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叛出征前,广武军骑卒有一百一十三人。然而已有五人或在险路上坠落山崖,或在之后的战事中阵亡。已是再回来了。虽然这个损失对整支军队来说微不足道,然而李延昭听到马平报出的数字,仍然是感觉到心里堵得发慌。这五名骑卒,对整支军队来说,不过是千分之几,然而对于他们各自的家庭,无疑是百分之百的存在。然而如今,他们在战场上阵亡,他们的家人再也不会看到他们熟悉的脸庞,再也不会听到他们熟悉的声音。除了他们悲痛的家人之外,还有谁能够记得他们也曾经存在过?还有谁能够忆起他们作为一个个渺小而卑微的个体,也有自己的悲伤和欢乐?也有自己在乎的人,有自己为之努力的事情?他们的人生轨迹,却将化作一封战报,然而这封胜利的战报上,可能不会有他们的名字,甚至于,连他们的存在,都会在伤亡统计之上作为零头而被抹去。
李延昭心中默默想着这些事情,不由得眼眶泛红。连马平连着喊他数声也毫无知觉。
“李什长!”站在李延昭后面的曹建伸手猛地推了推他:“都尉喊你!”
李延昭方才回过神来。举目望向马平,马平平视着他,却令他不由得一瞬间的失神。他赶忙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自嘲地说了一句:“风沙太大。怎么了都尉?”
马平对李延昭道:“台上那大官,是姑臧来的。待会若是宣布了对你的封赏,你得出列去谢守君抬举之恩,你可知否。”
李延昭静静地一垂头,道:“下属明白。”
虽然见李延昭神色恭谨,然而马平还是略有些不放心。不时回头瞅李延昭一眼。李延昭撇撇嘴,心道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这么的事情哪会心里没数嘛。
却见台上那名自姑臧来的绯袍使者打开手中的一卷红绢,高声诵读道:“建兴九年,秃发部叛,陷我临羌,危我西平。广武太守辛翳,着即遣骑都尉马平,领兵赴援。及至西平,西平督军廖虎,亦遣属下骑卒,合兵一处,突袭贼营,计斩贼首二百二十七级。骑都尉属下什长李延昭,献策水攻。骑都尉马平,遂领属下范廷、王卯、伍建斌诸司马,连夜筑坝,水淹贼军。分敌为二,各个击破。后于长宁县下,俘贼六千,贼眷万余。不世奇功,亘古未有!闻此捷报,吾心甚慰。擢升广武骑都尉马平,转任临羌县兵部督。赏万钱,赐锦缎三十匹。骑都尉属下什长李延昭,屡出奇谋,平贼制胜。擢为广武骑军百人长。赏钱五千,赐锦缎二十匹。令居骑卒司马范廷,枝阳骑卒司马王卯,永登骑卒司马伍建斌三人,擢副牙门将,赏钱五千,赐锦缎十匹。接令之日起,即赴姑臧州治上任。广武太守辛翳,封令居县子,食邑百户。赏万钱,赐锦缎三十匹。出征将士每人赏钱一千,布十匹。望诸君戮力为国,再建新功!”
下面一干军士,闻得姑臧来的使者读完这一道封赏令,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李延昭这位什长,居然跳过队率一级,直接升任百人长。面上俱是艳羡无比。之前出征骑卒归营之后,众人听闻平叛过程,虽然惊愕,然而难免觉得众骑卒所言有夸大其词之嫌。毕竟数百骑卒,作用实在有限。然而此时听闻封赏令之中所言。出征的骑卒原先所讲的,竟俱是事实。便由不得众人不感到惊叹不已了。
封赏令读完,那名使者笑吟吟地向辛翳太守作揖道:“恭喜了,辛太守。”太守辛翳却也是连连拱手作揖道:“区区小事,何劳左司马亲自关垂。”两人客套了一番,见得点将台下,马平引着李延昭二人越众而出。点将台上太守辛翳,姑臧来的左司马,以及广武军千人督杜杰,纷纷整了整衣冠铠甲。
“广武军骑都尉马平,拜谢守君抬举之恩。”
“广武军骑都尉属下什长李延昭,拜谢守君抬举之恩。”
见得两人抱拳叩地谢恩,那左司马踱到台前,虚扶一记,对两人笑道:“二位请起吧,此次平叛,二位首功当之无愧。守君且看了援军主将宋督护与长宁、西平各地的奏报,对你二人屡建奇功那是赞赏不已。特地嘱咐我来此间宣读封赏令之时,将他的关照传达与你二人。”言罢这位左司马细细地审视了两人一番,点头道:“众人所言不虚,你二人果是我凉州俊杰。”
马平与李延昭二人道声不敢,随着这左司马的虚扶,站起身来。此时李延昭方才细细看到这位姑臧来的使者的面容。却见其面长,五官凌厉,眉长而锋利。颇有一番果决阴狠之色。李延昭观其神色,心下已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森寒冷意。
那左司马又与两人寒暄了几句,勉励了一番后,领过告身官印,马平正欲转身返回队中,却见李延昭对着点将台双膝跪地。马平正在心中暗道不好,李延昭已是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末将却有一不情之请,望千人督,府君,左司马予以恩准!”
这一变故却使得场中的气氛陡然凝重了起来。千人督与太守一时间竟慌了神,而姑臧前来的那位左司马,面色中已略现不豫之色。见状,千人督杜杰连忙出声呵斥道:“李延昭,你要干什么?难道守君给你的封赏少了,你心存不满吗?”
李延昭听闻,叩首道:“禀千人督,末将不敢。”
杜杰却是哂笑道:“那你却是有何不情之请,却非要在今日提出来?还不速速退下!”
李延昭猛然抬起头来,向着千人督杜杰、太守辛翳,以及姑臧前来的左司马阴元三人,亦向站在点将台前的一千多名广武军将士,大声地说道:“此次我部出征平叛,幸得天眷,又托守君洪福,方才得以顺利平定叛乱。然而此次,我广武军亦有五名同泽于平叛之中,为国捐躯。其余各县骑卒亦是有数十名骑卒同泽牺牲。末将惟有请求诸位大人,为阵亡的同泽们设祠祭祀,恤其遗属。从而令遗属孤有所养,阵亡将士含笑九泉,方显守君仁爱之心!”
此言一出,除却点将台上三位将官,即使是校场之中站立的千余将士,俱是讶异不已地盯着跪在点将台前的李延昭。千人督杜杰一改之前哂笑之色,辛太守抚须深思,而那位姑臧前来的左司马,亦是缓缓闭上双眼,沉声对李延昭道:“你且起来罢,此事容我等从长计议。”
李延昭闻言,却并未起身,反倒是叩首道:“小人恳请左司马深思。”
那位左司马随即睁开眼,凌厉地扫了一眼李延昭,随即却颔首而笑,道:“我已明你心意,回去之后,必会上报守君,你且自去吧。”
李延昭叩首:“左司马高义,小人永铭于心。望大人极力促成此事。则将士归心,上下同欲,国之幸也!”
左司马阴元,神色复杂地望了李延昭一眼,随即不置可否地说道:“你下去吧,此事我等自有计议。”
李延昭闻言,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又叩了个头,随即便起身,随马平回到队伍中去了。马平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延昭一眼。悄声道:“你提的事,是好事,然而场合倒是忒不对劲了。”
李延昭淡然一笑,却没有说话,在队中静静地站着,直到千人督杜杰下令全军解散,各自回营。
马平带着队,心中却是时不时地想起李延昭的话。暗自将李延昭叫到一旁,对他道:“今晚我去找府君辞行,你便随我同去吧,有什么事要讲,尽管借此机会给府君讲。”
李延昭会意,却是长叹了一口气:“马都尉啊,此番一别,却不知得何日再见了。自来得广武军之中,时日渐久,然则唯有都尉提携栽培之恩,令昭等感激涕零。都尉此去,昭等该如何自处!”说着说着,竟已是红了眼眶。
马平见状,亦是黯然神伤不已。摇头道:“李延昭啊,我马某人在广武军中当了四年的骑都尉,派去养马之人无数。然却只有尔等养得像个样子。后来出征平叛,马某观你行止,谋算,无一不是上乘。当今这个小小的百人长,远不是你的终点。来日再相见,必马某之下。”马平说着说着,拍了拍李延昭的肩膀,道:“来日相逢,你我必把酒言欢,方乃人生之快事矣!马某与你也是一起共过生死的交情,切记!切记!”
李延昭忽然抬起头,畅快地笑出声来。伸出手与马都尉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第四十六章 郡府话别()
当日,郡城的官吏便将赏赐给众骑卒的钱以及布匹等物尽皆发下,骑卒们皆是兴高采烈不止。出征在外,他们何尝想到会受到如此厚赏呢?大多数人既惊且喜,把赏钱小心地用布包好,系紧放在自己身上,而奖赏的布匹,整齐地放在自己睡觉的铺上,却是看了又看,简直爱不释手。马平与李延昭却是不曾在意那些物事。各自将各自的赏钱一包,锦缎等物李延昭给自己手下每人两匹,将剩下的十匹用麻绳捆好。吃过午饭之后,便同马平一起到千人督杜杰处告了声假,李延昭便与马平去马厩牵过马来。将这十匹锦缎往马背上一放,随即便细心地用麻绳固定好。
马平看着李延昭的举动,却是颇为不解。追问之下,李延昭却是笑而不答。马平便只得按下心中的疑惑,与李延昭一同牵马出营,随即翻身上马,二人策马径直向郡城而去。
大营距郡城不过十余里,两人策马奔驰,不过两刻钟不到的光景,郡城城门已是遥遥在望。两人行至近前,与守城门的军卒打过招呼,便牵马进城,向着郡守府而去。
李延昭又来到那扇朱漆的郡守府大门前,然而看着这扇熟悉的朱漆大门,李延昭不由得感慨万分。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头两次来之时的惶恐不安。面对这扇大门,他已是有种淡定从容之感。
马平上前叩了叩门,一名小吏走出来,听闻了两人来意,随即便去得后堂通报。约莫半柱香功夫,那小吏便回到前门处。唤过一打杂的仆役,将二人的马牵到马厩去。李延昭解下马背上的锦缎,吃力地用麻绳吊在背上。马平见状,不由分说拿过几匹扛在自己肩上,两人便在小吏的指引下穿过前院,径直往后堂而去。
两人扛着锦缎,气喘吁吁地走到后堂前,辛太守却已见二人略带狼狈的模样,不由得抚须轻笑。待得二人进得后堂的门,太守忙唤过两名仆役,将二人肩上的锦缎卸了下来,放置在一旁。然后和颜悦色地对着累得满面通红的马平道:“马都尉高升,辛某在此恭喜了。”
马平抱拳躬身道:“马某才干有限,幸得府君栽培。”太守辛翳却是淡淡一笑道:“高升之事,却是要谢你身旁这位什长咯。”
李延昭闻言脸一红,连忙拱手为礼道:“属下微末之功,不足道也。”
太守点点头,却是道:“上午你在校场那番提议,辛某倒也是有所计议。不日便将调集工匠,在郡城之中选址,为我广武军阵亡将士设祠祭祀。依你来看,这祠堂却是该如何命名才好?”
李延昭想了想,心中想起几个命名,然而又反复否定,权衡了一番,出言对太守道:“禀府君,不若就命名为‘忠烈祠’,可否?”
“噢,忠烈祠。此名好,便依你所言,就此命名罢。”辛太守言罢又深深看了李延昭一眼:“你在校场上那番做法,已使得左司马略有不快。我等设法为你开脱,想必左司马不会再做计较。只是你今后还须多多注意才是。”
李延昭闻言,长揖为礼:“属下多谢府君。延昭思虑多时,方才做出此等举动,惟愿诸位上官对军中阵亡袍泽加以重视,故而有此一举,此时方知是属下欠考虑了,冲撞之处还请府君多多见谅。属下日后进言之时,必三思而行。”
太守点了点头:“你若明白,则再好不过。”言罢却想了一想,道:“今日既是为马都尉践行,便不说这些不快之事了。你二人快坐。”二人依言找了一张几案,随后在蒲团上坐下。“辛恪,拿酒来。”辛太守走到上首坐下,然后对着后堂喊道。
不多时,那名为辛恪的仆人却是提了三小坛酒,手中端了三只小碗,分别走到三人几案前,将手中碗与酒坛分别摆上,随即向三人见礼告退。三人亦是点头为礼,目送着他转回后堂而去。
太守大人首先打开酒坛,倒了一碗酒出来,对二人道:“今日且抛却杂事,惟愿与君共谋一醉!二位吧!”
李延昭依言与马平一同打开酒坛,倒了一小碗出来,那酒闻起来甘冽清香,隐隐有股后世里醪糟的味道。李延昭与马平亦是举起酒碗,遥敬上首的太守大人一下,随即三人俱是将酒碗端到嘴边,脖子一样,那甘冽清香的酒水便流过喉管,直向胃中而去。
李延昭喝了一碗之后,不由得在心中嘀咕道:“还真是醪糟啊!”他后世中又不好酒,哪知这个年代并未发明蒸馏法酿酒,酒水都是如此一般的米酒,甘冽清甜。如后世中那些高度烈酒,却是一应俱无。
三人喝着酒的功夫,遂说起了一些闲话。马都尉讲了一番自己从军以来经历的苦战恶战,二人不由听得面有担忧之色。随后太守却是问了不少平叛之中的事情。自广武骑卒班师回营之后,太守亦是不曾见过二人,此番谈到平叛之事,三人却是聊得热烈不已。李延昭却想起一事,随即问太守道:“下属斗胆问府君一句,姑臧打算如何安置那些降贼及其家眷呢?”
“朝堂之上,大部还是主张将那些降贼及其家眷放归原处,任其自生自灭,唉。这些人,只顾眼前,就没几个能考虑长远一点的。”提起此事,太守垂头叹道。
“那府君以为,若是我郡,可否能妥善安置他们?”李延昭不由问道。
太守辛翳闻言,却又是一叹:“难啊,这些人早已习惯了游牧生活,我郡境内,草场不多,怕是难以供他们这些部族游牧所需。而这些日子,陆续又有流民郡内,郡仓以及各县县仓之内的存粮亦是捉襟见肘,怕是不足以供应这些部族过冬之用啊。”
自古以来,粮食都是大问题。听闻太守所言,李延昭亦是没了主意。他觉得,倘若有粮食,那么安置这些降贼部众并不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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