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些事,张嫣不由叹了口气,她虽然同情那些无辜消亡的性命,但不得不说还有几分感谢这次大灾。因为宫中唯一的皇子,任容妃的孩子,魏忠贤的希望——朱慈炅,在此次天灾中同样被夺走了性命。
上天似乎终于张开了双眼,但他没有顺便把客印月和魏忠贤一起带走,就此来说,代价太大了。
张嫣在纷乱的思绪中到了乾清宫门口,替代方成盛的总管满脸堆笑,将她迎进去。
殿内的一切已经整修好,恢复原先的模样,灾变的痕迹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不得不佩服工人们做事的速度。乾清宫修好后,很快就要轮到坤宁宫了,接着便是其他宫殿。张嫣今早悄悄看了一眼账簿,意料之中,整补宫殿所需的人力与银钱数目惊人,这是一笔头疼的帐,可现下因为辽东战事,国库的情况……张嫣不禁又叹了一口气,代价着实太大了。
守在暖阁门前那个宫女十分面生,张嫣问她里头的情况。
她怯怯报道:“皇上从昨日起一直守着高公公,一次都没合过眼,奴婢劝过几次,被皇上喝退了。”
没脾气的朱由校居然喝退宫女,看来高永寿的情况不会好了,“御医们怎么说?”
宫女迟疑片刻,看没有旁人在,谨慎地摇摇头。
张嫣懂了,心中七分悲伤三分期待,攥了攥拳头,道:“大灾中,皇上本已受惊,如此熬下去定会伤了身子,本宫去劝皇上歇息片刻,你去找几个人在此候着,准备服侍皇上就寝。”
张嫣阻止宫女通报,兀自推门而入,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屋内也整修成原样,装饰华贵依然,金纱幕在微风中飞扬,龙纹布匹明黄耀眼。一切似乎都与以往一样。可今日一踏进门,无端便觉得室内一片死寂。
张嫣一步一顿靠近朱由校,他没有回头,当来人不存在那般一动不动。他的痛苦像是从身上涌出来的水,填满了整个房间,缓缓渗透旁观者,力道柔和,却无孔不入。在来之前早做好准备的张嫣竟然心中一慌,险些掉泪。
她深深呼吸,稳定心神,走到床边。高永寿一对桃花美目毫无神采,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呼一吸,清浅似无。
从高永寿的身体表面看不出明显伤痕,只因真正受伤的是脏器。五脏六腑慢慢衰竭,而御医又难以医治。张嫣从未亲眼见过重伤将死之人,此刻才知道,可以用肉眼观察到对方的生命一点点枯竭的过程,他身上的气息如同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
高永寿曾是那样的绝代佳人,张嫣居然把“行将就木”四个字套用在他的身上,自己也不免一惊。
再如何心酸,该做的事也是要做的,难道杨叔叔死的时候,他的家人就不心酸吗?张嫣这样告诉自己,狠狠硬下心肠。
她开口道:“皇上先去休息一会儿罢。”
朱由校保持沉默,低头看着高永寿,目光代替一切言语。
张嫣看了一眼高永寿,柔声道:“永寿也希望您去休息的,看皇上这样,他的心里定然不好受。”她一边说,手慢慢从朱由校的背上往脖上抚,“皇上经此大变,也一定累了……”张嫣的手攀在他的脖间动脉处,忽然一用力。朱由校体质弱,又毫无防备,立即就昏了过去。
高永寿看着这一切,神色淡然。张嫣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高声唤人来,只说皇上疲乏过度晕了过去,吩咐他们扶皇上去别处休息。
待室内归于平静,只剩张嫣高永寿两人。
高永寿看起来很是疲惫,随时可能会睡去,张嫣怕耽误正事,开门见山道:“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要替本宫做一件事?”
高永寿恹恹的,只是缓缓眨眼,当作是回答。
张嫣道:“此事不会牵连到客印月,或许将来某一日还能帮助皇上。”
高永寿定眼看着张嫣,张嫣从他的目光中读到几丝迫切。
“你仔细听本宫说。”张嫣俯下身子,将声音压到最低,“留一份遗言给皇上,说其弟信王朱由检可以信赖,值得交付江山。”
高永寿的眼神明显道出他的惊讶,张嫣伸出食指比在嘴前,“你说过什么事都能够答应。本无需对你解释原因,但为了让你……去得安心,本宫会将原委对你说明。”
“魏忠贤和客印月二人数次面临灭顶之灾,因有你在,他们才一次次地逃过惩罚。你若去了,便无人能在皇上面前护着他们。为求自保,他们会怎么做呢?”张嫣竖起一根手指,“一则,他们会听任情况发展到对自己不利的地步,不作任何应对。”张嫣伸出第二根中指,“二则,他们让皇上完全听自己话,可是如今咱们的皇上并没有从前那么好糊弄。那他们或许会考虑换一位皇帝,一位年幼无知,充当傀儡的皇帝。一国不容二帝,那原来的皇帝只有一个下场了——你知道他们做得出来。你更知道他们会怎么选择。”
高永寿明显陷入了六神无主中,张嫣不给他思考的机会,继续道:“若是真的,不幸有那么一天到来,你愿意看他们借立幼帝破坏大明江山,还是愿意看皇上的亲弟弟继承哥哥的位置,管理好国家?”
张嫣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纸,道:“你答应过本宫,只要不涉及客印月,什么事都可以做,本宫已经将话都写好了,只需要你印上手印。这件事,不算难吧?。”
高永寿从喉头挤出一个字:“好。”
张嫣掏出准备好的红色印泥,帮助高永寿印上指尖。
她握着高永寿冰凉的手指,心中滋味难言。若对方仔细想一想,很快就能发现自己这一番看似有理的话中满是漏洞。他向来聪慧,若不是他现下身受重伤,头脑不够清楚,恐怕也没那么容易糊弄。再加上高永寿不了解信王的为人,否则他会知道这事不可能不涉及到客印月。
高永寿接过纸张,换着方向连按了三下,三个鲜红的指印组成了一朵花的形状。
张嫣看他按下后,原本的满心紧张逐渐被杀意替换。
等会儿自己离开后,他还要与朱由校见面,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对话有泄露的危险。如今的张嫣一心想要复仇,冒不起任何险。而最没有危险的方式,大概就是下杀手。
高永寿气若游丝,似乎随时会与落叶一般飘逝,即便他现在立即死去,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不会引发旁人怀疑。
枕头就在一旁,做还是不做?
张嫣在天人交战之际,高永寿呆呆盯着手印,脸上忽然露出笑意,“这样他一看就知道是我,咱们小时候最喜欢这样玩。”
张嫣怔了一瞬才明白过来,他的“咱们”指的是他和朱由校。
高永寿说完这句话后,忽然不知打哪儿来了精神头,打开了话匣子。
117。君王掩面救不得(二)()
孩提时,我跟随娘进宫,他那时还是太子的长子,刚出生数月。我清楚记得他的模样,可真小啊,小小的头,睁不开的小眼睛,只能塞进拇指的大小的嘴,笑起来没有牙齿。
万历末期,太子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更没有人会重视太子的孩子,我作为奶娘的孩子,每日与皇子同吃同住也没有人理会。
从小我就很像一个女孩子,娘一直不喜欢我,在无人时动辄打骂。我不明白为月之子侯国兴),对我却总是这副样子。偷偷躲起来哭了不知多少次,有时我也会趁没人时对着他哭,他那么小,还在牙牙学语,根本就不懂我在干什么,但他会用他幼嫩的手轻抓住我的手,凉凉的,很舒适,每次看着他的脸,我就忘了原本的情绪。
在宫殿里住得久了,宫中发生的事多少我也能看见一些,比如他的娘王氏总被李选侍欺负,那时候还不懂为什么大人之间也存在这种强弱关系。
后来渐渐明白了,后宫中女人的拥有的一切都是男人给的,太子愿意去李选侍的房中,却许久也不愿意来王氏的宫中看看皇子。
过了些时日,他长大了,三岁四岁的样子,我六岁。我的磨难还没结束,他的磨难已经开始了。虽然他娘十分疼爱他,但李选侍因为自身膝下无子,看见王氏有子,嫉妒不已,总是变着法子来找茬,王氏不受宠爱,根本护不住他。
他的母亲王氏生性懦弱,他也同了母亲的性子,每次李选侍来生事后,他娘只顾着自己伤心落泪,也不怎么管他,有时还会呵斥他是来索命的。
从那时起他养成沉默个性,总爱自己呆着,坐在屋子的角落,蜷缩在床角,藏在桌子下面。宫女都顾着偷懒,根本没有注意他的举动。
皇宫外头的人,吃不饱穿不暖,总以为皇子生活在锦衣玉食中是最幸福的事,若不是亲眼得见他的惨况,或许我也会这样以为。后来,他曾对我说过,那时候他心中最渴望的事就是母亲能够在角落找到他,给他一个拥抱,但他的渴望从未实现过。
我常被母亲打骂,自然能够理解他的苦楚。终于有一天,我将他从角落拉起来,带他去做一些好玩的事,分享给他我的玩具,还有打发时间的做法,如用小刀雕刻木头。
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一起玩,一起笑,忘却痛苦,依靠彼此,抚慰伤口。我们在痛苦中选择了不同的应对方法。时光在他身上停留,就似长不大一般,我却比所有孩子都要早慧。
那时候虽然难熬,但互相扶持,总算还能够撑着。直到后来那件事发生,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碎了。我十六岁,他十四岁。
那日我们看着李选侍不停打他的娘王才人,本来以为跟往常一样,很快就会停下来,但那日李选侍就跟发了狂一般,疯狂地打王氏,直至她倒地不起,她还没有收手的意思,不停踹她的脑袋。旁观宫人没有敢上前去劝的。
到李选侍打累了,宫人才发现,王氏已经没气了。
他的父亲自顾不暇,完全不知道后院起火,居然发话将他过继给无子的李选侍。
虽然他早已断奶,但乳母也有责任照顾他,于是我与娘亲跟着他一起去了李选侍的宫中住下。
从十四岁起,到他继位,不过两年的时间内,七百多个日子,每一日,他的身上都布满伤痕。王氏殁了,他便代替娘的位置,成了李选侍的出气筒。
看他受伤,我觉得比自己受伤还要难受。李选侍不给他治伤,我便偷了娘的钱,跑去圣济殿求太监们卖药给我,在深夜里借着月光悄悄替他上药。
他每日活得战战兢兢,走路缩头缩脑,睡梦中亦常常惊醒,哭着喊“娘”或是“求求您。”随着惊醒次数增加,他的木工活计反而做得越来越出神入化。
我娘对他比对我要好,毕竟身份还在那儿。他常见我娘对我冷言冷语,我虽然伤心,不过毕竟已经习惯了,但有一次,那么怯弱的他却敢在我娘面前强硬地维护我,那时我就知道,这辈子我是不再可能离开他了。
唉,我不怕死,真的,死是一种解脱。但我放心不下孤身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他。我知道的,如今他虽然贵为一国之君,仍然还是我熟识的那个孩子。
不知不觉,有泪水在张嫣眼眶中打转。她本以为自己再难被触动流泪了。
悲惨的经历没有让他变得残暴,反而铸造出了一个善良心软的孩子,他谁都不想伤害,只想安心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可惜偏偏上天让他投胎到皇室。
他几乎没见过父亲几次,母亲也不喜他,好不容易熬到长大后,成为掌控权力的人中之人。但这个位置上没有自由,做什么事都受到大臣们的监管,信任几人的都是心怀不轨之人,甚至妻子都在处心积虑要杀掉他。
这一切,究其根本,也说不出到底是谁的错?张嫣想,或许,这真的是宿命吧。
她于心不忍,劝已经接不上气的高永寿道:“你快别说了,休息下罢,本宫这就去叫醒皇上来看你,你等着……”
“叫他……我知道……他会来的……当然会。”高永寿忽然变得哽咽,“即便到了……这个状况……娘也没有来看我……”泪水不断从他的眼角溢出,状态又恢复孱弱,方才滔滔不绝说的那一通话的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那么美,美得惊人,梨花带雨的样子,只怕西施再世也不过如此。只是稀世的宝石逐渐暗淡光彩。刚才的回光返照用完了他全部的力气,提着他性命的最后一根弦随时就要绷断。
张嫣的杀意完全消失,她抿着嘴忍住眼泪,夺门而出,吩咐人立即将朱由校叫醒。
朱由校没有与人说话,没有丝毫停歇,冲回高永寿床前。张嫣亲自替他们将门轻轻关上,将这最后的时光留给他们两个人。
在门口听不见他们有没有说话,断断续续透过门传出来的,只有朱由校悲怆的抽泣声。
张嫣呆呆站在原地,无神的双眼盯着虚空处。高永寿的结局即将到来,她不敢面对朱由校的反应,但她全身上下都透着深深的疲惫,根本提不起离开的脚步。
此刻,她最想念燕由。
“不要!不要!”朱由校突然喊道,“不要走!”他的声音显示出他已经接近崩溃。
“不要——”撕心裂肺的悲号在乾清宫内爆发。听着这仿佛山林野兽一般的嚎叫,宫人惊讶的面面相觑,谁都难以想象这是皇上发来出的声音。
朱由校的悲号穿破天际,撼动人心,张嫣再忍不住,合上双眼,泪水脱线而下。
对不住,永寿,我必须要杀掉你爱了一辈子的这个人,若你将来真的要恨我,那便很吧,我不为自己辩解。
………
灾变后,举国上下一片混乱。
没人能够解释为何会出现此等情况,若是火药库爆炸,不可能不伤草木;若是地震,不可能将人与屋子卷上天,于是便有了“天谴”的说法。
这等说法一出,以迅雷之势传遍全国,所有人都把此次天灾归结于阉党专权,残害忠臣,甚至以有胆大的人公然说这是苍天为了惩罚朱姓当权者。
一时间众说纷纭,民众怨声载道,朝野内外皆人心惶惶,魏忠贤更是怕得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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