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李延炤沉思片刻,缓缓道:“辛苦你了,崔阳。待会我令陶恒将你伪装成犯人送出北门,随后给你一匹快马,你便继续前往陇西,充任哨探。”
李延炤起身行至崔阳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你便是李某人的眼睛。独自在外切记小心行事。凡事如无把握,便宁可蛰伏起来,静候时机。”
“属下谨记!”崔阳抱拳道。
李延炤行出门,向门外士卒道:“且将骑营陶百人将唤来。”
不多会,陶恒已大步行入屋中。进门之后,望着屋中已取下毡帽的那人,惊讶得合不拢嘴:“崔阳?”
崔阳笑着起身,抱拳道:“陶百人将,别来无恙啊。”
二人寒暄了一阵。崔阳在这种情形下神色显得有些尴尬。而陶恒望着崔阳,眼中则满是好奇与探询之色。
李延炤拍了拍手:“陶恒,稍后我给崔阳换身衣物,将他伪装成囚徒,用布袋套住脑袋,装入囚车中。你领一什骑卒将他押出北门,找一僻静无人之处,将他解下,而后给他一匹快马,令他自去。”
“属下遵命,这就将之套上麻袋,押上囚车送出城去。”陶恒躬身抱拳,以示遵命。
“不不。”李延炤连连摆手:“今夜有场大戏,陶百人将不看完了再走吗?”
听闻李延炤此语,陶恒心中也升腾起无尽的疑惑和好奇。他迟疑片刻,而后抱拳道:“属下谨遵长史之命。”
“未时整,你便将营中骑卒集结起来,随后出城,分散前往各处,酉时城中必起火,见到火光,你率领所部骑卒,也切莫慌张。待城中暴民向城外逃散之时,你可率骑卒出动,尽量将之生擒。若逃散的暴民仍反抗,再就地斩杀!”
望着陶恒转身远去的背影,李延炤又出门,唤过守卫士卒:“且将刘督、曹督、周百人将、魏百人将召集前来。”吩咐完后,李延炤回首望着屋中的崔阳,淡淡道:“你且到里屋暂避一会,稍后须你出城之时,我自会唤你出来。”
片刻之后,刘季武与曹建一同前来。等了一会,周兴与魏旭亦是先后到达。四人各寻一张几案坐定,看着李延炤凝重的神色,皆是疑惑不已。
李延炤取出一幅地图,摆在桌案上,唤四人近前:“我已闻报,部分氐羌之民受敌军探子蛊惑,以缺乏粮食为借口,打算在今日入夜,城门关闭之前,集众冲击县府府库,夺得钱粮。然敌军探子很可能借此时机行他们图谋之事。周百人将,你且率一队战锋营锐卒据守县府,府库离县府极近,务必护卫辛明府周全!”
“末将领命。倘若明府不测,末将甘愿伏法!”
“魏百人将。你且率射声营士卒据守城头。待暴民进城之后,便即刻拉起吊桥封闭四门。城上据守的射声营士卒自行射杀入城暴民。”
“属下领命!”魏旭起身抱拳领命,而神色中却透出几分不解。
“曹督领百名战锋营士卒巡城。巡城之时,应与平日一致,万不可使暴民看出端倪。”
“属下,领命!”曹建神色虽中与魏旭一样透出不解,却还是很快抱拳,示意自己领命。
“刘督,你便率剩余战锋营锐卒留守营中,可先令士卒在营内活动,酉时初刻着甲拿刀,待听到县府号鼓之后,再立即集合出营。何处有暴民滋事,便往何处去!”
“喏!”刘季武抱拳叩地,言简意赅。
“各人所负职责,皆已分配到位。今夜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到时候李某人认得诸位,军法却不认得诸位!还望诸位切莫懈怠,务必将此番敌军探子与暴民镇压下去!”
“今日王诚与雷融领健锐营前往西山操练。王诚那里我已做了交代。倘若雷融有二心,王诚可当场将之击擒!”李延炤言及的雷融,便是此番前来投靠的几个氐羌人部落之中最大的那一支部落首领的长子。李延炤征召氐羌子弟入军之后,请各部落头人选出一人,暂时带领这些氐羌士卒,雷融便在公推之下,出任了这名将佐。
几乎与此同时,在外城西南角的一间空置的小茅屋中,十几名氐羌青年正聚集在一起,昏暗的屋中,一盏油灯闪着昏黄的光芒。先前那名唤作阿虎的青年,正神色兴奋地望着自己的同伴:“各营中主力一千余人,一大早便离城,方才,便连骑卒也已出城。举事便在今夜!”
第三百四十三章 外城民乱(下)()
李延炤布置妥当之后,众将皆回到自己营中,点齐属下人手,令士卒互相检查好武器,为夜间的平乱做着紧张的准备。
在李延炤房中,崔阳则是一脸忧虑。方才众将离去之后,他便从里屋中行出,而后坐到了李延炤对面,二人相对而坐,沉默良久,空气几乎都因这二人的沉默而凝结。偌大的前厅,只听得到彼此之间的呼吸声。
“这一次,又要死不少人吧,长史?”崔阳最终率先打破沉默,出言向李延炤询问道。李延炤闻言,却是抬头怔怔地望了崔阳一会。这位原先自己手下的战将,如今潜入陇西敌占区做情报工作以来,神态之间不免多了几分谨慎。然而许是在陇西地区待久了,见多了人世间的苦难,竟平添几分悲天悯人的情怀。
李延炤望着崔阳的脸,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那神色之中满是不忍,甚至隐含着几分乞求之意:“当初我辈身入行伍,所为为何,长史莫非忘了吗?”
李延炤端起水碗,将碗中残水一饮而尽:“炤夙兴夜寐,投身行伍所为为何,从不敢稍忘。只是如今局势繁复,即使如此,亦不得不为。”
崔阳起身,神色悲切:“当初在关中那小村之中,那副惨景,长史可还记得?那副景象,莫不是今日又要在这令居城中上演?长史,黔首何辜?何辜?”
李延炤默然片刻,抬起头望着崔阳,坚定道:“非我冷血。只是如今令居身为边陲要地,又兼为护羌校尉府治所,干系重大。如今我部尚在城中,遇此等乱事,尚能平息。此时不顾,倘若他日大兵出征,城中空虚之时,乍起此等乱事,城中民众黔首,又剩得下几成?”
见崔阳默然不语,李延炤又神色沉痛道:“这些年来,每起兵灾,所见皆是百姓流离失所,黔首衣食无着,李某何尝不心痛?崔阳,你所见陇西之地,皆以氐羌诸胡为顺民黔首,又怎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诸胡部落流落至此,尚还不愿缴械为民,可知其民风彪悍难驯,他日凡州中再起乱事,这些氐羌诸胡,定然也是行那浑水摸鱼之事。”
李延炤起身,神情中不容置疑地望向崔阳:“此时乱,总好过此后乱,小部乱,总好过大部乱!况此时绝非妄动刀兵之时,使君莫非不知?这等乱事,也正为州中士族敲响警钟,好见微知著,以警告他们,州内未定,仓促出兵,必生大乱!”
崔阳闻言,垂头不语。李延炤绕过几案,行至崔阳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我又何尝不知黔首无辜?内城外城各处,我已是做好了充足准备,万无一失,定将内城百姓的伤亡损失等,降至最低……”
“卑下同长史一样,亦是痛恨虏贼,痛恨自家后院这些所谓高门。卑下……只是不愿见到黔首遭难,黎庶受苦……”
“放心。”李延炤沉声道:“你不愿见,我又何尝不是?只是在这世道之下,又有何处不遇苦难?我等得幸令家中亲眷过上安定生活,已实为不易。想要克定天下,令天下黔首黎庶都不再吃苦受难……”
李延炤摇摇头,自嘲一般地叹了口气:“难啊,难啊……如此宏愿,绝非朝夕之功,也不知你我穷尽此生,能否看到了……”
安抚了一番崔阳的情绪,李延炤亦是深感疲惫。他行出屋门,望望天色,约莫已是申时时分。而眼前的大营却有些异于往常的沉默冷清。辕门上飘扬着武嵬军的黑色大旗,而一排排沉默的营房下,则蕴藏着隐而不发的缕缕杀机。
校场上偶有身着皂衣皮甲的传令兵往复奔驰,而营房后面马厩中的马嘶声,亦较之平常低了不少,李延炤信步而去,登上辕门一侧的望楼,眺望喧闹的县城。只见县城中贩夫走卒与衣着各异的百姓在街道中来回穿梭,看上去与平常无二,然而谁又知道两个时辰之后,这喧闹的街道上,又将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李延炤没来由地感到心情沉重了起来。崔阳方才的话句句敲打在他的心上,往日的一幕幕景象宛如过电影一般在他脑海中交织出清晰的影像。他望着一片祥和安宁的县城,忽而开始疑虑,自己如此行事,是否是正确的选择。
然而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种动摇和怀疑,也只是在他心中闪现了一番,便被他强自压下。数千年的历史,向后来人昭示着,无论出现什么样的社会变革,其一开始的代价,都几乎必然是鲜血。而李延炤心中亦是明了,虽然他已调集城中所余兵力部署防备,然而乱事一起,定然还是会有不少无辜民众遭逢横祸。
“来人,唤刘督前来。”李延炤头也不回,对左右下令道。辕门下一名值守士卒立即便返身向营中奔去。不多会,刘季武便自营房中行出,直向辕门而来。李延炤行下望楼,引着刘季武来到一个背风的僻静处,问道:“距酉时已不足一个时辰,部下人等,准备妥当与否?”
“士卒皆已着甲拿刀,于营中歇息待命。号鼓一响,便可立即出动。”刘季武压低声音道。常年的军伍生涯,使得这名汉子早已习惯了听令行事。而每一件事都能办得妥妥当当,也正是让李延炤对他放心的地方。
“季武,你且说说,此番我如此行事,是否不妥?”
“属下不知,长史何出此言?”刘季武听李延炤话语,似乎对他自己的这番安排有所怀疑,便忍不住问道。
“陇西流民至此,粮食牲畜,田地等或有缺,我等早已想到。先前与明府置办的粮食牛羊等,此时多半也在运往县城路上。然而我却为分治羌胡之念,得知将有民乱,却仍放任自流,养虎为患。如今箭在弦上,今夜过后,不知如今在街道上行走黎庶,又能剩之几何?”
听着李延炤用充满怀疑的口气讲述着这些事情,刘季武亦是凝神陷入沉思,然而半晌之后,他便躬身答道:“长史不必多虑。此番羌胡为乱,皆是其咎由自取。明府与长史仁爱宽厚,将他们收留,他们竟还心怀这等豺狼之念,实是禽畜不如,死有余辜。”
李延炤望着天:“然而县府中百姓呢?他们无罪,却要因羌胡暴乱而刀剑加颈,这是我等失职啊!”
刘季武沉吟片刻,道:“若属下所料不错,长史是想将这些羌胡部众头领尽皆收容监视,而将其民与余者诸流民混同安置,令其改习易俗,经数代之后,便成为我晋人吧?”
李延炤闻言大奇,怔怔地看了刘季武半天,方才叹道:“季武之聪颖明理,军中诸将皆不及也。然此次纵容外城羌胡暴乱,却也还有别样考量。”
望着神色略有些诧异的刘季武,李延炤缓缓道:“季武,如今州中财帛粮草并不充裕,委实不是举兵征伐之时。而明公或有不得已之处,竟屡命各部整兵,并预备征集各高门中家兵部曲,似要进至陇西,试图一战克定。然刘赵据陇西关中,国力充裕,远非攻守易位之时。”
李延炤将心中这层隐忧讲出,顿觉舒畅不已。刘赵举兵攻凉,可以失败三次五次,而凉州集兵攻赵,便是失败一次,对于州中来讲,也是一场伤筋动骨的大劫。这便是国力上的差距。而诚如李延炤所言,此时还远非攻守易位之时。
刘季武听闻李延炤言明这些事情,心下亦是恍然大悟。驻扎在城外的主簿谢艾所部近七千人。加之武嵬军,便已近万。州中各高门士族听从征召,派出家兵部曲成军,势必也是各自打着各自的小算盘,想要在陇西划出自己的势力范围,继而将手伸至此处,为各自家族谋求利益。
李延炤也早就看出来,这种人人都来插一杠子的士族政治,势必将国力民力消耗在并不必要的事情上,各家之间攫取利益,就是相当于附在张使君努力维系的凉州身上吸血。而本来就略显孱弱贫瘠的凉州,在这种吸附之下,国力将被各家分散攫取。州中所得,便极为有限。如此一来,财政便不宽裕,后果便是无法维系一支州中直辖的精锐部队。
而这种集众家之力的所为东征,在之后也势必随着利益的分配不均,与各家之间日益凸显爆发的矛盾一同发作之下,变为一场失败至极的闹剧。而将在这失败的战事中送命的千千万万无辜将士,所做的一切牺牲,亦可以说是基本白费。
如此一来,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武嵬军这些家底也很有可能赔给这帮士族猪队友。李延炤并非不能接受失败,只是无论如何也决计无法接受这种形式的失败。因此遇到这个可能引起使君重视的事件,他又怎会轻易放过如此良机?
申时末刻,外城之中已陆陆续续有氐羌民聚集起来。当中多是青壮以及中年男性。这些人在街头巷尾或站或坐地围拢在一起闲谈。气氛虽与往常不大相同,然而若是由此地路过,便是任谁也想象不来,这些人在此聚集,竟是在谋划为乱这等大事。
到了酉时初刻,外城中各处受到鼓动的氐羌民众已是各自筹备完毕。许多人拿着削尖的木棍,而为首的那些头目则各自用布将刀包起来拿在手中。焦急地等待着行动发起的信号。
若是此时在半空中向下鸟瞰,便可发现外城中远较平时更为热闹。即使在内城城墙上也能窥得一二。不过受命在城墙上隐蔽埋伏的魏旭所部,却佯作不见,城墙上的防备,似乎也较平日里更为薄弱。
外城中,策动氐羌民暴乱的几名头领私下里碰了碰头,决定了基本策略:先由人数众多的一部乱民前去城南,大肆放火,引营中剩余兵卒及巡城的战锋营士卒前往救援、镇压。当吸引了这些军卒前去之后,再由另一部阿虎所率乱民冲入西城,砸开府库,抢掠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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