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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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辞- 第1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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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司马……成全!”陆一泣不成声,跪在地上又是连连叩首不已。

    李延炤心情沉重地行出屋子。这些年他已目睹了不少生离死别,悲欢离合。陆一的遭遇在这个世道上,也绝不是个例。然而让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背上一家人的生死血仇,也绝非李延炤所乐见。

    回到城楼上,李延炤却是再无睡意。他仰头望向月朗星稀的天空,环视着周遭合衣卧在城头,睡得香甜的士卒们。心绪一时难言。

    他摘下头盔,正要将就着打个盹,却忽然看到城楼阶梯上,几个黑影正向着他这边行来。

    那几个黑影点燃火把,在躺成一片的士卒之中仔细寻找着什么。李延炤撑起身,望向火把方向喝问道:“谁?我不是讲过,夜间不许随意点火把么?”

    黑影闻言,迅速将火把放在地上,而后踩灭。便抬头隔着丈许远对李延炤道:“李司马,我方才从工坊中过来。张兴与韩文灿不行了……”

    “什么?”李延炤登时一惊,连忙上前,通报那人却是县府的一名书吏。

    这些书吏曾与李延炤及他那十几名旧部一同共事。对于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早有耳闻。近三天随着伤员增多,县府中留下的那些衙役与文吏,也多半都前往工坊或是军营之中,协助医士们一同照料伤员。

    李延炤抓住那书吏衣袖,语调已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你说……谁不行了?”

    书吏垂着头,黯然道:“回禀司马,张兴与韩文灿,不行了……”

    李延炤只觉一阵眼晕。差点便倒在城墙上。他倒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形,而后立即对那书吏道:“快,引我前去……”

    再次来到工坊中,原先尚可有一二落脚之处。如今已是人满为患。伤员们依然不时惨嚎着。痛苦时刻折磨着这些负伤的士卒们,使得他们彻夜难眠。十来名看守的士卒时不时在医士们的指引下去得人丛中抬出一两人,往工坊外而去——那些便是已行将不治的伤员。

    书吏带着李延炤在一地伤员中行了很久,最终才在工坊的窝棚下面,看到和十几名伤员放在一处的张兴与韩文灿。

    李延炤蹲下身,张兴尚睁着眼,口中不时嗬嗬有声。而韩文灿,早就闭眼侧过头,多半是支持不了多久了。张兴圆睁的双眼看到李延炤,便如同行将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他伸出手,李延炤赶忙将他的手握住,面上已是一副悲戚之色:“张什长,若还有何种心愿未了,李某定当竭尽全力……”

    张兴伤在左侧腹间。右腿上也有一条长而深的伤口,此时已被包扎完毕。然而包裹伤口的白布已被不断渗出的血液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紫黑色。李延炤只觉张兴的手冰凉。而他口中的嗬嗬声,也基本无法形成一句完整的话。

    张兴顿了顿,而后用尽全力喊了一句李司马。李延炤再望向他的时候,他已用左手抖抖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到了李延炤的手上。他大口喘着气,口中又是一阵嗬嗬声。李延炤再看向他的时候,只见他的左手颤抖着,指了指郡城方向。

    李延炤突然鼻子一酸,泪水已有些抑制不住。他颤声问道:“是将这些交给家中亲眷?”只见张兴费力地点了点头。而后便大口喘着气,微闭着眼。只是握着李延炤的手,又紧了几分。

    李延炤哽咽道:“放心,我即刻便遣人前往郡城,将这些物事送到……”

    张兴用力握了握李延炤的手,而后仿佛是全身都放松了下来,瘫软在身下的草席之上。因为伤处传来的阵阵剧痛,口中仍是嗬嗬有声。李延炤在他身旁静候片刻,听着张兴的呻吟逐渐变弱,及至最后渐渐消失。

    李延炤伸手捏住张兴的脉搏,感到那脉象也逐渐趋于平缓。及至最后,终于不动。一时间无法言说的悲凉感迅速涌上他的心头。当初与他一起同甘共苦,自广武军马厩中出来的同生共死的兄弟,如今只剩下七人了。

    看着工坊中值守的兵卒前来,将张兴与韩文灿相继抬走,李延炤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他仰天怒吼道:“我与虏贼,不死不休!”

第三百零六章 固守令居(八)() 
接下来几日中,许是伤亡惨重。赵军对令居的攻势稍缓。然而饶是如此,每日仍有两至三波千人规模的赵军步卒登城进攻。自令居遭遇攻击以来,李延炤便不曾睡过一个好觉。连带着麾下这些军卒,如今也只堪堪分为两拨,轮流据守城头。

    较之最初时城中三千左右的兵力,如今伤亡已是过半,之所以军卒们面对如此惨重的伤亡还未崩溃,多半也只是因为李延炤为首的将佐皆在城头据守的原因。虽然基本上人人带伤,往日的一个队,如今所剩也不过一什左右。但在将领们的带头垂范下,士卒们也是勉力支撑着。

    处在令居西北方向的永登县,与令居相距大致五六十里。此时也在独自进行着一场恶战。苏玄与永登县司马王卯二人亦是登城据守。然相较于令居,毕竟准备不足。据守一日夜,永登已然沦陷。

    黄昏时分,一骑自北面返回令居城下。据守北门的辅兵见来人伏在马背上,伤痕累累。忙不迭地打开城门,放其进入。那哨骑入城之后,马匹便因过度劳累倒在路旁,口吐白沫不止。守城门的门吏见状,急忙遣了几名辅兵上前,将来人自马背上扶下,而后直向南城而去。

    李延炤在城楼上见到这名伤痕累累的哨骑时,他已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李延炤只听他断断续续道:“永登……被……被……虏骑……”

    “永登陷落了?”李延炤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大概已经猜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

    哨骑闭上嘴,费力地点了点头。李延炤霎时如遭雷殛,呆立当场,眼前蓦然浮现出那个抚琴高歌的身影来。

    “永登失陷,其县令将佐可曾率部突围?”李延炤心中越发急切,上前抓住那哨骑手臂,急切问道。

    那哨骑闻言,大喘着气摇了摇头。李延炤的心便如坠冰窟。仰起头呆呆地望着永登方向,默然无语。

    “司马,他……他没气了……”身旁辅兵有些惊慌的话语将李延炤拉回现实。他扭头望向那被数名辅兵架着的哨骑。只见他的头已是歪向了一旁,靠在一旁一名辅兵肩上,身体也委顿下去,再无声息。

    李延炤两步上前,伸手探了探那哨骑的鼻息,毫无感觉。随后又抓起那哨骑的手,搭上了他的脉搏。细细感应片刻,却也未感到任何搏动。

    李延炤摘下头盔,神情悲切地向那倚靠在辅兵身上的哨骑深鞠一躬。目送着辅兵们将哨骑架下城去。随后转头望向周遭神色惶惑的士卒们。

    永登失陷的消息很快在士卒当中不胫而走。周遭士卒面面相觑之间,也不断窃窃私语着。在这个紧要关头,任何不利的消息都将会带来无法预知的连锁反应。然而令李延炤最感痛心的,还是永登城中的苏式一家。

    想起与苏宛云之前的数次会面。这个抚琴而歌的女子早就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中。如今乍然听闻如此噩耗,李延炤便一屁股坐在一旁的城楼阶梯之上,望着城外渐渐出现火光的赵军大营怔怔出神。

    秦大勇左臂上缠着白布,亦是默然无语,坐到李延炤的另一侧,看着他的神情,也知他如今正是在痛苦与纠结中。秦大勇亦是暗自叹了口气。

    “司马,我等已在此据守八日,如今伤亡惨重,永登也已失陷。情势之不利,实是再难支撑,万望司马早做打算,勿要再困守于此……”

    李延炤颓然抬起头,望向秦大勇:“若不守令居,我等还能去哪?”

    “我等可趁夜突围,或去往郡城,或北返姑臧,请司马明察。”秦大勇抱拳拱手道。

    “虏贼现今尚有数千精骑。我等城中皆为步卒。即便突围得脱。虏贼发觉我等已弃守令居,即刻派出精骑追击,我等又计将安出?”李延炤望着秦大勇,不见喜怒道。

    “出城之后,我等可翻山,可入林,务要将虏贼追兵甩开……”秦大勇望着面无表情的李延炤,小声回答道。

    李延炤摇摇头:“虏贼精骑数千,城中军卒加上伤兵,也不足虏贼精骑一半之多。若虏贼分出一半人弃马徒步追击,其余机动至前方堵截。即使我等突围成功,又哪来活路?”

    李延炤见秦大勇已沉默不语,又道:“况现今城中负伤士卒已足有五六百。若我等突围,是要带他们,还是要弃他们不顾?”

    见秦大勇默然不语,李延炤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带上他们,则我等一日行军不过二三十里,覆灭也是早晚之间。若不带他们,则我等尚有机会逃出生天。”李延炤望着秦大勇,画风一转:“然而,如此行事,军卒们又将如何作想?他们将如何看我等这些官佐?”

    见秦大勇垂着头陷入沉默,李延炤拿起倚靠在门楼上的长刀,一锤定音道:“如今我等毫无退路,只能与令居共存亡!”

    “秦大勇,你若心生畏惧,可即刻率你部打开北门而出。我绝不怪你……”李延炤长叹了一口气:“想当初,一同在马厩中的那十来个手足弟兄,如今也就只剩七人了。牛二壮十一年时已亡于金城北岸。张兴、韩文灿前几日也重伤不治。我已召廖如龙携张兴、韩文灿遗物返回郡城。想来引得大家困守一隅,自蹈死地也是李某不察……”

    “这些老弟兄,也万不可皆殁于此。你便率部自北城而走。去吧,当初在马厩中那些人,也不该尽皆随我死战此地,总该留下几颗种子才好……”

    秦大勇闻言大惊,忙跪在地上向李延炤叩首道:“司马明察,实非大勇贪生怕死。既司马已决心死战,大勇必生死相随……如无司马,大勇哪有今日……”

    李延炤叹口气,起身望向灯火通明的赵军大营,语调中已带着几分悲戚:“当初一同在马厩中相知的老弟兄,每个人家中父母妻小我俱是识得。我如今尚且不知,若有朝一日得以面对他们亲人,我又如何泰然以对……”

    随着天边刮起风,李延炤开始感到有点点雨星随着风迎面刮来。他起身,只觉天上飘的细雨来得更为猛烈。

    “下雨了。”李延炤转过头看向秦大勇:“将武库中的斗笠蓑衣发下去吧,切莫让士卒们长时淋雨。”

    秦大勇含泪抱拳,领命而去。而李延炤望着城外虏贼大营,心中泛起一丝苦涩。据城而守八日,给虏贼造成的伤亡粗略估计下来,约莫足有三千左右。而刘胤部虽然屡现疲态,却还是日日进攻,不曾稍歇。

    目前己方与敌方的伤亡比尚有一比二之多。然而李延炤心中却是至为清楚,随着时间的流逝及己方伤亡的增加,这个伤亡比只会越来越高。而一旦突破双方实力的均衡点,己方形势便会急转直下。

    雨下了一夜。但随着李延炤一直在城楼上披蓑戴笠据守,城上的士卒们也不敢稍有怨言,只得披蓑戴笠各自在城上苦撑。半夜时分,火头军按李延炤的吩咐熬制了数锅姜汤,抬上城楼供士卒们驱寒取用。仍在雨中坚守的士卒们纷纷拿着碗盛了姜汤而后饮用。

    饮过姜汤之后,城上士卒纷纷觉得雨中寒意去了不少。如此值守到后半夜,城上士卒换防,而困顿已极的李延炤只得将就在城头找了一处僻静地方,靠着女墙打起盹来。

    天明时分,隐隐有阵号角声传入李延炤耳畔。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而后便冲至城垛边上,探头向城外望去。之间虏贼营寨处,火光已尽灭。赵军步卒又列着整齐的队形,在身后声声号角的催促之下向着城边缓缓开来。如同往常一样,那些士卒各自抬着攻城梯。在众多赵军兵卒身前,赫然还有一架足堪令居城墙高度的攻城塔!

    “快,召集轮替士卒,登城据守!”李延炤见状,心中大急,连忙唤过一名士卒,吩咐道。

    那士卒抱拳而去,还未走出几步,李延炤已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呼啸声。他本能地矮身躲避,那呼啸声便直向城楼而来,随着哐啷一声巨响,李延炤余光已是看到城楼的房顶被砸塌了一角,不少泥块瓦片纷纷落下来,轻敲在他身上的铁甲上。

    “鼓吏!”李延炤向着城楼大声吼道:“鸣响号鼓,召集军卒登城,准备御敌!”

    城楼一旁的鼓吏闻言,立即便操起鼓槌,疾奔至城楼上的号鼓旁,开始隆隆地擂起鼓来。听闻鼓声甚急,在城下民居左近躲雨的轮替士卒们纷纷操起身边自己的兵器,匆匆列好队向着城头奔去。军营中休息的轮替铁甲步卒,听闻这急促的鼓声,亦是着甲拿刀,在各自将佐的带领下列队向城头奔去。

    城外赵军转眼已推进到了不足两箭地。阵后架设起了四五架巨大的投石机,正在不断将泥弹向城头打来。呼啸的泥弹时不时击中城垛、女墙或是城楼房顶、檐角等处。崩裂的泥弹与城墙上的土块、屋顶的檐角瓦片乃至于断裂的木质房梁等崩落到城墙各处。一名辅兵抱头蹲在地上,谁料一根被打断的房梁上飞出的尖锐木刺迸射而出,直穿透这名士卒身着的皮甲,刺入他的后背。他当即惨嚎一声,仆倒在地。

    见身旁袍泽倒地,一旁立即冲上去两名辅兵,架住受伤士卒便向城下拖去。数颗泥弹攻势已毕,李延炤从垛口探头,望向城外情形,尤其注意观察着赵军阵后的投石机动作。

    这时代的投石机,威力大则大矣,只是头一次发射之后上弦时间颇长。见赵军在这光景已进至城下,李延炤大手一挥,喝道:“放箭!”

    鼓声擂响,由城墙东南角处射出一波稀疏箭雨。守军伤亡惨重,连带这些弩手人数也是锐减。这些零星飞向赵军步卒的箭矢,并未取得多少杀伤。

    这些弩箭让赵军推进的队形稍缓。在这当口,起初因投石机的打击而略显散乱的守军已重新组织好了队形,辅兵们将手中盾牌架上垛口,人人严阵以待。随着赵军步卒进至城下,架起攻城梯,垛口处的士卒们开始以临时拼凑成的什伍为单位,集结起来准备应对登城赵军的攻击。

    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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