不算稀奇。之前造访美国东海岸的查尔斯顿海军基地时,德国海军学员们还参观了美国内战时期的纯风帆动力战船。它们有的已经成为浮动的军事博物馆,有的还在为美国海军训练水兵,偶尔像“夏洛特”号这样不辞万里地进行环球远航。
晚餐之前,年轻的德国海军学员们正在甲板上做着每天的必修功课,他们用比自己洗澡还认真的态度仔细清洗甲板,像老海员一样把绳索帆具整理得井井有条。航程已近三分之一,与登船之初的状态相比,每个人都获得了显著的进步,年轻的团队正彰显它的旺盛生命力。
每个人生来都具有一定的潜能,在这艘训练舰上,德国海军未来的精英们正逐渐展现出他们的专长。有的学员在技术岗位上表现出众,例如奥托。西里亚科斯,这位出生于1891年的小伙子已经成为全舰22个炮组中表现最好的火炮观察手;有的人在指挥岗位得到了军官和同伴们的广泛认可,例如冯。卡根纳克,他已成为一门88毫米30倍径单装速射炮的炮长,指挥着由九名学员所组成的炮组;有的人展现出了出色的领导能力,一步步树立起自己的组织者形象。兼具高贵出身与亲和气质、超凡勇气和强健体魄、卓越眼光并睿智头脑以及各种出人意外的才艺,夏树无疑是他们中最特殊的一个。
在横跨大西洋的艰苦航程中,共有4名学员先后获得过“代理舰长”的临时任命,夏树次数最多、时间最长。与年龄相仿的竞争者们相比,他最大的优势就是懂得尊重,下指令也好,纠正错误也罢,都非常注意语言和神态的表达,绝不轻易伤及别人的自尊——因为人生阅历还很有限,年轻的海军学员尚不具备能屈能伸的豁达胸怀,一些不经意的心理伤害就可能影响他们的积极性,进而对他们的军事生涯造成难以估量的改变,在战役甚至国家命运的层面出现无可挽回的损失。
最后一批登岸休假的学员已陆续归舰,特斯拉却依然没有出现。随着弗里德里希船厂经营业务的不断扩大,夏树的身家也在飞快地增长,即便预支给特斯拉的十万马克真打了水漂,他也用不着皱眉头,但对这位传奇人物的印象比如拿一落千丈。纵使他真有绝世之才,留给自己的记忆也只是个失意潦倒的科学家,那些神乎其神的无线电能传输、球形闪电、引力门和各种电磁原理的伟大发明,统统都只是江湖骗子的噱头。
就在希望一点点变成失望时,尼古拉。特斯拉出现了,他搭了纽约街头最常见的出租车来到码头。礼帽、礼服还有尖头皮鞋,这身行头像是准备参加某个宴会,拎在手里的提包较普通公文包要大一些,但看起来不足以装下他的个人行李……
和轮值军官打了个招呼,夏树沿着舷梯下了船,两人就在码头上碰了面。夏树注意到这位“疯狂科学家“很认真地刮了胡须,衬衫领子非常干净,精神面貌也较上次见面有了明显的改观。只不过一开口,特拉斯依然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脸孔。
“是在这里谈还是找个咖啡馆?”他问。
见载着特斯拉来到码头的出租车还停在那里,夏树果断决定道:“我们就在车上谈吧!”
快步走到出租车旁,夏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用英语对司机说:“嘿,老兄,能否借你的车用十分钟,我们就在车里说说话。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在旁边抽根烟。”
出租车司机以一种慵懒的眼神看了看夏树,面无喜色地收下钞票,慢吞吞地开门下车,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扭着肥臀部走到不远处,半转身盯着自己的车——鱼龙混杂的大纽约可不是个安生的地方。
夏树做了个请的手势,让特斯拉钻进出租车的后排座位,自己从另一边上了车。
特斯拉从他那足够装下两整块黑面包的提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夏树:“这是您要的东西。”
夏树满怀期待地拆开封口,借着渐渐黯淡的夕阳光,他迅速审视了这些图纸。高脚柜似的海上石油钻井平台让他觉得非常熟悉,而在这份设计方案后面,还有另外一叠图纸。
特斯拉温缓地说道:“因为每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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