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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中诡异的沉默只持续了十来息光景。跪在张骏几案前的陈珍不曾抬头起身,而一旁上首之中,已有些老迈的左司马阴元却是站了出来,颤颤巍巍地行了几步,而后同陈珍一起,跪倒在张骏座前。
阴元跪倒,使得张骏心下有些不安,连忙起身上前便欲将阴元扶起。孰料他伸出手去拽住阴元的袍袖,扯动一番,阴元却纹丝不动。
“阴司马自武公之时便随公左右。如此大礼,骏可当不起……还望阴司马起身。小侄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望阴司马提点教训一二……”
张骏眼见这位凉州老资格的臣属跪地叩首,连忙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姿态。便连自称都因此变为“小侄”。他话音方落,却见阴元直起上身,拱手道:“使君,非属下相逼,只是如今州中上至高门,下至寒庶,皆是同仇敌忾。虏贼残暴,乡人们皆是心中愤懑,前些日子,族人们各自在荫户之中征募部曲,当听闻是要前去讨伐虏贼,青壮纷纷踊跃投军,短短数日,便已募得壮士两千余人。”
“使君先前言道州中无粮无饷,我等身为州中士族高门,亦深受数代明公之恩遇,理应为使君分忧。元虽老迈昏聩,空占左司马之位,却已无法领军出战,只得捐出过半家财,献与使君,以充为大军军需……”
“举兵出征,乃是国事,骏又如何能够侵夺诸君资财?阴司马,此事万万不可……”
张骏话音未落,阴元便出言打断了他:“使君,前番虏贼入寇,州中不知几多人家家破人亡。我等世受诸公恩惠,也知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虏贼一日不平,我等便一日不得安宁。此番惟求使君明断,遣军南向,征讨虏贼。”
他想了想,又加重语气:“若元有生之年,得见关陇肃平,此生便再无憾事。他日驾鹤西去,也可笑对诸位先公了……”
阴元这番话说得凄切无比。他自永嘉年间追随武公张轨以来,已历三主二十来年。他亲眼见证了张轨如何数番遣军东赴国难,如何平定州中各路豪族与氐羌鲜卑等异族的叛乱。而东赴国难的北宫纯如何在洛阳城下战败。张寔又如何丧命与乱贼之手,张茂对关陇之地数番并不成功的征讨。
及至张骏,他也曾经同大多数人的看法一致,认为诸位先公颇为不易积攒下来的家业,将会毁在这个出生在凉州本土,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纨绔子弟手上。然而许是张茂的逝去,使得这位之前无忧无虑的少年人一夜之间长大。张骏即位以来的一系列举动,让阴元觉得,凉州仍然有望在这位年纪虽少的使君手中发展壮大起来。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这位使君虽出生在凉州,却仍然继承了诸位先公的遗志,心心念念恢复关陇,征讨胡羯。正因看出了这一点,阴元才能在今天这个场合中借景抒情,说出那样一番请求张骏出征讨伐陇西的话。
阴元话音方落。席间又有数人起身,行至堂中一同跪倒:“我等皆附阴司马之议,愿献出家财,征募部曲为兵,请使君下定决心,征讨虏贼!”
张骏神情之中,仍是有些犹疑不决。然而转瞬之间,更多席间的属官已是避席而出,纷纷在座前的堂中跪成一片。
“我等皆愿献出家财,以为军资。惟愿使君遣军前出,克复陇西,以偿诸先公之志!”
张骏环视堂中,只见属官中,各个高门大族的代言人已皆是跻身其中。他又抬头望了一眼先前提出东征之议的陈珍。而陈珍仍是跪地叩首,不言不语。
“罢了,诸公既皆有此议,骏便遂诸公之愿,与诸公一同议事,共襄盛举,起义兵,讨不仁,光复晋祚,承先公遗志,荡宇内胡尘!惟愿诸公与骏戮力同行,不复河山,至死不休!”
“愿从明公调遣!”堂中诸属官一脸肃穆,纷纷正色拜道。张骏上前,将前排的数名几朝老臣搀起,而后转头眼望堂中各人,道:“诸君请起,既然计议至此,我等便将东征诸事一一敲定,随后再继续宴饮,诸君以为何如?”
众人闻得此言,面上不由得纷纷现出大喜之色。于是人人振奋,纷纷起身。
张骏行回主位,随即在摆满菜肴与酪浆的几案后坐下,大手一挥道:“诸君便请入席,再议陇西军事。”待得堂中诸人纷纷返回几案之后,张骏首先看向阴元,征询似地问道:“阴司马以为,征讨陇西,当以何人为帅?”
阴元听闻张骏发问,心下思忖了一番。他属意者,无非便是族中兄弟与子侄辈的阴鉴、阴平等人。然而此时他却不便直接向张骏举荐这两人。一来陇西之地,实乃各家垂涎已久。之前征伐陇西,张茂与张骏皆任用韩璞为帅,韩璞资历较老,各家皆是说不出什么。不过自沃干岭一败之后,张骏虽然未问罪于韩璞,不过也早已投闲散置,不复叙用。
在这种情形下,这个帅位无疑将成为各家争抢的对象。而他若是直接举荐自家兄弟子侄,难免显得吃相太过难看,也会因此而触怒其余各家。这自然并非阴元所乐见的结果。
阴元沉吟片刻,随后目光却望向张骏下首的陈珍。心思顿时活络了起来。陈珍此人在军事上的造诣,早已在十一年张茂抵御刘赵入寇之时便得到验证。提出以他为帅,一方面也是向张骏释放善意。而另一方面,他心中亦是明了,各家士族高门,是决计不可能听任陈珍被任命为总帅的。
阴元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上翘着,而后起身拱手,对张骏道:“承蒙使君不弃,问计于老朽,老朽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折冲将军陈珍,胸怀韬略,屡有奇计。使君不妨以陈折冲为帅,统领各路征伐兵马,前往陇西。陈折冲定能一举获胜……”
阴元此番话一出,顿时满座皆是响起一片惊疑之声,随即,席间又有人站起,向上首的张骏拱拱手道:“张使君,不可以陈折冲为帅!”
张骏抬头一看,见出言者,却是方才在席间吟诵诗句的长史汜祎。便点点头,随后问道:“汜长史为何言不可?陈折冲十一年时曾统州中骑卒千余人,进至陇西,袭敌粮道,战果不菲。在座诸君皆是亲历。当是不错的总帅人选……”
汜祎深施一礼:“使君,前番先公与使君二人,皆是以韩都护为帅。韩督护早年便跟随武公、昭公建功立业,资历名望皆是上上之选。且前番征讨陇西,乃是动用州治精锐。此番与之不同,此番兵员、粮饷大多由各家筹募,使君若以陈折冲为帅,属下恐怕难免有掣肘之事……”
汜祎此言一出,席中各家之人神色都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他们此番达成共识,募集部曲家兵,又各自安排粮饷,确实是各有各的心思。然而他们却都不料汜祎如此大胆,竟将这些小心思都捅了出来。长久以来,虽然各家之间都各打各的算盘,但是诸人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此时汜祎将这些事摆明了讲,无疑触怒了坐在席间的这些高门。
杨烈将军宋辑首先站了起来,戟指汜祎:“汜长史这话不知是何意?可是指摘我等将会不遵军令?旁人我不知,但宋某跟随族兄为凉州征战十余载,不管总帅是何人,从来不曾违拗军令!”
汜祎面对宋辑的斥责,依然面不改色,拱手对张骏道:“还望使君明决,择一资历任事都堪称上乘之人为帅……”
宋辑见汜祎竟然对他的话视而不见,登时整个面目都涨成青紫色,然而见张骏看了他一眼,便只得收回手,气哼哼地坐下。只听张骏慢条斯理地道:“诸君既然觉得陈折冲难堪此任,不妨各自向孤推举为帅人选。孤定当仔细考量……”
陈珍坐在席间,面不改色,微闭双目,俨然如同老僧入定一般。而张骏见他这番模样,登时心中也是哭笑不得。思量片刻,便出言将陈珍点了起来:“陈折冲,不知你觉得何人可当此重任,不妨与孤详说一番。”
陈珍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张骏一拱手:“何人为帅,珍以为使君心中早有定议。然使君既问于珍,珍便就此将我一人浅见详说一二,若有不对之处,还望使君与诸君海涵。”
“陇西之地多山而难行,渭水贯通其间,地势复杂,大军在其间行进、屯驻、作战,所遇困难繁多。此番各家动用人力物力,必要一举而克之。因此择一熟悉陇西地势之人为帅,便至关重要!珍细数州中诸将,长于此道者,无非寥寥数人。”
见堂中各人皆聚精会神地听着,陈珍又继续讲道:“枹罕太守辛晏、晋兴太守阴平、广武太守辛翳,与护羌长史李延炤。此四人之中,辛晏镇守枹罕,却拥兵以自重,州中诸般政令,皆不奉行,可见其人决计不堪任用。阴府君镇守晋兴,时常与陇西诸氐羌交道,麾下士卒,也多熟识陇西地形,堪为任用。”
“广武太守辛翳,所长乃是治理地方,兵事并非其擅长。以其为帅,也是不可。护羌长史李延炤,先前与陇西虏贼屡有交手,多次克捷。麾下士卒将佐,更是常备陇西舆图。任用其人为帅,也是颇为妥当……”
“珍一家之言,仅供使君参详。”言罢,陈珍避席而出,向上首张骏直直下拜。而他方才所言一通话,却早已在席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第三百六十二章 意料之外()
陈珍所言熟悉陇西地势、形势的四人之中,辛晏因拥兵自重,不从号令,辛翳则因不擅军事而被陈珍先行否决,剩下二人便是晋兴太守阴平,与护羌长史李延炤。
席中众人听得陈珍这番议论,登时便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过了好一会,方才复归寂静。而陈珍依然跪地叩首不起。张骏见堂中安静下来,便叹了口气,道:“折冲之言,已尽在骏耳中。折冲请起,归于席中。选帅之事徐徐再议。”
言罢张骏叹了口气:“折冲一心为国,所举之人,概当下最适宜者。然李定东资历尚浅,名望不具,若要统率大军,恐是难为……”
陈珍所言总帅人选,推举了一名士族中人,又举荐一名寒庶武人,倒也令席中之人多半感到有些出乎意料。陈珍所提这两人,便一直在众人心中反复比较着。所有人皆是保持缄默,试图通过反复思量,找出取下陇西之后,能对自己的家族带来最大利益的那个人选……
阴平之前由晋兴郡司马转任晋兴太守,盖因晋兴地区乃是羁縻流民之地。民风尚武好斗,且处在河湟之地与陇西对峙的第一线。阴平也有军功在身,便由此而转任太守。他到任之后,抽选流民,编练成军,麾下倒也有一支主要由关陇流民组成,战力不可小觑的新军。只是与李延炤的武嵬军不同,这支军队,倒还尚未经过严酷战火的考验。
阴元面上已现出几分得色,他只道陈珍许是投桃报李,为了对他的举荐表示善意因而推举自家子侄阴平。他思来想去,觉得当下这种情况,似乎也确实只有阴平最为适合这个总帅职位。
毕竟阴氏乃是敦煌豪族,且自武公时起,便跟随张氏定鼎了凉州基业。阴元的大兄阴澹更是被张轨引为肱股谋士。阴平虽然资历较之阴澹大有不如,但好歹仍算是州中高门子弟,有阴氏这样一支豪族站在他背后支持,阴平日后的前途,自然远非现下所能估量。
而阴氏自跟随武公发迹以来,借以维系家声的诀窍,便是设法使州中紧要位置上,永远有阴氏族人的身影。现下老帅韩璞已经投闲散置,阴元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在他看来唾手可得的帅位。
阴元心中暗自盘算着阴平出任总帅之后,将如何安排进兵以及随后的一番作战诸事。更兼日后须对陇西进行的一系列利益分割。而在他心中暗潮涌动之时,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话语:“使君,下属以为,此番以李定东挂帅为妥!”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张骏抬头望去,却见起身发言的,乃是武兴太守辛岩。然而辛岩话音方落,已是招致一旁数道声音攻击。
“辛府君,李定东籍籍无名之辈,如何能够统领大军,征讨虏贼?”出言相问者,正是汜祎。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相对于汜氏这种本地豪族来说,李延炤一介寒伧武人,不论如何得先公张茂的青眼,也远不在他们这些豪族眼里。
辛岩闻言轻笑一声:“李定东去岁之时,先率令居县兵阻敌金城以南,以令沃干岭败军撤回,后又坚守令居旬日,刘胤顿兵城下,不得寸进。不知那时汜长史又在何处?州治中安枕高卧?岩不知长史何来勇气,竟指摘起在前方奋战的将领。岩倒是当真为李定东与使君鸣不平……”
张骏见这些属官又开启嘴炮模式,不由得没来由感到一阵头痛。这些人自他即位以来,每逢议事,都是这番模样。仿佛议事之时,不打上几盘嘴仗,他们便过意不去一般。
“李定东寒庶出身,不通礼数,不奉正朔。在任上之时,也没少做那般聚敛钱财的商贾之事。使君命其出任地方,不过正是惜其才。而李定东做派,怕是多有负使君厚望……”
汜祎谈起李延炤在地方上的所作所为,多有不屑与嗤之以鼻之意。而辛岩见之,不怒反笑。他指向厅堂之外,问汜祎道:“汜长史,你也是使君麾下属官。州中每年养兵,所耗钱粮巨万,你可是不知?郡县兵所耗粮饷,通常由各郡县自行支出。而汜长史可知,一郡一县之兵,消耗靡费又在多少?”
辛岩一通话语,直闻得汜祎哑口无言。辛岩冷笑一声,又道:“李定东所部,我曾观之,不论兵卒武备,皆是上上之选。仅凭令居一县公帑支出,如何供养如此一支虎狼之师?汜长史言及李定东聚敛钱财,多行商贾之事。某却觉得,李定东所取钱财去处,明眼人皆是可见一二!”
辛岩话音方落,席间宋辑亦是起身拱手道:“使君,宋某也觉辛府君所议并无不妥。此番征讨陇西,务以争胜为要。李定东战守有序,部伍严整。统率万人之军,应是不在话下。况如今州中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