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素称繁华,这一年一度的选花盛会,当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远至苏、松、太、常、嘉、湖各属的闲人雅士,这天也都群集杭州,或卖弄风雅,或炫耀豪阔,是以顷刻之间,缠头纷掷,各妓花舫上采品堆积,尤以钱塘四艳为多。
时近子夜,选花会会首起始检点采品,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众妓焦急,湖上游客也都甚是关心。
吴曦对身边侍卫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侍卫点头答应,乘小船赶回抚署,过了一会,捧了一个包裹回来。
采品检点已毕,各船齐集会首坐船四周,听他公布甲乙次第。只听得会首叫道:“现下采品以李双亭李姑娘最多!”
此言一出,各船轰动,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骂。只听一人喊道:“慢来,我赠卞文莲姑娘黄金一百两。”当即捧过金子。
又有一个豪客叫道:“我赠吴婵娟姑娘翡翠镯一双,明珠十颗。”众人灯光下见翡翠镯精光碧绿,明珠又大又圆,价值又远在黄金百两之上,都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今年的状元非这位湖上嫦娥莫属了。
会首等了片刻,见无人再加,正要宣称吴婵娟是本年状元,忽然吴曦叫道:“在下有一包东西赠给小西施姑娘!”将包裹递了过去。
那会首四十来岁年纪,面目清秀,唇有微须,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卷书画。那人侧头对左边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这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甚么精品?”命下人展开书画。
吴曦对那侍卫道:“你去问问,会首船中的是些甚么人?”
那侍卫去问了一会儿,回来禀道:“会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另外的也都是江南名士。”
吴曦心想:“史书上说袁子才风流,果然不错。”
第一卷卷轴一展开,袁枚和众人都是一惊,原来是祝允明所书的李义山两首无题诗。
袁枚称他为“樊榭先生”那人名叫厉鹗,也是杭州人。厉鹗诗词俱佳,词名尤著,审音守律,辞藻绝胜,为当时词坛祭酒,见是祝允明法书,连叫:“这就名贵得很了。”
诗人赵翼心急,忙去打开第二个卷轴来看,见是唐寅所画的一幅簪花仕女图,上面还盖着“乾隆御览之宝”的朱印。
袁枚心知有异,忙问旁边两人道:“沈年兄、蒋大哥,你们瞧这送书画之人是甚么来头?”
他称为“沈年兄”的沈德潜,别字归愚,是乾隆年间的大诗人,与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进士。只是一个早达,一个晚遇,袁枚中进士时才二十四岁,而沈德潜却已六十多岁了,是以人称“江南老名士”。那姓蒋的名叫士铨,别字心余,是戏曲巨子。他与袁枚、赵翼三人合称“江左三大家”。这两人一看,沉吟不语。
沈德潜老成持重,说道:“咱们过去会会如何?”
船上右边坐着两人也是袁枚邀来的名士,一是滑稽诙谐的纪晓岚,一是诗画三绝的郑板桥。纪晓岚笑道:“咱们一过去,倒让旁人讥为不公了。这两卷书画如此珍贵,自然是小西施得状元了。”
郑板桥道:“第三卷又是甚么宝物,不妨也瞧瞧。”
众人把那卷轴打开,见是一幅书法,写的是:“西湖清且涟漪,扁舟时荡晴晖。处处青山独住,翩翩白鹤迎归。昔年曾到狐山,苍滕古木高寒。想见先生风致,画图留与人看。”笔致甚为秀拔,却无图章落款,只题着“临陆柬之书”五字。
郑板桥道:“微有秀气,笔力不足!”
沈德潜低声道:“这是今上御笔。”大家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说。
袁才子大声宣布:“检点采品已毕,状元小西施,榜眼吴婵娟,探花卞文莲。”湖上彩声四起。
袁枚等见了这三卷书画,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贵族,便是巨绅显宦,可是看那艘船却也不见有何异处,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面目难辨。大家怕这风流韵事被御史检告,本来要赋诗联句以纪盛,现下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
吴曦拿乾隆御赐的墨宝一番卖弄,正要回去,忽听小西施在船中又唱起曲来,但听歌声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痒难搔,对那侍卫道:“你去叫这妞儿过来。”
那侍卫应了,游船划近小西施花舫,过了片刻,拿回一张纸笺,递给吴曦道:“她写了这个东西,说:‘请交给你家老爷。’”
吴曦接来灯下一看,见笺上写了一诗:“暖翠楼前粉黛香,六朝风致说平康。踏青归去春犹浅,明日重来花满床。”字迹殊劣,笺上却是香气浓郁,触鼻心旌欲摇。
第二十五回 铁链重重锁旧人()
吴曦笑道:“我今日已来,何必明日重来?”抬头看时,小西施的花舫已摇开了。
须知这正是男人的通病,对方愈是若即若离,推三阻四,他反觉十分新鲜,愈是要得之而后快,忙叫道:“叫舟子快划,追上去!”
众侍卫见吴曦发急,再不乘机投其所好,更待何时?当即纷提船板,奋力划水。众侍卫或外功了得,或内力深厚,此时劲运双臂,船板激水,实为毕生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见影,桨落船飞,迅速追上小西施的花舫。
吴曦悄立船头,心逐前舟,但见满湖灯火渐灭,箫管和曲子声却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隐隐传出一声声若有若无的低笑柔语。
吴曦醺醺欲醉,忽然想起两句诗来:“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两船渐近,花舫窗门开处,一团东西向吴曦掷来。吴曦一惊,暗叫:“不好!”左手一招“降龙伏虎”,右手一招“擒狮搏象”,这是他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绝枝,阵上夺枪,夜战接镖,手到拿来,百不失一,但见他身如渊停岳峙,掌似电闪雷震,果是武学大宗匠的风范,出手更不落空。
众侍卫一见无不暗暗喝彩。没料想触手柔软,原来不是暗器。细细一看,见是一块红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结,打开一看,包着一片糖藕,一枚百合。一喻佳偶,一示好合。
吴曦自比才高六斗,诗成八步,虽比当年曹子建少了两斗,多了一步,却又如何不解得这风流含意?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里,不禁神摇心荡。
不一会,花舫靠岸,火光中只见小西施登上一辆小马车,回过头来,向吴曦嫣然一笑,放下了车帷。马车旁本有两人高执火把等候,这时抛去火把,在黑暗中隐没。
吴曦大叫:“喂,等一下,慢走!”那马车并不理会,蹄声得得,缓缓向南而去。
吴曦叫道:“快找车。”但深夜湖边,却哪里去找车。他施展轻功,“七步追魂”、“八步赶蟾”,不一刻已越过马车,回过身来喝命车夫慢走。
不久侍卫竟找到一辆车来,自是把坐车乘客赶出而强夺来的。
吴曦上了车,心头急躁,亲自御车,众侍卫跟随车后。前面马车缓缓行走,吴曦抖擞精神,驾车紧跟。当年造父驾八骏而载周穆王巡游天下,想来亦不过是这等威风。
那侍卫见车子走向城中繁华之区,知道没事,放下了心,料想今日这位吴爷定要在这妓女家中过夜,但他毕竟是当今圣上极为亲信的人物,此人安危,不可不防,忙回去加调人手,赶来保护。
小西施的车子走过几条大街,转入一条深巷,停在一对黑漆双门之前,一名男子下车拍门。吴曦也走下车来。
只听得呀的一声,黑漆双门打开,走出一个老妈子来,掀起车帷,说道:“小姐回来了,恭喜你啦!”
小西施走下车来,见吴曦站在一旁,忙过去请安,笑道:“啊哟,吴老爷来啦。刚才真多谢你赏赐。快请进去喝盅茶儿。”吴曦一笑进门。
进门是个院子,扑鼻一阵花香,庭中树影婆娑,种着两株桂花。这时八月天气,桂花开得正盛。吴曦随着小西施走入一间小厢房,红烛高烧,陈设倒也颇为雅致。
女仆上来摆下酒肴。吴曦见八个碟子中盛着肴肉、醉鸡、皮蛋、肉松等宵夜酒菜,比之大鱼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风味。
女仆筛了两杯酒,乃是陈年女贞绍酒,稠稠的醇香异常。
小西施先喝了一杯,媚笑道:“吴老爷,今儿怎么谢你才好?”
吴曦也举杯饮尽,笑道:“你先唱个曲儿吧,怎么谢法,待会儿咱们慢慢商量。”
小西施取过琵琶,轻拢慢捻,弹了起来,一开口“并刀如水,吴盐胜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游。
吴曦一听大悦,心想当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师师,两人吃了徽宗带来的橙子,李师师留他过夜,悄悄道:“外面这样冷,霜浓马滑,都没甚么人在走啦,不如别去啦。”
哪知给躲在隔房的大词人周美成听见了,把这些话谱入新词。徽宗虽然后来被金人掳去,但风流蕴藉,丹青蔚为一代宗师,是古来皇帝中极有才情之人。
吴曦听小西施唱了一会曲,喝了几杯酒,已有点把持不定。小西施媚笑道:“服侍老爷安息吧?”
吴曦微笑点头。小西施替他宽去衣服鞋袜,扶到床上睡下,盖上了被,轻笑道:“我出去一会,就回来陪你。”
吴曦觉枕上被间甜香幽幽,颇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间,听得床前微响,笑道:“你这刁钻古怪的妮子,还不快来!”
帐子揭开,烛光下只见那人一股难以忍耐的怨恨,由心中往上直冲,随之放声大笑起来,声音尖厉,异常刺耳。
来者不是小西施,竟然是邬凝霜。
吴曦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时间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从顶门上直灌下来。
邬凝霜收住了大笑之声,冷冷的说道:“你还记得我讲过的一句话吗?”
吴曦道:“甚么话?”
邬凝霜道:“如若你有朝一日还俗了,除了我可不许再喜欢其他的女子。如你无情无义,将来负了我,我决不饶你。”
吴曦听得一愕,道:“你”
邬凝霜冷漠一笑,道:“你慢慢就知道了!”突然伸手一指,点了吴曦的晕穴。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吴曦忽觉穴道被解。他睁眼瞧去,只见面前摆着一盘牛肉,两个馒头,和一碗清茶。邬凝霜笑意盈盈地坐在他的身侧。
吴曦腹中虽然饥饿,但他心中疑窦重重,哪里能食用得下?抬起头来,望着邬凝霜道:“邬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邬凝霜点头笑道:“你快些吃啦!吃饱了咱们还要赶路。”
吴曦道:“咱们要到哪里去?我必须要早些找到韩世祯少侠,救他出来,还得要杀了李侍尧。”
邬凝霜冷冷说道:“吴大老爷还有心思去救江湖上的朋友?”
吴曦道:“是啊。你不信么?”
邬凝霜仰起脸来,格格一阵大笑道:“咱们要去的地方,安静的很,那地方只有咱们两个”微微一顿,又道:“你已经一天没进饮食,有什么话吃完了再说不迟。”
吴曦暗里观察,发觉了邬凝霜性格大变,短短的时光中判若两人,她似乎已对自己情意缠绵,决非作伪。他心中暗暗焦急道:“她这般模样,也不知道会怎样对待我”也就不再多问,狼吞虎咽般,匆匆食毕。
邬凝霜微微一笑,道:“够了吗?”
吴曦道:“够啦!”
邬凝霜伸手一指,又向吴曦晕穴上面点去,吴曦欲待喝问,话还没有出口,穴道已经被点中。
就这般糊糊涂涂一连数次,每次都有邬凝霜替他备好了食用之物,拍活他的穴道,催他快些食用,食用完毕,立时又点了他的晕穴。他只觉每次清醒后进食之处,都不相同,问起邬凝霜此时行止何处,为什么要点他晕穴,邬凝霜总是支吾以对,不肯坦言相告。
这次,吴曦又被拍活了穴道,睁眼一看,不禁心头大骇。原来他的双腿双臂,都被铁练锁起,胸腰之间,也被一条牛筋捆着,那铁链和牛筋的长度,刚好可让他变换一下坐卧的姿势。除此之外,再难移动,邬凝霜的宝剑衣物就放在身前不远之处,但人却跑得不知去向。
他缓缓闭上双日,运气调息,勉强压制下心中的忿怒激动,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之久,突然步履之声,传了过来。睁眼看去,只见邬凝霜满脸笑容,一身新装,缓步走了进来,侧脸望了吴曦一眼,笑道:“吴大哥,你几时醒来的?”
这时,吴曦已恢复了镇静。他反复思量眼下形势,自己激动和恼怒,不但与事无补,反将使邬凝霜暗自得意,当下谈谈一笑,道:“我醒来很久了。”
邬凝霜慢慢蹲下身,娇柔一笑,道:“你现注双腿双臂都已被铁链锁起,吃饭穿衣都得我帮助你了!”
吴曦极力使声音保持着平静,温和地说道:“邬姑娘把我重重锁绑于此,不知是何用心?”
邬凝霜微微一笑,道:“这还用问吗?”
吴曦道:“在下想不出哪里得罪了姑娘,如何不问?”
邬凝霜道:“你没有得罪我,而是我怕你变了心,唉!我要和你常相斯守,永不分离,只有用这个法子了。”
吴曦剑眉耸动,冷笑一声道:“姑娘的情意深挚,在下是感激不尽,但姑娘却忽略了一件事情。”
邬凝霜奇道:“忽略了什么事?”
吴曦想起前世一句著名的话来,道:“铁锁重重,只不过锁住了我的人,但你却没法子锁住我的心。”
邬凝霜呆了一呆,默然说道:“我如不用此法,只怕连你的人也锁不住了!”
吴曦心中暗暗忖道:“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不知为何忽发奇想,做出了此等之事,如若言词间咄咄逼迫于她,只怕要引起她更偏激的举动,看来此事,急它不得,只有慢慢的设法劝解于她了。”
第二十六回 猎犬嗅息觅踪迹()
只听邬凝霜柔声说道:“我买了各色各类的绸缎、剪刀针线、锅碗瓢”
吴曦暗道:“看来她倒是存心要长居此地了。”但口中却缓缓说道:“锅碗瓢,用来煮饭食用,你买了各色绸缎,不知是何用心?”
邬凝霜笑道:“我要做很多的衣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