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之后,他的一系列举措又与妥善处理矛盾的原则背道而驰,他狠狠抨击了塞尔维亚以及在塞尔维亚背后鼓动局势的俄国,认为奥匈帝国应好好利用这次机会消除斯拉夫人的阴谋,恢复、巩固帝国在巴尔干地区的控制力。德国的现任外交国务秘书冯…亚戈夫可不是俾斯麦,他既没有巧妙处置国际事务的智慧,也没有坚持自我主张的决心与魄力,他的立场观点因德皇的态度变化而发生转变,奥匈驻德大使又将他的言论当成了德国的态度,进而影响了奥匈高层的决策——单方面对塞尔维亚强硬施压,而不是以多方谈判的方式化解冲突。
待夏树来到近旁,威廉二世转过身,一脸悲怆。
夏树知道,他必是又在为费迪南大公的离世而感伤。两人交情很好,经常彼此邀请对方在自己的私人狩猎领地打猎,一起出海度假钓鱼,每周通信,而且威廉二世还以私人名义赠送给大公一副其佩戴者圣乔治十字勋章的油画画像供其登基后使用(只有皇帝才能佩戴此勋章)。显而易见的是,若大公能顺利即位,那么奥匈帝国必然比年迈且对德国怀有戒心的弗兰茨皇帝在位时更加亲德。
相较于在位六十多年的弗朗茨,费迪南大公的许多政治观念都更加开明,他主张奥匈帝国内部的斯拉夫人应该享有更大的政治权利,进而使奥匈帝国从一个德意志人和匈牙利人共同掌权的“二元帝国”转变为“三元帝国”,但也正是基于这样的鲜明主张,奥匈帝国于年吞并了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引发波斯尼亚危机,并且加剧了俄国、塞尔维亚同奥匈帝国之间的矛盾。令他命丧之地——萨拉热窝,恰恰就是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地区的首府!
“上帝安排的命运,真是人力不可改变啊!”威廉二世哀叹道,“在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他提到说要去波斯尼亚检阅军事演习,我当时就觉得不妥,却只提醒他加强警戒,而不是劝他取消计划。如果我坚持邀请他参加基尔军港节,那么月日的时候,他和他的夫人应该在检阅我们的军舰,而不是置于斯拉夫人的枪口下。”
夏树有意叹了口气,低语道:“如您所言,上帝安排的命运是我们无从捉摸和改变的。其实在大公罹难前的一个星期,我以私人身份两度向他拍发电报,邀请他到基尔来参加庆典,大公两度回复电报,婉言谢绝了我的邀请。我想,他是那么地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得到在维也纳得不到的荣誉——大公以军职身份指挥军事行动的时候,她与之同行便能够享受到同等待遇,而且,月日那一天正好是他们结婚周年的纪念日。”
对于夏树所说的这些,威廉二世是很清楚的。其实不论私人邀请还是公事访问,每当费迪南大公带着他庶出的妻子索菲来到德国时,所享受的待遇同任何国家的王储及王储妃是没有任何差别的,但在奥匈帝国,在德皇一贯颇有微词的奥皇弗朗茨治下,这种冷遇从未消除,甚至直到大公夫妇结婚年之后,奥皇才“稍发善心”,授予索菲霍恩贝格女公爵称号,允许她出入皇宫,但即使如此,宫廷的礼仪禁止她和她的丈夫同坐大公的马车,她也不能和他同坐在剧院的皇族包厢里。每逢宫廷大典,当索菲进入时,折门只开一半。据说当费迪南大公和他的妻子遇刺身亡的消息传到维也纳宫廷时,奥皇弗朗茨震惊之余,竟觉得这是神对他的继承人所犯贵贱通婚之罪的惩罚,因而感到深深的敬畏……
良久的沉默,威廉二世慢慢收起了他那悲伤的感怀,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高傲和不可一世,用他那看似刚毅坚韧的语气说道:“希望我们能够用一场属于日耳曼人的胜利为大公和他的夫人献祭。”
夏树面朝大海,仰头闭眼:“是的,这将是日耳曼人同斯拉夫人以及凯尔特人的对抗,这将是一场伟大的、史诗般的战争,败者分崩瓦解、荣耀尽失,胜者则将成为欧洲的主宰。”
夏树的这种表达方式显然激起了德国皇帝自以为豪的勃勃野心,他紧接着最后一句话补充道:“也是世界的主宰。”
这时候,夏树却故意轻吁了一口气。
单独相处的状况下,威廉二世很容易察觉到一贯沉稳自信的幼子所展现的唏嘘之态。
“怎么了,约亨,是什么事情让你感到烦恼?”
按照设想好的套路,夏树开始表演,他故意露出自己少有的忧愁表情:“不瞒您说,陛下,我最近几天一直在失眠,难得睡着,也总是在做噩梦,而且梦中的一切让我感觉无比真实。”
“喔?说说你梦见了什么。”威廉二世好奇地问。
“我梦见德国人的餐桌上只有胡萝卜和土豆。”夏树答道。
威廉二世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了,尽管笑意没有平日的爽朗。
“战争是会给民众的生活条件造成一些影响,但最多几个月,德国人的餐桌上就会摆满丰盛的食物——用俄国的面粉和牛羊肉制成的面包、烤肉,还有法国的香槟和红酒。”
夏树的表情丝毫未变,他说:“陛下,我无意冒犯您的伟大意志,但是,我所担心的是英国的参战。正如我曾向您提交的一份军事备忘,如若英国追随俄法对我们开战——基于英法俄协约体系的约束作用,这种情况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我们将面临英国的海上封锁。战争持续多久,这种海上封锁就会持续多久,以我们目前的农作物、肉类和乳制品的自给率,德国的普通民众很快就会陷入半饥半饱的状态,填不饱肚子,人们对赢得这场战争的信心很快就会丧失殆尽。”
威廉二世深深地皱着眉头,他说:“就算英国放弃置身事外这一理想选择而卷入战争,就算他们封锁我们的海岸,德国的物资储备也能够维持到我们强大的陆军击败法国和俄国为止。”
夏树耐心地步步解说道:“如若一切按照我们的设想进行,在陆上打败法国和俄国是没有悬念的,但是,陛下,您是否考虑过,我们的两个盟友并不像您的士兵那样可靠。”
威廉二世以一贯的思路答说:“当然,我从不对意大利人抱任何期望,这场战争无需他们派遣一兵一卒,只要他们安安静静地当个观众就行。至于奥匈帝国,我只需要他们暂时拖住俄**队,如果他们连这样低的目标也实现不了,那真是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翻阅过我方观察员在巴尔干战争期间的记录报告,与一些目睹塞尔维亚军队作战的军官进行过交谈,以我的理解——请原谅我很冒昧地这么说——奥军不仅不能迅速打败塞尔维亚军队,还会受塞尔维亚战争的牵制而影响了对俄作战,导致我们的军队在西线作战的关键时期不得不抽调部队前往东线稳定局势。”
威廉二世瞪大眼睛看着夏树,这在他看来应该是“不可思议”的,而且一旦成为现实,将给德国的战争前景带来灾难性的影响。
至年的两场巴尔干战争,塞尔维亚军队接连击败了土耳其军队和保加利亚军队,这两个虽然不是很强的对手,塞军官兵的表现确实得到了一些正面的评价,而且也通过战争积累了经验。奥匈帝国?很遗憾,这个二元制的君主国家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火洗礼,而奥地利人的上一场战争还要追溯到奥地利帝国时期的普奥战争,一场无地自容的惨败。
第134章 皇帝的决心〔下〕()
“噢,还有意大利,他们确实不必急于参战,而是看看那边开出的砝码更高,这样的话,只要意大利一天不参战,我们的奥匈盟友就必须在西南部边境保留军队防备意大利的袭击,这就是我们所面临的一系列糟糕的‘潜在问题’。”夏树毫不客气地揭露了威廉二世及其军事幕僚们最为担心的一点。
历史上,这些“潜在问题”一一成为现实,使得踌躇满志的德国人最终折翼,并不是完全的偶然,许多事件早已显现端倪。宁静而凉爽的大海让威廉二世保持着较为清醒的头脑,在见解历来独到而准确的幼子面前,他没有强蛮辩驳,而是故作自信:“这些毕竟是潜在问题。”
夏树正眼直视对方,用忧惧的眼神质询他:真是这样吗?
片刻的对视中,威廉二世果然因为信心不足而率先移开目光,他也就此失去了平和心态,变得恼怒起来:“好吧,让我们那些无能的盟友都见鬼去吧!这场仗只能靠我们打!”
夏树迅速应道:“是的,陛下,与其将实现计划的希望寄托在盟友的正常发挥上,不如做好最坏的打算,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威廉二世想想觉得言之有理,遂道:“好吧,说说你想到的最坏的打算……嗯,去我的书房,我们可以来点啤酒,边喝边谈。”
夏树微微欠身表示赞同,并随之让出路由威廉二世走在前面。
有人跟在身后的时候,德国皇帝习惯性地将他那只从出生起就有残疾的左手放在身前,换过来将右手扣在后腰处。
回到专门供自己处理公务和看书读报的舱室,威廉二世没有叫唤侍从,而是自己从酒柜里取出冰镇的啤酒和酒杯,夏树则主动帮他打开舷窗。两人喝着啤酒,抽着雪茄,这样的气氛较刚才在船头轻松自在了许多。
夏树将历史原貌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当成“最坏的打算”,逻辑顺畅、条理清晰地阐述给威廉二世。这些年来,他还是头一次对一个人讲述如此完整的历史事件,当然了,在对方眼里,一切都只是他个人的分析、判断和推测。
阐述完全之后,夏树明确提议说:“要想打破困局,不仅陆军要全力以赴,海军也必须拿出十足的勇气来。我的意见是,如果英国对我们宣战,那么我们就在他们完全做好准备之前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
烟酒在手,威廉二世的言谈果然不那么拘谨了,他愤愤道:“这两年,我们为恢复同英国的传统友谊而做出多次让步,巴格达铁路,非洲殖民地,我们甚至不惜放慢造舰速度!我们做了我们力所能及的一切,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我们无意侵犯英国的诚意?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他们在欧陆战争中保持中立?”
“利益。”夏树搬出后世的成熟观点阐述道,“几百年来,英国一直奉行着欧陆均势的策略,就是为了让欧陆各国相互制衡,避免出现一个能够快速发展海上力量的超级强国,从而最大限度地保护英国的国家利益——对海洋的统治地位。现在,德国的工业、经济和军事力量皆强于法国俄国,此时爆发战争,无论有多少英国人主张保持中立,英国的统治阶层最终会选择参战,以确保欧洲大陆的均势依然存在。值得庆幸的是,如果我们战败,英国人也会出于同样的考虑而保全德国的独立,不让法国和俄国彻底瓜分我们的领土。”
最后一句,夏树有意在“独立”和“彻底”上加重了语气。
威廉二世自尊受到了刺激,果然怒道:“以法**队的软弱,俄**队的散漫,他们就算能抵挡住我们的进攻,也不可能反过来打垮我们,英国人可以封锁我们的海岸,他们胆敢派士兵登陆上来看看!这场战争的结局最差也是和谈,德国不可能战败!”
“如果不出现最最差的潜在问题,我们再不济也能够凭借军队的顽强作风而取得一场平局,所以这又回到了我刚开头跟您说起的噩梦:胡萝卜和土豆。”夏树不慌不忙地说道。
威廉二世瞪眼皱眉,等着夏树的下一步解释。
“饥饿导致民变,民变引发革命。”
简单一句话,寥寥几个词,顿时让威廉二世流露出惊愕神情。自年以来,革命已令欧洲君主们谈之变色。对他们而言,那场席卷大半个欧洲的反君主政体革命或是比国家战败还要可怕的魔物。当时虽然没有哪个国王丢掉了脑袋,但在法国、德意志、奥地利、匈牙利、意大利等地,革命起义犹如火山喷发,极大地撼动了各国封建王权,多个国家因此制定或修改宪法,以约束或削弱君主权力,更让君主们感到惧怕的是,革命的思潮让老实本分的民众变成了暴动者,若不能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势必带来难以收场的后果!
夏树照着历史轨迹简述道:“战争拖延的时间越久,爆发革命的可能性越大。法国和俄国能够通过英国海军保护的航运线进口物资,而我们则必须依赖自给,且必须优先供给前线军队,民众的处境相对其他国家会很糟糕,而潜伏在德国境内的革命者又很多,一旦国内发生革命,军队必然深受影响,届时能否稳定战线将是个很大的未知数。”
威廉二世眉头紧锁地思考着。
夏树相机行事,故意长吁短叹。
威廉二世放下酒杯和雪茄,抬眼看着夏树,拿出了少有的坦诚态度:“我知道,约亨,你是想说服我同意舰队主动出击的方案。我们以多年的投入建立了这支一流舰队,当然希望它能够有用武之地。我们熟悉陆战,即便兵力均等,我们也有很大的把握击败对手,而海战则不同,我们的舰队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海战,也没有建立起像英国人那样的传统,再精妙的计划,再充足的信心,也不能改变我们同英国海军存在巨大差距的事实……我实在不愿看到德国集二十年之力打造的舰队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化为乌有!”
在“霍亨索伦”号上呆了这么些天,夏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首先对德皇的想法表示理解,并确信海战是存在这种可能的,然后问德皇能否借他的佩剑一用。
德皇略微犹豫了一下,应允了幼子的请求。
夏树起身走到衣架旁,取下挂在上面的佩剑,双手捧着来到威廉二世跟前:“这是一柄精致而昂贵的剑,铸造它的意义在于捍卫皇权。”
说罢,夏树停顿片刻,猛地拔剑而出。
剑锋在前,威廉二世本能地往后一缩。
夏树没有挥剑相向,而只是将它竖举于手,细细查看剑身。
“尽管锋利无比,它从未用于战斗,甚至很少离开剑鞘。”
话中之话,不难理解。
“陛下!”夏树持剑而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