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百人将,于兵法一道,你简直可称是无师自通。”李延炤不知他得意洋洋地设计了半天,连窦通这种从广武军开始便一直跟随他的部属都没看出来的局,这位来自异族的将领,居然一眼堪破。
“是长史小看了我们氐羌部族。”雷融叹口气,悠悠道:“我等自先祖时便生活在陇西地带,先汉时汉民大量迁入,与我等杂居一处,时日久了,交道一多,汉家各种典籍亦是流通至各部族之中。汉人奉为兵家圣典的《孙子》,我也是自小便有涉猎。”
雷融的这番解释,稍稍打消了李延炤心中疑惑。随后,雷融又叹了口气,道:“长史如此筹谋,想必将来很长一段时日,陇西氐羌的日子会不太好过啊……”
李延炤早料到雷融会对故土、故人还念着那么一些旧情。他点点头:“我自然知晓。只是如今天下乱事日久。何处可为净土呢?即使现下刘胤不利用防范,莫非曜不为之焉?医生常言,重症须下猛药。当今天下,便已是沉疴日久,唯有刀兵,方能令这天下,恢复些许清明。”
言罢,李延炤又指了指雷融,道:“若这些氐羌部众,皆能如雷百人将所部一般,早日醒悟,北渡来凉,又如何能遭刘胤小儿折辱?那些部落,放不下乡土,便唯有被人牢牢捆缚在陇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雷融叹了口气:“长史所言,我并非不知,只是因情而难以接受罢了。”他仰头望了望天,随即又带着满面的莫名失落回望向李延炤,道:“长史先前所言,不知何时成为现实……”
李延炤闻言亦是一阵沉默,随即伸出手,拍在雷融有些冰冷的肩甲上:“许是一年,许是十年。然而人在不放弃,或终有日,能重归故土,天下安泰。”
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约莫个把时辰后,便回到营外。早有士卒先行一步,回到营中,传达了李延炤的命令,火头军们随即纷纷忙碌起来,开始准备晚间宴饮所要用到的饮食等。
李延炤返回屋中,立即便拉过一摞纸,龙飞凤舞地写起书信,正是向各处郡县郡守县令等通报敌情,言及仍有两支虏骑深入州境,企图肆虐破坏,请诸位郡守县令等做好准备应对。
由于干系重大,且牵扯众多,更不能因为这一消息走漏而引发大范围的臣民恐慌,李延炤并未召集书吏前来抄写。他一面自己奋笔疾书,一面考虑着若是现下拿着这封书信前去找辛彦排版印制较为方便呢,还是自己多抄几遍更为方便。最终思前想后,他仍是决定自行抄写。毕竟现在跑去找辛彦,再开始排版印制,所耗功夫可能比他多抄几份还要大。
由于书信内容都是一样,李延炤便先行写好书信与落款,再拿过一摞信封来,写上收信人的名字排列好。再拿过先前已写好的书信,照着信封上的收件人名字填在书信抬头,随即写完一封的抬头,便封入配套的信封之中,再写下一封……如是往复,耗费大约个把时辰,方才将这一摞书信写就,各自封好,滴上火漆,盖好官印,随即便去陶恒营中,令他分遣骑卒向各府县送去。
至于湟水流域的西平、晋兴等郡县,他也是封好了书信遣骑卒送去。毕竟他当年还在广武军中当弼马温的时候,就随马平率军出征过湟水。阻隔广武与西平的这山脉虽然难行,不过仍是可以通过。加之西平、晋兴各处又较为富庶,难免不招人觊觎。
当他行出骑卒营,意欲返回之时,却见点将台前正当开席。近两百名参狼羌部众已在其间就坐。雷融正逡巡在其中,用流利的胡语,与其中各人热络地打着招呼。而雷融部下那些氐羌骑卒,便成为了宴席中端菜倒酒的服务生。李延炤斜睨了一眼,却见这些骑卒虽端着酒水菜肴,腰间却仍悬着弓刀。显然雷融对这些降众也是颇怀戒心。
雷融看到李延炤自旁边走过,登时便跑过去招呼他,拉着他去往席间就坐。李延炤假装拗不过雷融,便去席间空置的主位上坐了。随即,这些军中粗汉们便纷纷倒上酒,随后隔空相碰。李延炤站起身来,环视着周围这些参狼羌部众,高举酒碗道:“今番众位义士助我等斩杀虏贼,李某身为此地将首,理应敬众位义士一碗!”
“干!”李延炤将酒碗向上一举,随后便凑到嘴边,不过短短几息光景,那粗瓷大碗中酒便已喝干。他将酒碗倒扣着平伸出去,在诸人面前展示一圈。见得李延炤如此豪爽,席间这些参狼羌众也纷纷举碗而干。
大营辕门处,历经跋涉终是回到营地的窦通所部目睹了点将台前这场显得有些突兀的宴席。而躺在担架上的匈奴俘虏,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李延炤望着辕门外行入营中的窦通所部,嘴角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窦通催促着部下迅速将担架上的匈奴俘虏抬往营外,并即刻唤来营中医官予以救治。
酒过三巡,先前四出搜捕逃敌的骑卒也是相继归营。曹建所率部众擒获了数名敌骑,自辕门押送至营中。而陆续归营的其余什、队,也各自押着几名敌军俘虏。
席间的参狼羌部众觥筹交错,宴饮正酣,似乎完全不曾察觉到这次宴席是李延炤有意设计。雷融与梁泰坐在一起,或许因为都是氐羌部众,二人之间惺惺相惜,格外热情。
李延炤又饮了一阵,起身行至雷融处,推说不胜酒力,便返回自己屋中而去。进屋以后,令值守护卫前去请曹建、陶恒等一众骑将前来。不一会儿,数名骑将便先后进入屋内。李延炤仰头环视众人,轻声道:“方才雷百人将与参狼羌梁泰交谈,得知此番进入州境的胡骑,尚还有两支,其中每支或有六百骑之数。方才我已向诸郡县主官去了信,请其务必严防。”
众人闻言,顿时色变。这一支好容易被他们击溃,先前已经给县境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而如今又冒出来两支,谁知道他们又要去哪里,给州中带来多大的破坏!
“连日来将卒皆游走侦骑,今日又血战半日,确是疲惫。诸将便令部属歇息一晚,明日晨,再度出营哨探!”
李延炤解下自己腰间佩刀,重重放在面前几案上:“务必要探到其余两支虏骑去向!探知之后,一面飞报当地郡县主官,一面归营汇报。”
李延炤环视众人:“此番,我等定要这些杂碎,有来无回!”
众人抱拳躬身:“谨遵长史之命。我等明日便出营哨骑。不将虏贼一网打尽,誓不归营!”
李延炤摇摇头:“虏贼既已不在我县之内活动,诸位当保存麾下为上。若遇虏骑,打得过便小打一下,打不过便跑,反正我部一人双马,料定虏贼也多半追不上!”
李延炤这通保存实力的命令,在令屋中诸将微微发愣的同时,亦令他们感到一股暖意。尤其今日里,己方骑卒已与这股虏贼血战大半日,伤亡颇重。对于虏骑仍然强大的战斗力,诸位骑将也有种深深的无力之感。
众将行出屋,便即各自归营。而点将台前参狼羌众的宴饮却仍在持续。李延炤又令屋外护卫唤来魏旭,随即令他率部众登墙,今日夜间严防参狼羌部众借机生乱。
好在一夜无事。次日晨,李延炤甫一出屋便听到各营骑卒集结出营的马蹄声。他登上辕门内侧的望楼,向外望去,只见骑营部属在各自将佐带领下四人成行,以队为单位,间隔着向城外开去。
营中马厩处一阵战马嘶鸣,昨日不仅击溃那部虏骑,还缴获了近两百匹战马。如今那些战马一部被带至内城马厩中,另一部分则已分配至外城马厩,由雷融所部接收。
各部骑卒相继出营之后,便在城外五里处稍做集结。曹建、陶恒对各部去向做了一个大致安排。由曹建率一个百人队巡查,侦探郡中各郡县,而陶恒则率部向北,寻找可能游荡在此的敌骑踪迹。双方约定每日黄昏互遣哨骑通报各自情况。而这支骑卒的指挥权,则按军职,暂时收归曹建所有。
商议完毕,各自留下联络暗号以防敌骑冒充,随即双方便朝向不同的方向而去。陶恒率部沿道路向北而行,而曹建,则引众西向,欲先去巡查据郡城较远的永登、枝阳二县。
陶恒率部行至黄昏,已至武威郡治下。所部骑卒穿行在山谷之中,百人长窦通进至陶恒身侧,抱拳言道:“陶百人将,不知今日我等何处宿营?”
陶恒闻言,掏出怀中地图细看了一番,随即皱眉沉思道:“距此以北数里,应当有处乡里,我等不妨进至左近再行择地安歇。”言罢陶恒转向窦通,问道:“与曹督联络的哨骑,可曾派出?”
“已经指派。”窦通恭敬答道。随后二人率众一路行进,不久之后,翻过一片矮丘,陶恒言及的那处乡里,便已展现在众人面前。
焚烧着的民居,在落日余晖下若隐若现,倒毙在四野间的尸首,瞬间刺痛了众人的眼!
第三百五十五章 虏骑肆虐(下)()
陶恒与窦通下了马,一路行入眼前的残垣断壁间。一处烧得焦黑,又坍塌一半的土坯墙下,一名妇人的尸首出现在两人面前。那妇人双手皆被砍断,面目扭曲,显示着生前曾经遭受过怎样的痛苦。妇人斜倚在那半截土墙边,她的身后,兀自露出一角棉被包裹成的襁褓。
陶恒走到妇人身前,拽住她身后那襁褓一角,用力一番,那襁褓竟纹丝不动。陶恒惊愕之下,努力扳住妇人后背,将她挪出来一些。妇人的身体已经僵硬,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陶恒捧着那襁褓,抱到手上拿出来,却见襁褓中婴孩早已死去多时了。
“窦百人长,请再遣哨骑,去向曹督报告此处情景。这妇人尸首僵硬,虏贼大抵便是今日屠戮的此处。此时想必还未行远。便请窦百人长多遣些哨骑,在四周山上以为警戒。如今正是夜间,敌暗我明,委实不宜再行出击。”
窦通躬身抱拳,示意领命,随即便唤过周遭骑卒,布置了一番。随即众人便相继引去,开始夜间宿营诸事布置。
这些骑兵的临时营地便设在被摧毁的乡里之外,靠近一条山涧的平整之处。骑卒们支起数十窝棚,而后遵照陶恒的嘱咐,不生篝火,各自便去山涧之中打了水,而后就着干冷生硬的胡饼吃着。所幸昨日大战一场,所部还携带了不少战死敌军战马身上割取的马肉。几名士卒找了一块稍稍平整的石板,而后将这些鲜马肉放置在石板上,用手中环首刀将马肉割成一条一条,随即取出盐,各处撒了一些,便拿去供将卒们取用。
窦通与陶恒面对而坐,各自取过一条用盐腌渍过的马肉,窦通将那马肉提溜起来便向口中送去。而陶恒则细心地用手将马肉上的盐抹匀,随后才放置在胡饼上,一口一口连马肉带胡饼一同撕扯开来咀嚼着。
“百人将,这些胡骑究竟想做什么?”窦通面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之前在县中追缉那些虏骑,已让他觉得筋疲力尽不已。此番竟还要深入州境,甚至追击到了武威郡境内。顿时也有种烦闷不堪之感。
陶恒皱眉沉思了片刻,将口中干硬的胡饼和腥臊的马肉一同咽下,方才缓缓开口道:“长史如今不同以往。以往,长史只是广武郡府属官,领令居一地之兵,只需确保令居。顶多也是向郡守负责。而如今,长史已升任护羌校尉府属官,更兼是州治使君直接提拔。于公于私,长史对州中之事,都应戮力而为……”
窦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都说护羌校尉如今治所算是在令居。而时日渐久,我等为何还不曾见过那护羌校尉?他既不在,长史岂不只领一县之兵,却要操心全州中事。短期或许可行,然长此以往,又如何得了?”
陶恒笑了笑,随即指了指北方:“那护羌校尉之职,非别人所领,正是姑臧城中使君。此职既然由他所任,他又哪里能够抛下州治,跑去令居城中坐镇呢?况如今只言开府,属官、属兵皆只是临时征调在此坐镇。想必今后校尉府还须增设掾属。使君之心,可不仅限于凉州一隅啊。”
讲了半天,见窦通仍是一脸茫然之色,心道现下跟他讲这些或许太过深奥,陶恒便只得又喝了口水,随即望向窦通道:“长史如今殚精竭虑,今后倘若使君有进望之意,又岂能不任用长史、谢主簿等人?州中士族是些什么货色,想必窦百人长早已亲见。去岁征讨陇西,韩督护沃干岭一败,几将州中数年所积,尽皆毁于一旦。”
“若非长史领军渡河,阻击虏贼,又率部死守令居,使得刘胤不得寸进,如今州中,怕只会是另一番景象了!”
陶恒现下所讲,皆窦通之前亲身所经历。对此他定不觉陌生。只是这些大局上的事情,对他而言,仍是有些理解困难。
二人又攀谈了一番,各自啃完那干硬的胡饼,随即窦通便去安顿好据守哨卫及外出哨骑,便亲率一伍士卒,登上一侧矮山,行使哨卫职责。陶恒则去这个临时落脚点中各处巡视一番,细细查看营地周围左近,可有会令自己这支部属行踪暴露之事。寻了半天,却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李延炤在操练这些骑卒将佐之时,便时常言及当初在广武军中,因一队骑卒未处理好留下的垃圾、粪便等,致使敌军发现后设伏,继而歼灭两队后来前往哨骑的旧事,时刻警醒着这些骑卒们。自此之后,各部骑卒外出哨探之时,对于这些往日中不甚注重的细枝末节,都是格外关照。
天明之时,这支武嵬军骑卒再度出发,他们分散成数队,各自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又能因此而扩大搜索宽度。陶恒忆及李延炤曾言另两只敌骑尚有六百之数,因此谨慎而行,要求各部务必放出哨骑,以为警戒。
哨骑又行半日有余,眼中所见数个乡里,皆是一片焦土。队中骑卒们也曾深受其害,对这些虏骑的暴虐行径俱是咬牙切齿不已。然而此时尚有重任在身,诸人也无暇安葬那些遇难乡人,只得各怀悲切愤慨,继续踏上寻找敌骑的征途。
及至下午,已行至武威郡南不足三十里的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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