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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日头西沉,前出的各什骑卒纷纷返回。李延昭唤过各什的什长,前来陈放遗骸的山洞中辨认尸首。在一支火把微光照耀下,来此洞中的什长们,见到陈放在山洞中的十一具遗体。各自悲痛不已,自不必言。
很快,什长们便是确认了其中九具遗体的身份。发生争议的两具遗体,却是一对双生子。体型什么的,都是几乎一模一样。无疑使得众人犯了难。
李延昭取过泥块和纸张,给九具已无争议的遗骸写上名字,所属。而后发生争议的两具遗体,便没有再动,打算运回大营之后,择日请家属前来辨认。
接到李延昭请求的赵都尉也并未让李延昭等太久。次日天明,便遣数十部属,渡河为李延昭送来了二十口连夜赶制的棺木。李延昭观那些棺木,虽然简陋了一些,显然是军中精通木匠手艺的士卒赶制而成,不过总算得令牺牲的同泽有了栖身之地。
将遇难的十一位袍泽装殓入棺,又委托带队前来送棺木的队率护送英灵归乡。李延昭亲领曹建属下骑卒一路护送到河边,望着几条向河对岸返回的渡船,方才松了一口气,道是了却一桩心愿。
第八十八章 陇西烽烟()
送走了归乡英灵之后,留在河南地的广武骑卒们,又是纷纷以什为单位,四出侦骑。
当日,又有一什人马寻回九具无头遗骸。亦是广武军服色。李延昭又带领部下们,经过一番清洗辨认,将身份辨明的这九位战殁袍泽装殓入棺,而后遣刘季武率部送至河边。对岸赵都尉见状,便派船将这九具忠骸运回北岸,随即送往大营而去。
先前牺牲在南岸的二十具忠骸已俱是找到并送回大营。然而李延昭的心情却依旧是沉重不已。
逝者已远,而生者仍需履职。李延昭将自己对阵亡将士的牵挂暂时压在了心底。而重新认真无比地,布置起所部此刻应该重点履行的事务。
洮水畔的氐羌之众已经拔营东进,仿佛是见识过后,知道自己所部并不好惹,绝非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陈安所部的哨骑这两日来也再未露面。由刘季武所率的一部哨骑,甚至深入百数十里,直达狄道、首阳等地,已算是到达了渭水流域,距离陇西重镇陇西郡、南安郡不过几十里。
即便如此,路途中也再没遇到哪怕一个陈安军哨骑。李延昭结合各种情况来看,估计是陈安军并无与凉州军开战之意。加之上次那波偷袭自己的陈军哨骑遭逢重创,大抵使得此刻的陈军哨骑们,都是严守不出。刻意地避开了自己麾下的哨骑们。
以至于连凉州军四出窥探的哨骑,如今也几乎是横行四野,再无人前去拦截。
借由此一系列情况。李延昭终是做出了自己的判断:陈安的确是在与刘赵开战。募发的数万氐羌之众,也已拔营东进,绝无进攻凉州的意图。于是李延昭将这些日子哨骑们所探得的一应情报汇总了一番。而后修书一封,遣韩文灿带着这份情报回营交给千人督阅览。
而河南这边,李延昭趁着陈安各部忙于准备伐赵,无暇顾及他们这一支小小的哨骑队伍的光景,频频派遣属下骑卒四下而出。绘制陇西河南地图,侦察陈安各部兵力部署,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李延昭之前在逃难途中所绘的那一幅地图,毕竟只是他跟随众人逃难途中所过之处的山川地貌。之前他也曾想深入侦察陇西河南地,将这幅地图完善起来,然而却一直苦于没有良机使他得以这么做。现今这个期盼已久的机会到来,他又岂有放过之理?
在这时候,他属下众多的识字军官,终于表现出了他期待的一面。众什长所绘制并交回的图样,所标注的地形地貌人一目了然。连他这个浸淫此道已久的个中高手都不由得啧啧称奇。
虽然各什长递交回来的地图上,仍是有错漏之处。错别字这种问题也屡禁不止。不过李延昭却已是感到满意。短短数月光景,能使众人有此程度已令他感到颇为不易。至于错漏、错别字等那些小节,他看到了亲自改一改也是无妨。
转眼间,李延昭率部渡河侦骑已近五日。眼看粮草等即将告罄,李延昭遂令诸部归来之后,即拔营回程。
然而日暮之时,归营各部均到齐之后,前出两百余里,两日未归,侦查范围几乎直抵陈安老巢上邽的邵雷所部,却带回来一个大消息:汉赵刘曜征讨杨难敌回师,途中陈安袭其后勤辎重,并俘获汉赵大将呼延寔。劝降未果,便将其杀害。
换言之,陈安终于是撕破了自己和刘氏匈奴赵国之间,最后一层君臣名分的遮羞布,反叛了刘赵。自此,陇秦之间战端一起,便唯有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彻底玩完。
李延昭此时并不能确定谁会玩完。毕竟他对这时代几乎一无所知。唉,早知要穿越,真该多找点史书看看的。李延昭懊恼地想。
然而从对局势的分析上,李延昭觉得刘氏汉赵的军事实力,无疑比陈安要强许多。因此刘赵的赢面更大。不过从他的心理和立场上来讲,他更希望陈安在这场不宣而战的生死相搏上取得优势。最次,也得搏一个均势。
因为陈安现在所占据的这片根据地,正是除却关中之外,西北地区最为富庶的一片土地。虽然陈安对这片土地的掌控并不绝对。然而刘赵此时,却是不可能绕过陈安,从而对凉州展开进攻的。
此时的陈安,无疑是充当了凉州面对刘赵的一个宝贵的缓冲区。李延昭深知陈安这一个缓冲区是多么。倘若没有了这个缓冲区,凉州就必须以孱弱的州郡兵,凭借一点黄河天险,来独自面对刘赵冠绝西北的强盛军事力量了。
那时候,刘赵若要取凉州,只需突破黄河天险。突破之后,凉州便面临着无险可守的境地。
而凭借着自己这些兵少将寡的州郡兵,是绝不可能挡住刘赵下定决心的一击。就拿广武郡为例。一个郡城加上三个县,四座城。郡治之下沿逆水尚有良田万顷。然而这一郡的兵力,不过区区四五千人。
广武郡又是州治姑臧城的南面屏障。广武有失,则姑臧基本不用守了。凭着姑臧那“南北七里,东西三里”的规模,一则囤不下粮,二则囤不下兵。加之旧城又低矮失修,能挡得住刘赵的虎狼之师才怪。
李延昭此时有心留下再为哨探,然而面对着粮尽的现实,促使他不得不暂时回军,待得回去补充粮草,并报告局势之后,再做其余打算。
然而就在众人收拾驻地打算回师之时,李延昭看着属下士卒们,将山洞中的马粪以及生活垃圾等清理出来,便往山洞外一堆。随即便不管不问,此种做派令李延昭一阵心悸。
“尔等可知,如此行事可是要害死尔等兄弟袍泽?”被召集起来的骑卒们聆听着李延昭的愤怒,看着山洞外被随意丢弃的生活垃圾,俱是垂下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挖坑填埋!”李延昭没再废话,言简意赅地下达了命令。
骑卒们领命去马上拿来锹镐等,回到那些被随意丢弃的生活垃圾旁,很快便刨出了几个大坑,而后将那些先前暴露在地表上的垃圾陆续推入坑中,而后将其掩埋。
见军卒们已将垃圾填埋,并平整了一番,李延昭又亲自动手,从旁取过落叶等物,覆盖在那些填埋痕迹明显的新土之上,伪装了一番,李延昭方才满意地点点头,而后率众离开了此地。
八十余名骑卒跨上战马,一同向着大河边上行进。到得河边,由那些广武军老卒伪装的船夫纷纷将船划到南岸,接上了这些骑卒以后,十来艘小舟又纷纷向北岸划去。
尚且在北岸留驻的赵都尉所部见李延昭一行人复归,遂询问了一番当下形势等。李延昭据实禀告,并言明自己所部需回营补给,来日再渡河哨探。赵都尉便由得其部向大营方向而去。
第八十九章 难民如潮()
返回大营后,李延昭吩咐骑卒们带回修整,而后又由刘季武前去调运干粮箭矢等物,李延昭自携这几日属下骑卒们所搜罗的诸多情报,包括那几十张新绘制的陇西河南地的军事地形图,直趋千人督帐中而去。
杜杰坐在帐内上首,听闻李延昭汇报了一番这几日渡河哨骑的收获,虽然未能尽歼那支偷袭己方骑卒的敌军哨骑,不过李延昭仅率数人,便斩获十级,赶跑了那支哨骑不说,使陈安所部哨骑再也不敢与其冲突,而且还运回了先前所阵亡的己方骑卒忠骸。这等成果已令杜杰感到满意。
尤其当李延昭进得帐中,将几十幅粗粗绘制的陇西河南地形图叠放在大帐地面之上,并且趴到地上一幅一幅进行拼合,起初杜杰见之,还感大惑不解,然而这些地图在李延昭手中,由一张张意义并不大的小区域图,逐渐拼合成足足占去帐中一大半空地的巨幅地形图,杜杰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这幅地图是率部深入陇西河南地的众位什长所粗粗绘制,李延昭亦是参与其中,为这些草图修正了一些错漏之处。不论是山川河流等地貌,还是村镇县城,甚至于山涧小溪上的桥梁,都有明确的标注。令杜杰看着看着,便由衷地啧啧赞叹。
杜杰乃是广武军中少有的久战宿将,对于李延昭带回来这幅详图的意义,自然有超出一般人的钟爱。他不顾身份,跪在帐中地毯上,仔细地观看着眼前这张巨幅地图,连声称妙。
随后杜杰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拼接起来的地图收好,摞成一摞放置在自己的几案之上,反正李延昭已将那些图样编了,他也不怕回头拼不到一起。
见杜杰收起地图,万分满意地在几案后坐下。李延昭已是对着几案后的杜杰抱拳持礼,道:“此次虽未如愿截杀敌骑,而我将士皆深入数十里,探得军情也一并呈督案前。如今河南之地,烽烟再起,我等惟侦哨,以待良机。”
李延昭虽未明言“良机”是何种良机,然而杜杰却是对此心知肚明。他起身踱到李延昭身侧,而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勉励。
望着眼前这位持礼甚恭的军中后起之秀,杜杰也是颇有感慨。遥想去年秋校阅之时,他还只是骑卒营中一介喂马的军卒。如今,仅从这一次渡河侦哨,将河南陇西的军情打探得清清楚楚,并且还送回详图这种极具军事价值的情报,无疑更加展示了他自己所具备的价值。
如今虽然各势力暂时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间,然而杜杰心中亦能明白,军中所需的,皆是像李延昭、赵程志这种能静心下来的务实之人。对于营中某些挂着虚职,肆无忌惮的世家子弟,杜杰实在是感到一阵阵气苦与不忿。
也许若干年后,混够了资历的那些世家子弟,便会由他军中,提拔到各个掌握实权的实职之上,从而将李延昭、赵程志、孙建雄,也包括杜杰自身,他们这些寒庶出身的务实之人,有望的上升道路全部堵死。
换言之,即使杜杰身经百战,不论资历还是战绩,都颇为骄人。且今年不过三十余龄。然而这个千人督,他已算是做到仕途顶端了。
三十余岁的将领,又在仕途之上屡受挫折。若说他就此断掉上升之念,决计不对,然而若说他依旧浑身是胆一往无前,却也是不可能。如今的杜杰只是徘徊在军中中下层,对升不上去的职权充满了渴望和怨念,然而四处碰壁,又使他不得不处处小心,早已不复年轻之时的一腔血勇。
“见君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吾心甚慰。深以军中有君这等忠心为国之士为荣。然君有务实之才,又有平叛之功,至今却只屈居小小卒长,某亦时常为君所不平。”
听闻千人督今日居然口出如此诛心之语,李延昭的神经蓦然间竟懵了片刻。细细一想,方才明了其中关节。这时代世家门阀把持了几乎要职和实权。杜杰身经百战,出任一郡郡兵的军主,大抵已是此时寒庶之家所能到达的极限。
之前李延昭虽然也知此时的一应现状,然而对这个问题却并不曾深入思考过。此时听杜杰说了这些犯忌之语,方才细细思虑起来。
自己纵有一腔抱负,以及务实的才干,难道也要像面前这位身经百战,立功无数,却又终日郁郁不得志的将领一样,若干年后便寻得如此一个不高不低的尴尬职位,抱残守缺,老死在这乱世之中吗?
今日能逢辛翳这位忠于职事,能纳谏言的良官,然而他亦是不可能在广武太守的任上呆一辈子。倘若他日,这位伯乐调去别处,再来的却是那种尸位素餐,不纳谏言,夸夸其谈之辈,他李延昭又将如何自处?
杜杰眼见李延昭凝神细思,却未作回应。心中不免焦虑,他一个武人直来直去,方才说了那些犯忌之语,此时想起才有些惶惶不安。
毕竟李延昭此人,虽然务实能干,然而对于杜杰本人却谈不上有什么忠心。此时二人之间,尚仅仅属普通的上下级关系,杜杰本人不敢肯定,李延昭就一定不会将他刚才的话传播出去。想到这里,他方才额头见汗,心中暗自懊悔不已。
“方才杜某一时失言,原因无他,只是觉得以君之才,不应仅仅屈就一小小卒长。并无歧义,李卒长切勿记挂在心。”
如今听着杜杰这一番欲盖弥彰之语,李延昭终于是肯定杜杰动机不纯。不知是其意欲拉拢自己,还是离间之法,使自己对高层的士族门阀生出嫌隙之心。不过自忖他自己一介小小百夫长,一无值得让一郡军头拉拢的地方,二也没有足以抗衡士族门阀的实力以及话语权,便暗笑一阵自己的不自量力。
想通此节,李延昭抱拳下拜,郑重道:“末将位卑言轻,从未心有怨愤,只知履职,不知其他!”
言罢,李延昭又言道:“今日帐中之语,出得杜督之口,入得我耳。昭不知杜督何意,然必不言于他人,杜督大可放心。此外,先前运回忠骸,尚有两具不能辨别杜督召其家人,予以辨认。”
杜杰闻言,心情复杂地点点头。李延昭最后一句哪是保证,分明隐含丝缕威胁之意,杜杰此刻望着李延昭注视他的目光,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