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赏月,准备酝酿一首旷古绝今的佳句,你怎么好意思打扰我?”
张忘抬起头,装模作样去看月亮,才发现月亮早就不知道躲在哪片乌云后面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踱着步子回到了屋里,随便找个地方,又坐下了。
豆子瞪大眼睛:“你不是进来帮我的吗?”
张忘看了看满屋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和绫罗绸缎,挥挥手道:“有什么好收拾的,到时候都带走就是了。”
豆子犹豫道:“可是这些东西都不是我们的,是杨家的。我们一样不剩全都拿走,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啊?送给我们,就是我们的了。”
“这么多东西,要用很多马车来拉的。”
“能多赚杨家几辆马车,不是更好吗?”
豆子撅着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来到张忘身边坐下,认真说道:“华阴杨氏对你有恩,你对华阴杨氏也有恩,所以他们才会送给你这么多东西。可是恩情这东西,是靠不住的。再深厚的恩情,也有用完的那一天。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我们尽量不要欠别人的情。”
张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还会讲道理呢?”
豆子脸色微红,有些难为情:“我娘跟我说的,她说欠了人家的,迟早都要还,有的时候甚至要用命去还,所以能不欠人情的时候,就尽量不要欠。”
“你娘说的对。恩情这东西,是不能吃一辈子的。”
张忘叹了口气,无比唏嘘地说道:“十几年后,有个叫许攸的家伙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他时时以曹操的恩人自居,还经常提醒曹操说,喂,阿瞒,没有我你就没有今天哦。曹操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没有你我早他娘的完蛋了。回过头,就找了个理由把许攸干掉了。心里想,奶奶个熊的,老子忍你很久了。”
豆子侧过头,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张忘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干嘛这么看着我?”
豆子咽了口唾沫:“你确定你刚才说的,是十几年后的事?”
张忘挑了下眉毛:“我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你忘了?”
豆子低下头去,小声道:“你吹牛,你要是真的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怎么会不知道我的父母在哪里。”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啊。”
张忘煞有其事地说道:“我打了个盹,正好把你父母的事错过去。不过你不必担心,只要进了洛阳城,三日之内,我就能把你父母找出来。”
豆子将头扭向一旁:“此去洛阳,千里之遥,路上没人照顾你可不行。明日去市集上,买几个奴仆吧。”
张忘摇摇头:“去洛阳的路上,有杨家的奴仆会照顾我们的,不必担心。等到了洛阳,我们再买奴仆也不迟。”
“可是从这里买奴隶,带到洛阳去,更好一些。”豆子坚持道,“奴仆们离家千里,除了依赖你,没有别的选择,会比较忠心一些。”
张忘闻言很是吃惊,一个小女孩已经有了这般见识,是谁说古代女子无才无德的?
豆子见他吃惊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有些脸红:“干嘛,我说错了吗?”
张忘摇摇头:“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聪慧。”
豆子羞涩的低下头去:“我算什么聪慧,和杨修哥哥比起来差远了。”
“嘁!”张忘撇了撇嘴:“那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太懒了。”
豆子吐了下舌头,心说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张忘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说,我们带杨修一起去洛阳怎么样?”
豆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就放过他吧,他肯定不会愿意的。”
“为什么?”张忘有点儿不高兴,“我觉得他很喜欢和我一起做事啊。”
“是你喜欢和他一起做事吧?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做事的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我让他一个人做事,是为了锻炼他。你没看出来吗?我和他虽然没有师徒名分,但是我一直都在不留余地的栽培他。”
“你栽培人就是让人不停地干活啊?”豆子抱着肚子笑了一会儿,说道:“我和你打赌,杨修哥哥这个时候一定在偷着乐,因为你一走,他就可以脱离苦海了。”
张忘冷哼一声,站起身来。
豆子讶然道:“你去哪里?”
张忘凶巴巴道:“我去和那小子谈谈心,如果他没有为我的离开而高兴,我就放他一马。如果他果真在偷着乐,我就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豆子望着张忘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她走到院子中,望着洛阳的方向,轻声道:“爹,娘,我要来找你们了。我好想你们,你们想我了吗?”
张忘询问了几个仆人,七绕八绕来到池塘边,看到了一脸欢愉正在玩水的杨修。
张忘站在僻静处看了一会儿,笑眯眯走上前去:“干什么呢,这么开心?”
杨修听到张忘的声音,顿时觉得头疼,手疼,胳膊疼,浑身都在疼
张忘歪头看着他,一脸不爽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习惯了你奋笔疾书的样子后,再看到你闲着,我就觉得很不顺眼。”
杨修将头扭向一旁,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张忘在杨修身边坐下,问道:“刚才你在高兴什么啊,说出来听听。”
杨修沉默了一下,说道:“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罢了。”
张忘好奇地问道:“是什么道理?”
杨修瞥了他一眼,咬着牙道:“这个道理就是,再多的苦难,只要你咬牙坚持住,总有结束的那一天。”
张忘笑吟吟地看着他:“少年,不要高兴得太早。有些事,你以为是结束,其实他才刚刚开始。”
杨修吃了一惊,紧张地问道:“你不是想带我一起去洛阳吧?”
“我带你去洛阳干嘛?”张忘嗤笑一声:“杨修,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像你这种只会抄书,其他什么都不行的人,洛阳满大街都是。”
杨修见他如此贬低自己,心中很是不服,想争辩,却又不敢。万一辩赢了,张忘肯定恼羞成怒,说一句“我果然离不开你”,那就麻烦了。
张忘看着杨修想争辩却又不敢说话的样子,笑道:“你没有发现,跟我在一起的这几天,你仿佛成熟了好几年。”
杨修不敢说话,怕惹恼了张忘,但是在心里腹诽不停:废话,差点儿累死我,当然成熟了好几年。
张忘将目光投向池塘月色,幽幽说道:“人总要经历些事情才能成长,否则,就算你是一块绝世美玉,不经雕琢,也不会有成为和氏璧的可能。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就是这个道理。”
杨修点头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说完了赶紧走吧。
张忘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渐渐严肃起来,问他道:“跟我相处了这么久,你有没有感受到,我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有没有感受到,我对这乱糟糟的世间,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愤怒?”
杨修愣了一下,想起张忘口中时不时蹦出的那些无君无父的话,脸色顿时有些苍白。
张忘紧紧盯住杨修的眼睛,问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句话对不对?”
杨修下意识地点点头:“自然是对的,皇帝乃是真龙天子,做任何事,都是秉承天意而为。”
张忘冷笑道:“如果‘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句话是对的,那么高祖皇帝,就是乱臣贼子咯。因为他只肯享受雨露,不肯忍受雷霆,起兵反秦,推翻了始皇帝。”
杨修的冷汗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说话也结巴起来:“始皇帝是暴君,焚书坑儒,乱了人心,高祖有德者取而代之,怎会是乱臣贼子?”
“明君是君,暴君就不是君了?明君是真龙天子,暴君就不是真龙天子了?既然始皇帝不是真龙天子,为何能坐上那个位子,延续了两代王朝?他做的任何事,不都是秉承天意吗?”
“这”杨修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真龙天子能被取而代之,那他还是唯一的吗?如果他不是唯一的,又何来正统之说?一家一姓之王朝,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
杨修擦了擦汗,紧张的四下看了看,说道:“先生莫再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话,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张忘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转身就走。
直到他走得不见人影了,杨修还能听到他的笑声。
那笑声里,有悲哀,有愤怒,有不平,更多的,则是对这个天下的嘲讽。
第十六章 世事一盘棋()
等到再也看不到张忘的身影,再也听不到张忘的笑声,杨修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浑身骨头都像被抽走了一般,仰天躺在了地上。
张忘心中有斩白蛇、效仿汉高祖刘邦之志,这件事,要不要和叔父杨离说?
杨离站在黑暗中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看着躺在荷塘月色下,不停喘着粗气的杨修,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之色。
杨修自幼早慧,通达机敏,又出身世代簪缨之家,所以小小年纪,便名声在外,人人皆赞他为“神童”。
可是杨离知道,这“神童”二字是有水分的。当朝太尉的亲孙子,就算是块顽石,别人也要赞声“此乃璞玉也”。
尤其是张忘横空出世之后,更是以泰山压顶之势,将杨修逼得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虽然一个虚岁十六,一个虚岁十岁,相提并论有欠公平。但是杨离知道,杨修就算再长上十岁,也完全不可能是张忘的对手。
二人之间的差距,不仅体现在学问上,还体现在志气、眼光、远见、胸怀和手段上。如今看来,还要加上一个词,那就是抱负,或者说是野心。
真龙天子之说,自然是用来愚民的。
君王就是希望天下人都成为他一家一姓的奴仆,可以挨了打不吭声,挨了宰不反抗,如此才能千秋万代,世享荣光。
所以他们宣扬君权神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种骗鬼的话,谁信了谁就是白痴。
周文王不信,所以灭了商朝,取而代之。
高祖刘邦不信,所以便有了大汉王朝。
所谓的有德者居之,自然也是个笑话。有德者坐在那个位置上之后,考虑的也只可能是自己阶层的利益,否则的话,所有的辛苦,都没有意义。
杨家四世三公,世代簪缨,不是君王赏赐的,是自家努力争取得来的,是一代代杨氏先祖用自己的聪明才智、鲜血和汗水换来的。只可惜杨家立足于弘农,上有皇室压着,旁边有长安镇着,有些事,注定是做不成的。
既然在弘农做不成,那就走出去。
张忘有才华,有大志,有手段,可惜他没有家族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名望、财富、人脉和底蕴,注定只能做一枚棋子。
这枚棋子,握在自己手中,有何不好?
至于那蜀郡张氏?哼,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就算是真的,安于穷乡僻壤,又算个屁。就是张良、张衡之后,如今也泯然众人矣。
想到这里,杨离走上前去,站在了杨修身旁。
杨修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给叔父行礼,心中惴惴不安,生怕叔父责怪他失仪的行为。
杨离没有责骂他,极为罕见地摸了摸他的头,眼神异常的慈爱。
杨修鼻子一酸,一股孺慕之情陡然而生。
祖父和父亲都在洛阳为官,弘农杨氏大大小小的事物,都堆积在了叔父杨离的身上。叔父一代名儒,每日处理的最多的,却都是些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琐事,真是难为他了。
“你抄录的那本论语注疏,我都看过了。言简意赅,字字珠玑,当世之中,没有任何一本注疏,可以和它比肩。”
杨离感慨地说道:“真是不能小看世间英雄啊,在此之前,谁会想到,蜀郡那样的险峻穷僻之处,居然会隐居着这样的大贤。”
杨修抄书的时候,只顾得哀怨,并未将抄写的内容记在心中,闻言便有些心虚,生怕叔父一时兴起,问他几句书中内容。
好在杨离并没有靠他学问,只是随意问了一句:“侄儿,你觉得我弘农杨氏数百年风光,靠的是什么?”
杨修想了想,答道:“靠的是名声和地位。”
“名声和地位,又是怎么来的?”
“历代祖先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鲜血汗水,挣下来的。”
“说得好。”杨离欣慰地看着杨修,“没有历代祖先的努力,弘农杨氏不会有今日。那你再说说,历代祖先的聪明才智,又是从何而来?”
杨修思索了下:“读书所得。”
“不错,正是读书所得。”杨离笑道:“商人暴富,往往富不过三代。世家一时沉寂,不过数年,却可以东山再起,为什么?无它,对书中学问的态度不同,对族中弟子受教育的重视程度不同。一个家族,越是重视读书,越是代代都有人才出现,家族也就会越来越兴旺。”
杨修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可是,”杨离话音一转,“光读书也是不够的。”
杨修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
杨离自顾自说道:“张忘自称读的书比天下人都多,但是他依然要去西凉,拜贾诩贾文和为师,为什么?没有学问是很难做大事的,但是只有学问,却没有眼光、胆识和手段,不会做人,不会做事,这人也没什么用。”
杨修想起自己当着贾文和的面说过他不是好人的往事,脸色有些苍白。张忘这样的人,都要拜贾诩为师,可见这贾诩到底是有多可怕?自己得罪了他,日后会不会倒大霉?
杨离没注意到侄子思想开了小差,犹自说道:“张忘此人,治学上,经商上,为人处事上,都有可圈可点之处,值得你学习之处甚多。”
杨修点着头,却根本没听清叔父在说什么。
杨离铺垫了半天,开始进入正题。
他盯着杨修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有没有想你父亲和祖父?”
“嗯。”杨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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