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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结束后月余光景,得到消息的北逃避难的令居县民,在护送的辅兵们组织之下,陆陆续续地相继返回家园。他们返回之日,却只能面对自己大部被毁的屋舍与田地。即便有少量田地屋舍侥幸留存下来,此番虏贼入寇引发的颠沛流离,也使得这些民众对盘踞在陇西关中的刘赵政权更添恨意。
先前存放于营中的军粮,此刻便被县兵们从营中取出,纷纷发放给田亩被破坏,缺衣乏食的县民们。然而如今遭受入侵的后遗症仍在不断延续及发作。李延炤深知自己先前所储备的这些粮食,供全县大部分县民及驻军支用至夏粮收割实在有些勉强。故而与辛彦商议之后,在县中开始施行配给制。严格按照每户人头来发放口粮。之前托庇在县民家中畜养的牛羊等物,也由县府暂时收回,统一分配。
县城南侧的官道上扬起阵阵尘土。陶恒正快马加鞭,率领近二百名骑卒返回。归营之后的陶恒令众部下回屋歇息,自己便催马前出,往李延炤待着的土地祠方向而去。
陶恒到达祠堂外,将军马栓系在门外拴马桩上。而后掖好马鞭,整整衣甲,便一脸悲戚之色向堂中迈去。然而推开一堂的大门时,饶是他心中已有所思想准备,却仍是被数量众多的木质灵牌所震撼。李延炤正在这些灵牌之前的香案后,在香炉中冉冉升起的烟雾中长跪祷告。
陶恒紧走几步,而后扑通一声跪倒,他双手支地,俯身向下,额头随即咚地一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李延炤闻声转头,却正见到一脸惭色,叩首不止的陶恒。
“赵军运粮士卒众多,属下无从下手……一次……一次也未能袭击赵军粮队……属下无能,以至众多袍泽战殁,万望司马惩属下以诫三军……”
李延炤扭头望着陶恒,却是神色清明:“陶百人长不必自责。此番阖城死战,各部皆是伤亡惨重,骑卒营基本能留存下来,不得不说陶百人长功不可没……如今县城也未失陷,惩戒更是无从谈起。陶百人长麾下军卒若有伤亡,不妨将名册上报,我一并给予优抚。望将士及亲眷得以安居。唯此而已。”
“司马厚待,恒没齿难忘,日后唯司马鞍前马后,赴汤蹈火。”陶恒语毕抬头,却听得侧边一阵异常响动。他侧头望去,只见一堂另一端,已进来数名工匠将门板拆去一块,随后门槛也被拆去。心下大奇的陶恒紧紧盯着那端,只见一辆独轮手推车被两名工匠前推后拉进入堂中。而手推车上,却是捆缚着一块约莫高半丈,宽四尺的石碑。
李延炤望着石碑,轻轻对陶恒言道:“此碑之上,镌刻此次战事中阵亡将卒姓名。我令工匠刻五块碑,每碑上刻三百余人。立于此间香案灵牌之后,是要日后令居县中民户世世代代,都要铭记这些为守土护民而战殁的英烈……”
陶恒闻言,转向李延炤含泪叩首:“司马英明……”
然则陶恒话音未落,便听前院之中冲入一名士卒。那士卒眼见李延炤正在堂中,语无伦次,惊慌失措道:“李……李司马,卑下,卑下听闻消息,马司马……马司马他返回……返回临羌县城,没、没多久,却却却……”
李延炤听得心急,忙起身上前抓住那士卒两肩,道:“别着急!慢慢说,马司马他怎么了?”
那士卒深呼吸了几口气,而后神色惊惶道:“卑下听闻,马司马……返回临羌之后,便交割……交割了兵权。而后,便被州治去的一名太府司马,率军数百给抓……抓走了。”
李延炤不敢置信地大睁着眼道:“马司马所犯何罪?为何要抓他?”
“卑、卑下听闻,是州治……州治左司马,议马司马不遵军令,擅自出击援救令居,以至……以至临羌空虚。按军律,拿下……拿下治罪!”
“什么!”李延炤心中愤怒,猛地将手中马鞭摔到地上:“阴氏老贼!若马司马有何不测,我与你不死不休!”
第三百二十章 灵台问对(上)()
焦灼在李延炤内心之事,除去马平被捕拿下狱之外,便是沦陷的永登与苏宛云的下落了。自陶恒归来,县兵中骑卒数量又复充实起来之后,李延炤便数度遣出陶恒及麾下哨骑前往打听搜寻,却皆是未果。虏贼溃退之后,占据令居的两千余虏骑得信便即刻撤走。然而走之前,还不忘去永登左近乡间劫掠了一番。在这等状况之下,战前未能及时疏散民户的永登县,其人口已是十不存一。
在令居遇袭之时,永登守将与县令苏玄皆在城中。自溃兵中打探来的消息,苏玄城破之时死在乱军之中,此事无误。只是对于苏玄家中亲眷去了哪里,多方打探仍然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李延炤听闻马平被捕拿下狱,很可能不日即将问斩,也是心急如焚。他回营中匆匆写好呈递给张使君的表章,随即便决定不再等候,便唤过陶恒带了一什骑卒,备好马匹干粮等,与辛彦打过招呼,便要往州治而去。
对于马平被捕之事前前后后,辛彦听闻李延炤粗略讲过一遍,心下也是吃惊不已,当即便表示自己愿写信给那些叔伯,请求他们施以援手。毕竟令居今番若是没有马司马领兵驰援,很可能已落入敌手。李、辛二人都要成为虏贼刀下之鬼。马平领兵驰援所救的,可不止独独李延炤一人。
李延炤行出营门,纵马便要在仍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县府街道上奔驰,前方却忽然出现另一支腰悬弓刀的骑卒队伍。当先那名将佐看到李延炤,当即便催马向前,待要到李延炤身前时,那人动作敏捷地一把抓住李延炤的马缰。马嚼子撕扯之下,令那健马吃痛不已,当即便嘶吼着停了下来。
李延炤凝神看去,却发现勒住马缰这名将佐一张娃娃般的脸庞似曾相识,却总也想不起在哪见过。他皱眉疑惑道:“你是?”
那娃娃脸右手放开李延炤的马缰,下马微一躬身道:“我是苏百人将麾下。李司马,原先在陇西,你遣麾下哨骑之时救下我家小郎君,那时我们曾见过面……”
李延炤听闻那将佐的话,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是了,我想起来了。只是当下让你们在此拦住我,也是苏抚授意?”
“小郎君稍后便到,请司马稍待。”那娃娃脸拱手告罪,显出一种与他面目极为不匹配的成熟来。李延炤见对面十几名骑卒牢牢阻住去路,也是无法。只得沉着脸不语。
等了不过半刻钟左右光景,街道尽头便又是数骑发出的马蹄声传来。李延炤在马背上伸长脖颈相望,只见苏抚穿过自己部下们让出的一条通道,缓缓前来。与李延炤印象中不同,此时的苏抚,再无先前那副放浪不羁,玩世不恭的模样。他策马行至李延炤马前,微蹙眉头望着李延炤,两人对视良久,谁都不曾先说一句话。
“苏百人将,近来可好?”李延炤不知苏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无法忍受这种难得的沉寂,率先开口,打破两人策马而立这种尴尬境地。
苏抚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永登城破,叔父丧于乱军之中。哪里会好?”言罢他仿佛自嘲般轻笑了一下:“自关中坞堡被破,流落至此,我便觉得自己无用至极。不想今日虽披甲执刀,依然无力护卫家中之人……当真无用,无用啊……”
李延炤闻言,神色亦是黯然下来。他望着苏抚略带无助的神情,却也是恻隐之心大起。正待出言劝慰一番,却见苏抚抬起头来望向他:“有个人想要见你,却不知李司马肯不肯见?”
李延炤正要开口问是谁,却忽然想起来什么,神色惊讶地问苏抚:“莫不是……宛……云?”
见苏抚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李延炤心中瞬间落下一块大石,正要答应,却又垂头想了想,而后望向苏抚:“此时我去见令妹,恐有不妥……”
苏抚轻轻点了点头,看向李延炤,又问道:“也好。那请李司马给个准话,是见,还是不见?或是以后再见?”
李延炤苦着脸道:“我这便要去州治。待我从州治归来之日,我便前去见她,可否?”
苏抚微眯着眼,又点点头:“自无不可。”他沉思了片刻,又道:“请司马记住今日之言。若归来之后仍是拖延,便勿怪在下无礼。”言罢,便拨转马头,领着自己那些部下向城门而去。
“什么意思!”陶恒见李、苏二人莫名其妙地嘀咕了一阵,而后苏抚拨马便走。不由得对有些拽上天那股劲道的苏抚感到极为不爽。
“陶百人长,我等继续出发吧。苏百人将前来寻我,也不过是谈些私事……”言罢,李延炤率先一抖马缰,马匹随即便撒开蹄子,向着城外飞奔而去。
一路上,往昔苏宛云的种种记忆不断交叠着在李延炤脑海中翻覆。她的落落大方,细致婉约,已经成为挥之不去的影像烙印在李延炤脑海之中。一路的心不在焉,使得李延炤数度险些自飞驰的奔马上摔下。一旁随行的陶恒也看出李延炤的心不在焉,只是数度相问,都没问出个结果来。
在这种虽然单调,却连绵不绝的回忆冲击之下,经过一日夜的换马疾驰,李延炤终是在次日中午时分,同陶恒等人一同到达姑臧城外。除李延炤之外,陶恒等人皆是首次来到姑臧。望着近四丈高的城墙,陶恒等人皆是咋舌不已。而李延炤却是早已司空见惯。不待他们看个够,便下马欲入城。
正要迈步入城的李延炤,忽然听到自己身后一名陶恒部下惊呼问道:“你们看,那是何物?”心生疑惑的李延炤回首见那骑卒右手指向城墙,当即便抬头沿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孰料竟赫然望到城门之上悬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李延炤瞬间意识到了些什么,他赶忙上前,往那颗人头的面部望去。他心中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心中反复默念着,只盼着自己所虑之事不是真的。然而随着一阵微风刮过,那人头随风摆动着,面部逐渐转到面向李延炤的这个方向。望着那熟悉的面孔,李延炤顿时支撑不住,摇摇欲倒。
一旁的陶恒及时发现苗头不对,连忙伸出一只手将李延炤扶住。他以为一日夜的不间断奔波,令李延炤身上伤口崩裂,正要将李延炤扶到一旁树荫下,却只见李延炤一只手轻轻推了推他,他再望过去时,便见李延炤已是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李司马!”陶恒心下急切,却不知李延炤为何突然便出现如此巨大的情绪波动。直到李延炤伸着手,无力地指向城头挂着的那颗首级道:“马……马司马……”
陶恒抬头向城上望去,方才知道这一切事由究竟是为何。
李延炤双手猛地一挣,颓然道:“阴……阴氏老贼。看我取他们狗命……”
陶恒大急,连忙上前拦腰抱住李延炤。李延炤挣扎着,右手已紧握成拳,向着陶恒背上狠狠击下:“放开我!”
陶恒压低声音道:“司马,冷静!阴府护卫足有数百,仅凭我们这十几人,即便是前去,能够济得什么事!”
李延炤面色已经因愤怒涨成猪肝色:“你别管,放开我!”
陶恒:“司马!若我等不在了,还有谁,能替马司马复仇?”
李延炤闻言,忽然停下手,一脸惊愕地望向陶恒。
陶恒:“司马!万望司马冷静。只要我等还在,马司马之仇,我等便一刻也不敢稍忘!”
李延炤迟疑着,挣扎的力度也渐渐放松下来,只是还兀自圆睁双眼,望着城门上的那颗头颅。
李延炤神情悲愤,以至于他自己都不记得究竟是怎样被陶恒等人拽着进了姑臧城,又怎样去到了旅店。他脑海中只有无比清晰的那个画面。马平的首级孤零零地悬吊在城门上方,满面悲愤地望着他。那是一种壮志未酬的悲愤,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李延炤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渡过一晚。次日临近天明时分,醒过来的李延炤第一感觉便是一阵昏昏沉沉的头痛。然而前一日在城门前目睹道马平首级高挂着的画面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他推开窗,清晨特有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令他本来昏昏沉沉的头痛稍感缓解。他行至陶恒所睡卧榻旁,将其推醒,而后示意其披甲拿刀。
陶恒匆匆披上皮甲,又帮李延炤披挂好一身铁甲。二人便相继行出客栈,李延炤行走时仍是有些不便。饶是如此,甲叶相撞之间发出的铿锵声仍是引得路旁行人纷纷侧目。
二人行至刺史府门外,护卫们连忙上前挡住两人。李延炤拱手对其中一名护卫道:“令居县司马李定东,请面谒使君。惟求兄台予以通报。”言罢,李延炤从腰侧铁甲之内摸出一个小布包,塞到当面那名护卫手中。
那护卫掂了掂钱袋,而后将李延炤从上至下扫视了一遍。很随意地言道:“等着啊。我只负责通报。使君见不见,便不是我说了算。”
“兄台说的是,还烦请通报一声。”李延炤此时已经从方才看到马平被斩首后的巨大震惊之中回过神来。虽然对这护卫的作为颇感不屑,却仍然赔着笑脸言道。
他目送着护卫的身影行入刺史府中。仍留在门外的另一名护卫,则时不时地用眼角偷瞟李延炤与陶恒两人。这种眼光却令李延炤觉得浑身上下分外不爽。只是当下多事之秋,且在州治姑臧中,并不能任他由着性子胡来,便也忍了下来。
约莫一刻之后,李延炤只看半开的门内,张骏一路小跑着,快步向门前而来。他身后跟着数名披甲按刀的护卫,也皆是小跑着随他前来。
“定东,你受苦了……”张骏一只脚跨过大门门槛。双手已在身前合在一处,便要行礼。而李延炤见状,却不顾身上伤痛未愈,咬牙双膝跪了下去:“定东受不起明公厚遇,惟求明公为马司马昭雪……”
张骏闻言,面色乍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他俯身按住李延炤的肩头,悄声道:“定东,即便身居高位如我,也有不得已之时啊——”
李延炤仰起头,面目含泪望向张骏:“明公汉室之后,富有凉州。定东所言,并非为难使君。令居被围旬日,左近州郡皆作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