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属下百余骑卒或赞许,或漠然,或期待的神色。李延昭在这个时代中,第一次感觉到了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到了自己肩头。从今天起,自己便要对手下这百余骑卒负责了,平日里,须得负责他们的操练,生活起居;若在战时,自己负责的,便是他们的生命。望着这些一路与他一起平过叛,杀过贼,筑过坝的一干袍泽兄弟,李延昭渐渐在心里意识到,他们之中每一个人的逝去,都将会使得自己心痛万分。
他走上前去,目光忽而扫过全场,忽而紧盯着一处;李延昭目视着面前的每一个人,仿佛是要将他们的音容笑貌镌刻在心里。他的步伐来来回回走了数趟,终于顿住了脚步。
“弟兄们,我相信大家对我已不再陌生。从今天以后,我便愧居百人长一职,平日带领大伙操练,战时带领大伙上阵杀敌。我自知资历浅薄,难以服众,然此乃军中,我既已担任此百人长一职,日后行止,众人须得听我令。平日之中,令出不遵,着军棍二十。战时闻鼓不进,闻金不止,令不遵,法令不行者,斩!”
斩字一出,众人竟无端觉得李延昭的眼神莫名地凌厉了些许。许多骑卒纷纷微垂着头,不再敢与之对视。
“我既已任此百人长一职,今后在此的诸位,我便视为手足兄弟,从此一视同仁。诸位之间,决计不可持械私斗,逞匹夫之勇,败营中风气。按军律,持械私斗者斩。倘若因此事被庞司马捉去斩首示众,我可保不住你。”
“诸位既为军卒,便应知我等军卒本分便是杀敌保民,守土开疆。民众乃是我等之衣食父母,国家养兵,我等身上所衣,口中之食,俱出自百姓民众。若有侵欺百姓,抢掠财物者,定斩不饶!”
李延昭滔滔不绝地讲了几条军律,他知道所谓中国古代军律的“十七律五十四斩”,亦是知晓后世的“三大纪律八仙注意。”然而他自己对于军律这种东西,却是有着他作为一个后世人来说的独到见解。
在他看来,一支军队需要严明令,在战时便不至于混乱无序。禁止持械私斗,却是避免非战斗减员以及加强军中袍泽的团结和凝聚力。而禁止扰民和抢掠,在古代来讲却是见仁见智。长久以来,甚至有不少将领激励士卒苦战,常常在胜利或是破城之后,默许士卒对民众的劫掠。然而李延昭却是认为,此举断不可为。
维持一支军队士气和战斗力的,有很多种方法,然而意图以抢掠获得财物为手段来实现这一目的的,却显然无异于饮鸩止渴。士卒抢掠获得了诸多财物之后,自然会变得惜命了,不如之前那般悍不畏死英勇作战了。因为若是哪名士卒在战场上阵亡,他抢掠而来的财物必将会被亲近的其余袍泽予以瓜分,这也是一直以来所存在的客观事实。因此抢掠获得财物的士卒,必然不会再甘于默默苦战。毕竟自己一死,便什么都没了。若是这样的人一多起来,这支军队还剩下什么战斗力呢?全是一群意图抱着自己抢掠来的财物归乡享福的怕死鬼,日后的仗还能打吗?况且抢掠来的诸多财物,也会占用军队之中宝贵的运输。财物运多了,留给运粮食的骡马大车必然就少了。带着一支既缺粮又怕死的军队,怎么打胜仗?
“自今日起,每逢出征,须将出征士卒所携带物品,尤其财物,着书吏登记造册。凡袍泽阵亡之后,其个人物品均需如数带回,还与其家人。若有侵吞阵亡袍泽财物者,皆斩!”
此言一出,面对李延昭站立着的那百余骑卒,却是不安分地骚动起来,众人嗡嗡之声不绝于耳。私下的言语之中,已对李延昭多有不满。毕竟这乃是一个历代都不曾改变的事情,俨然已是军中的一种“潜规则”一般的存在。然而今天新上任的这位百人长,却将这一众人获利的途径,说禁就禁了。众人怎能不心生不忿呢?
“凭什么?即便历代骑都尉,乃至千人督,都不曾对这事予以禁止,你一什长刚提的百人长,说禁就禁了?”众人嗡嗡如集市一般的窃窃私语中,突然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喝问,却是令周边众人都不由自主地一震,须臾之间,先前那嗡嗡不止的窃窃私语竟俱是停了下来。场中一片寂静。这声喝问气势甚足。李延昭回头瞟了一眼,却连校场之中对抗演练的步卒方阵亦是纷纷停手向这边望来,甚至连步都尉赵程志都在一旁抄起手来观察着自己这方的动静。
“刚刚说话的是谁?”李延昭四下环视,眼中已带上了一丝寒气。“站出来我看看何方好汉有此一问?”
场中却依然寂静,没有一人出列,也再无一人有多余的动作。百余骑卒俱是肃立于校场之上,不发一言地静静看着李延昭。
“好啊,好。”李延昭不由得怒极反笑,随即出言嘲讽道:“我却道与马都尉一同出征平叛的,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刀斧加身都不会皱一皱眉头的英雄豪杰!孰料当中竟也是有没卵的,敢说却不敢承认的阉货!”言罢又长叹一声:“可叹马都尉一世英雄,属下竟有这等人!”
“休要风言风语,便是我说的又怎样?”百余骑卒队伍的后方,忽然传出来一声如同方才一般的大喝声,随即李延昭便见得队伍后排,有一人出列,随即大摇大摆,丝毫不以为意地走上前来。立在李延昭身前几步远处,昂着头却是一番故作不屑之态。
李延昭细细看了看来人,却见这骑卒生得高大粗犷,面阔耳方,皮肤黝黑。瞪起眼来,却如铜铃一般。一脸的络腮胡子却生得茂密不已。然而显然是疏于打理的缘故,那一脸胡须乱糟糟的且不说,李延昭细看之下,还偶然看到几个白点在茂密的胡须丛中动来动去。想来却不是虱子就是跳蚤之类的了。李延昭不由在心中哑然失笑。这莽汉看起来性格倒算是耿直,然而此番不修边幅的模样,却是令李延昭心中一阵无语。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袍泽们都见识见识是何方好汉。”李延昭淡淡对那莽汉道。
“本人邵雷,广武军骑卒什长。广武郡人,家中排行老大。”那莽汉依旧是神色傲然,面对李延昭相问,怡然不惧,将自己的姓名职务等一一道来。
李延昭观其傲然神色,心中早是略有不爽。然而依然是语气平淡地道:“好,好一个敢作敢为的壮士,然而李某却还有几句话想请教阁下。”
邵雷转头平视着李延昭。他高大,足足高出李延昭大半个头。此时半抬着头,几乎是双眼朝下瞟着李延昭,一副睥睨万物之态:“百人长尽管问。”口中虽道着百人长,然而神色中全无敬色。
“邵雷,你既是老大,家中可有弟妹几人?令高堂可还安好?”
“家中弟两人,妹三人。高堂俱在。”邵雷话却也不多,回答简洁明了。
李延昭闻言点点头,道:“家中有多少地?家人生活可还过得去?”
邵雷闻言却是面色稍沉,想了想便道:“家中有地二十亩,家人生活……唉。”
李延昭见邵雷神色之中傲然不再,却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连忙追问道:“如何?不妨直言。”
邵雷神情略有苦楚,皱着眉道:“若年景风调雨顺,全家人倒可混个囫囵饱。然而倘若遭逢旱灾,一年到头便只得半饥半饱地度过。我家本不是世兵,便是给家中一口吃食,方才来军中为兵。”言罢却是偏着头,眼神望着远处的群山,却是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李延昭一副恍然神色,随即便对邵雷道:“邵什长前来从军,便是欲得家中多省些粮食家人吃饱一些。然而你是否想过,现今你还在军中,却倒还好,军中还有些许微薄军饷能够补贴家用。倘若有得一日,若是邵什长你,战殁在沙场之上呢?你的家人,又将如何?那时,即便连现在你拿去补贴他们的一点微薄军饷也没有了,他们又将如何度过呢?难道你不觉得,应该将你为数不多的个人财物禁止军中袍泽们私分,然后带回来交给你的家人们,以使得他们的日子能够不像什么都没有一样过得那般艰难吗?”
邵雷闻言,神色忽然一凛。便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般,他转过头来盯着李延昭。神色已不复方才那般倨傲睥睨。
“我下令禁止此事,确是出于此番目的。人生在世,能混得一个囫囵饱已是不易。各人来参军,不管世兵家庭也好,并非世兵家庭也罢。谁不想省自己一人的口粮,能使家中亲人吃饱一些?李某的确出于一片公心。望在站的众袍泽兄弟们,能够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对于这些禁令,能够按照我的要求认真去执行。不光是为你等自己,有些事亦是你等的亲人们啊!”
邵雷闻言,却是垂下头去,默然不语。
李延昭见他神态,亦是温言道:“邵什长,你既已明了李某的心意,想必你也能够理解我的用意。不必在此罚站了,且入列吧。”
邵雷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望了李延昭一眼,随即点头示意,而后便转身,自回队列之中去了。
看到邵雷返回队中,李延昭又郑重地看着手下的百余骑卒。此时,这百余骑卒已俱是恢复肃立。他们的神色,也多是郑重地望向李延昭。望向这位他们今后的百人长。
李延昭环视了众人片刻,随即从身后腰间取下一只大布袋,随即抓在手中高举起来,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语气平静地说道:“这些,乃是守君的赏钱。此次平叛,诸君与我一同戮力向前,方才有平叛之胜。我个人决计不能独居此功。这五千钱,我决意留出一千钱给阵亡士卒们的家属,余下四千钱,便分与大伙!”
下方的众骑卒闻言,神情却已是不能用讶异来形容了,许多人张大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面前这个新上任的百人长,以及他手中高举着的那只钱袋。
第四十九章 夜半逃兵()
“陈泉!”李延昭出言唤过方才向他报告的那名队率:“你将钱袋拿去。待操练结束后,你且分出一千钱来与我,我自会寻机将其分发给阵亡袍泽的眷属。随后将剩余的四千钱分发给大伙!”
陈泉出列抱拳。他心中不由得略有些惭愧。方才自己手下邵雷出言顶撞这位百人长。而他却抱着别样的心思,非但未曾阻止自己的手下,反倒是坐视他顶撞这位李百人长。然而李百人长非但不予计较,反倒将姑臧给他的赏钱俱是拿给自己,令自己给手下的骑卒兄弟们分发。一时间,却令这位队率感慨万千,不知说什么好。
他走上前去,颤抖着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钱袋,随即对着这位新上任的百人长躬身为礼。然后默默转身走到靶场一旁,将手中钱袋寻了一块平整些的石头放好,随即跑步回到队首。大声喝令道:“操练!”
听闻这声喝令,骑卒们纷纷转身,拿起手中的弓弩。嘣嘣的弦响之声又不断地在这靶场中响起。
李延昭亦是从旁问另一名队率蔺超要过了他的弓箭,走到靶场前,对着一个稍远一些的箭靶张弓搭箭,闭着左眼稍瞄了一瞄,随即松开引弦的拇指和食指,弓弦嘣响,弦上的箭离弦而去。李延昭睁大的右眼捕捉着那箭在空中的移动线路。只见那箭杆左右微摆,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即哚的一声,那箭直直地插到箭靶之上。
好些引弓待射的士卒见得此情此景,俱是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弓箭,看着那支钉在箭靶之上,尾羽却仍在不住摆动的箭,不由得齐齐喝了一声彩。那箭靶远在六七十步开外,平时却是用来练弩的,孰料这位才上任的百人长,却对着那么远的箭靶举弓便射,更是首发命中。这等技艺,已是足以使这些骑卒们折服。联想到出征平叛之前,这位时任马倌什长的人,更是领着部下一群马倌在府君大人观摩的操演之上大出风头,众骑卒还哪有不服之理?
而李延昭射完一箭之后,便觉得此弓与他自己用那把弓却是弓性上稍有差异。他自己用的那把弓,弓力稍弱,然而却是比较准。而这把弓,弓力稍强,换来的无疑是射出的箭相较于自己那把弓来说更为平直的抛物线。然而此把弓准头稍差一些。方才李延昭明明瞄得是那靶的靶心,然而射出去的箭,却是歪在靶心的左上方。
李延昭又取出一支箭,这次他把瞄准点设在了靶子的右下角。
嘣地弓弦响,这第二支箭离弦而去,却是正中靶中央的红心。李延昭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停顿,行云流水一般又从箭囊之中抽出第三支箭,随即搭上弦,略微瞄准,此时他感到自己右侧吹来一阵微风,令他右臂微微一凉,于是他又将瞄准点往右偏了一偏,随后一松手,短暂的沉寂过后,那箭又是哚地一声,插在那只箭靶上,只是第三支箭又是稍稍偏离了红心一点。
“好!”骑卒们亲眼目睹着李延昭连中三矢,俱是一齐叫好。六七十步的弩用箭靶,这位百人长持弓便射,三发三中。已足以让这些骑卒们引为奇谈了。
李延昭却是矜持地笑了一笑,随即挥挥手对骑卒们道:“大伙训练吧,要想技艺精,毫无捷径可走,唯有苦练一途。练习之中,要善于总结。比如一箭没有上靶,大伙要想这一箭为什么没有上靶,是瞄准的地方不对呢,还是没有考虑到风雨等等其他因素?总结了原因,便要在接下来的练习之中多多注意才是。”
众骑卒们听闻李延昭向他们总结这些经验,都是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对这位新上任的百人长又高看了一眼。
随后,李延昭便在靶场上观摩着众骑卒们的操练,遇到操练结果不如意的骑卒,他也是上前去悉心指导。渐渐地,众人射靶的成绩均是有所起色。
而这靶场之上,又属曹建风头最劲。同李延昭方才一样,曹建亦是射的六七十步开外的弩用箭靶,然而每轮五箭,随后轮替。但凡曹建在,那个弩靶之上几乎每轮都能插上五支箭。
李延昭在校场约莫呆了半个多时辰的样子,便听得大帐处的军鼓适时响起。校场中赵程志的那队步卒已是整队离去。随即队率陈泉便令各什派几名士卒,将靶场那边的箭支收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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