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之余,这些老卒还时不时与李延炤攀谈一阵。这位司马虽然如今身居高位,却依然没有什么架子,也令这些老卒更生几分敬佩。
将要跟随李延炤前往令居赴任的那些将吏军卒们,也皆是收拾好了行装。各家都在郡城之中,行装中除去的铺盖等,倒也没多少个人物品。即使有,也早已送回家中。此时都是等着李延炤一声令下,而后便跟着随行。
不管是将吏还是士卒在军中所骑乘的马匹,都是军中公物。因此绝对不可能骑着去令居。李延炤想了想,便请了半日假,自郡城之中租了两辆牛车,而后将这些人的简单行装皆置于牛车之上。李延炤自去见过军主杜杰,与之作别。而后便去营中唤过这三十余人,装好牛车之后便向营外缓缓驶去。
此次远走赴任,李延炤已决意要悄悄地走。本来贬谪之事,虽说事出有因,然而毕竟不甚光彩。若是一大群部下大张旗鼓地为自己送行,虽然并无标榜自己影响力之意,看在旁人眼中,却总会引起那些无端且莫名的猜测臆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本来李延炤自身就是是非的中心,他更是绝不想为自己招惹这些麻烦。
一行人虽然看起来也是浩浩荡荡,却至为低调地行出大营辕门,向着南边而去。行出不过里许之地,刘季武却扯了扯李延炤,示意他向后方看去。李延炤转头看去,却发现远方正有一骑,打马向自己这边飞奔过来。
李延炤不由得心中疑惑。方才在营中已与庞督和苏抚道过别了。却不知那飞奔而来的,却是何人。
又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那一骑纵马驰近,李延炤方才发现,此人竟是曹建。曹建行至队伍近前,便下马弃了缰绳,抱拳叩地道:“李司马,此间一别,望多珍重,属下静候司马佳音。”
李延炤笑了笑,而后跳下牛车,上前把住曹建的臂膀,道:“你我多年袍泽,彼此早已心知。不论去留,今后仍大可再叙袍泽情谊。你留在广武军中,便好生对待那些骑卒部属,万望勿令他们无谓牺牲。”
曹建抬头,与李延炤两相对望,却皆是无言。
“曹百人长请回吧,日后但有相托,炤定欣然应命。”
望着队伍渐行渐远的方向,曹建的神色变得说不出的复杂。
令居在广武之南,相距不过几十里路程。即使众人赶着牛车,行进缓慢,也赶在申时时分到达了令居县外。令居县的城墙也是夯土筑成,李延炤抬头望去,不知这城墙经过了多少年代的风吹雨打,每一段夯土城墙,都似乎在向他诉说着它们所经历的世间沧桑。城墙也甚是低矮,不过丈五左右的高度李延炤觉得搭个人梯,都能轻易爬上这段城墙。
他们由县城北行来之时,细细查观了一番,李延炤竟在这既低矮又残破的城墙上看到不止一处塌陷。此情此景,不由得更让他暗暗皱眉。虽然如今金城依然在凉州控制之下,不过日后若有战事,金城扼守不住,令居便是首当其冲,如此疲敝的城防,如何能够御敌呢?
他翻出一摞任命公文,出示给守门的城门吏,而后问清楚县府所在之处,便引着众人进了县城。依照城门吏指引的方向穿街越巷,直向县府而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虽然甲具武器等物,皆已交还广武军武库。然而这些人皆是不久前曾在战场上生死搏杀过,并且活下来的将卒,他们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那种凛冽肃杀之气,与他们锐如刀锋般的眼神,便令街边的一众百姓小贩等人不敢直视。
众人行在令居县城内街道之中,只见不少人家都是披麻戴孝,竖起灵堂,街巷之中,也不乏素服匆匆而过的妇人幼童。李延炤见这副景象,心中却乍然又添几分沉痛。
如果说广武郡中还稍微有那么些繁华景象的话,如今的令居县城,便是一派百废待兴的凋敝景象。白幡在低矮的房屋之内随处可见。而且作为民居的这些房屋,也都是斑驳的土墙。虽然以瓦片覆顶的也有不少,然而多数都是茅草为瓦,看上去破败不堪。城中那些妇人幼童也个个都是清瘦模样,显然令居县中的生活水准,并不能与郡城之中相比。
一行军卒在城中行了一刻钟,便来到城中心钟鼓楼处。令居县钟鼓楼正处在县城中心,看起来也不过就两丈来高,三丈见方,上置钟一口,鼓四只。虽是以瓦片覆顶,然而李延炤也觉得这钟鼓楼与其叫钟鼓楼,倒不如叫钟鼓台来得更为贴切一些。
众人行进县府之中,县府守门的衙役见到李延炤手持的调任公文,皆不敢阻拦。毕竟日后,这位调任而来的司马,便算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了。李延炤令赶着牛车的众位兵将们在门外稍歇。他便与刘季武一同跨过大门,绕过照壁,而后向着县太爷办理公务的正堂中行去。
此时虽然正是白天,本该在堂上办理公务的县太爷却是不见人影。不由得使李延炤微现怒容。县府正堂之中,别说县令,便是小吏都没有一个。只有在县令几案之上堆积如山的案牍公文。
“人呢?”李延炤在县府正堂之中大吼了一嗓子。不多时,县府侧面厢房之中,却有一名小吏战战兢兢地行出,而后看到正堂中面有怒容的李延炤,忙不迭地上前见礼,唯恐得罪了这位看起来来头不小的大爷。
“张明府去了哪里?”李延炤见有人来,倒也强压下怒火问道,只是他的声音仍是略带生硬。
“小人……小人不知张明府去哪了……”那小吏说着说着,不由感到一阵心虚,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还不去找!”刘季武闻言也现出几分怒色,愤而道。小吏闻言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便要退下,却听闻正在县令的几案之前站定,若有所思的李延炤唤道:“慢着!”
“既然不知在哪里,那就不必去找了。我等在此相候便是!”李延炤淡淡道。
第一百二十章 令居县尉()
打发走了小吏,李延炤便让刘季武将候在县府之外的那三十来人都喊了进来。众人打开县府大门,而后将牛车赶到院中停放着,便先后行入县衙正堂。
李延炤吩咐属下们在堂中找地方坐。牛二壮大大咧咧地去堂后端了十来个胡凳行出,分发给众将佐,各自坐在正堂之中。陶恒带来的那二十三名陇西骑卒,便也不以为意,大剌剌地围坐在地上。各人从身上携带的干粮袋中掏出胡饼肉干等吃食,便在县衙正堂中开始大快朵颐。俨然将这个严肃的县衙正堂变成了军旅伙食团。
如今县令及县府中吏员都堂上,李延炤便也没去管这些将卒。由得他们在这堂上放肆。反正观几案上那些堆积如山的诉状案牍,想来这令居县令也不是个专心治事的能吏,这倒也是李延炤喜闻乐见之事。他没有同其余人一样拿出吃食开始填肚皮,却对几案上的诉状与案牍公文产生了兴趣。他随手拿过左侧几案上放置的诉状,开始细细研读起来。
最上的第一封诉状,便是一桩涉及世兵与民户、军产纠纷的诉状。诉讼人戚氏,被告胡嘉。被告本为世兵,因年初上山不慎摔伤了腿。便一直在家中休养。前些日子接州治命令,全州动员,募集世兵子弟以及良家子弟征召为军。胡嘉内心惶恐。身为世兵家庭,如若无人应征,县府便将收回田地。于是寻表亲戚氏之子秦峰顶替。并允诺若是从征,便以县府分得的十余亩逆水旁肥田相赠。秦峰得其允诺,欣然前往。
不料一月之前,秦峰战死在金城大营。胡嘉随之反悔,划给戚氏十亩近山旱田。戚氏不服,自行交涉未果,便请了村中略通文墨之人,写了诉状,将胡嘉告到了公堂之上。又怎料到这位县尊也是玩忽职守之人。案子便积压在县府的公堂之上,悬而未决。
李延炤起身,行至堂外,又直奔侧间厢房而去。李延炤敲开厢房房门,却正是方才那名小吏。李延炤劈头便问:“既然张明府,那县中还有谁在?”
小吏支支吾吾,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延炤渐渐有些不耐烦,遂高声问道:“本县县丞与县尉,谁在?”
小吏思前想后一番,而后战战兢兢地道:“褚县尉在。”
“既是如此,便有劳代为相请。”李延炤躬身为礼,小吏也是受宠若惊地回礼,而后转身向县府外走去。
李延炤回到正堂之中,嘱咐刘季武道:“你且去集市之上买些酒食回来,多买一些,叫上几人随你前去。晚上我想请县中官吏一同吃饭。”
刘季武闻言,便应承下来。而后接过李延炤递来的一只钱袋,便喊上陶恒并其数名麾下士卒,自出县府,向着县城中闹市而去。
如今县城中虽然处处惨淡。然而不论何时,人总是要吃饭。因此卖些酒食的集市之中,依然是颇为热闹。李延炤目送刘季武等行出县府,便又坐回几案之前,翻阅起案头的诉状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褚县尉大步行入厅堂。见堂上县尊位子上,竟然坐着一名从未谋面,身着皮甲的年轻武官,顿时表情便略有错愕起来。李延炤见他进来,亦是坐在主位上好生审视了一番此人。只见此人生得一张国字脸。剑眉星目,鼻梁高而阔,颌下一把胡须,也是颇有三国之中关云长之风。这张正气凛然的脸很快便博得了李延炤的好感。他在心中暗自提醒了自己一句人不可貌相,便起身拱手,与那褚县尉见礼。
褚县尉匆匆行了一礼,而后满面疑惑地看向李延炤,问道:“阁下是……”
李延炤哈哈一笑,道:“褚县尉,我乃郡城中调来,被府君委任为令居县司马。愚下姓李,讳延炤。字定东。今后大家便是一地同僚,还望如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褚县尉能予我批评指正……”
“啊,你就是……你就是那个……那个在金城死战,而后重伤被抬回郡府的军中将官?听说前些日子阴氏部曲在我县治下对百姓作威作福,也是你斩杀他们数人?”褚县尉说着说着,神色也在上下审视着李延炤。
“啊,这些劣迹,正是在下所为……果然好名不出门,恶名传千里……我人还未至,诸位便已经对我这些劣迹了如指掌。”
“哪里哪里……”褚县尉笑道:“司马率部血战不退,重伤之下,险死还生。端得是令人敬佩……”
李延炤连连拱手道:“不敢不敢。”而后抬起头,正色道:“不瞒褚县尉,在下找县尉来,实是有事相询。”
褚县尉笑言道:“既是如此,便听凭司马相问。但有所请,绝不敢辞。”
李延炤拍了拍县令几案之上的那堆诉状,悠悠道:“这位县尊,不知缘何不理公务啊?如此厚的一摞状纸,看样子,也积了足有个把月了吧?”
褚县尉闻言,表情却是略有些尴尬。他拱手道:“实不相瞒,这位县尊本来也并非如此。之前一应公务诉状,皆是处理得井井有条,令我等也不得不钦佩其所能。然而不知最近是怎么了,说自己倦了,这些事情待回头再做处理,便三天两头看不见人。加之县丞也是本地人,见张县令,便也来县府。这县府,便只有在下一人苦苦支撑……”
李延炤闻言,却有些好奇道:“既然如此,为何褚县尉不随之而去,还要在县府中日日值守呢?”
褚县尉闻言,却是苦笑了一阵,道:“我本是西平人士。在此地无亲无故,离了这县府,倒也不知往哪去。便只得留守在县府之中,每日巡城,读读书,倒也过得悠闲自在。只是这县府公务……在下才能实在有限,处理不好。若是越俎代庖,只怕会越弄越乱。因此,便也没管这些公文诉讼之类的事……”
李延炤点点头道:“我来此地,见这些诉讼等杂务,也甚为复杂。楮公难处,我亦感同身受。只是这偌大一个县,也不可不治,既然张明府,我便暂时署理县中事务,待张明府归来之后,再一并移交给他吧。”
褚县尉闻言,也是大松一口气,忙向李延炤躬身为礼:“司马若有此心,自然最好不过。我等愚钝,听凭司马吩咐便是。”
李延炤点点头,而后拿起最上面那张供状:“既是如此,便请楮公前去请这诉讼双方到堂,若有一应证人证物,也一并带来,稍后我自会公断此案。”
褚县尉神情肃穆,点点头道:“我立刻动身,公审断案之事,便有赖司马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越俎代庖()
褚县尉离去之后,李延炤又嘱咐一干属下们,去县衙后堂中找来水火大棍、令箭、惊堂木等充门面之物。然后将县衙中那些诉状案牍分门别类,分别用几只箱子装起来,而后抬到后堂中去,李延炤道是稍后他自会一一阅览。
约莫两刻钟光景之后,刘季武返回县衙之中,与其同行的几人,手中皆是提着若干用竹条编织的简易食篮,内中装着各式各样的吃食。刘季武手中还提着三四坛酒,大剌剌地便走进正堂之中。李延炤让他们先将这些酒食送到伙房中去,稍后晚间再招呼褚县尉前来一同吃喝。几人依言而出,找了半天也未找到伙房在哪,还是后来有名小吏指引,方才将酒食送至伙房。
而县衙内的众人,却都匆匆整理了一下形象。而后各自拿着水火大棍,立在县衙中两侧。李延炤小时候看电视剧,一直觉得县太爷升堂是这世上最威风的事,并且深受其毒害,搞得他如今处在那是最为崇拜的威风位置,便强令这帮属下搞了这么一出。来满足他自童年开始就一直不曾满足过的虚荣心。
半个时辰后,褚县尉带着两名诉讼人,从县府侧门县府中,而后便照着李延炤的吩咐,直奔县府正堂而来。方才李延炤夸下海口,言及自己愿意代劳,来处理县府中的一应事务。这褚县尉便也心生疑窦,正想借着这么一桩案子,来探探李延炤的成色如何。
褚县尉先令两名诉讼人在堂外等候,而后自己堂中,准备向李延炤复命回报一番,一进堂中,便吃了一惊。他见到方才在堂中那些身穿皮甲,肆意无状的士卒们,此时却都是拿着水火大棍侍立两侧。虽然他们高矮不一,有的显得壮硕无比,有的看起来却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