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朱棣原本尚沉浸在魏国公薨逝的悲痛中,只碍于道衍和尚的“忍”字诀而不发作,日日泡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作践自己。布政使李彧被告发的事儿,最先自然是由纪纲快马传报到大庆寿寺的道衍和尚那里。道衍料想朱棣不在燕王府,却不便擅闯军营,便去寻了北平都指挥同知柳升,将事情讲了,要他去请燕王回府。柳升是个冷人儿,心思却极深,情知事大,也不多说便打马直奔通州,去寻搁于军营的朱棣。
通州是老将房胜的地盘,房胜与柳升都曾在魏国公徐达帐下为将,二人都有交情,如今顶着北平都指挥同知的官衔,柳升在房胜陪同下没费什么劲儿就寻到了刚从行伍里回来的朱棣。
朱棣面色冷峻憔悴,满脸都是沾着灰尘的汗渣子,见人也没话儿,似乎始终都咬着牙关忍着一股火气似的。
柳升情知是因为魏国公暴毙的事,这位王爷才如此模样儿,如今见了不禁心里一疼,趋步上前拜倒道:“卑职柳升,参见燕王殿下”,说着竟自有些哽咽。
朱棣见是柳升,也有些诧异:“哦?是柳将军?你怎么也来了通州?你起来吧!”
柳升原想劝慰一番这位燕王,但是讷于口舌,倒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旁的房胜见柳升呆呆地跪着,早猜到了他的心思,黯然长叹了一声,上前两步将柳升扶了起来:“哎,柳将军,你就起来吧。殿下在通州近一月时间,每日都是如此,下官都劝了不知多少次了,哎。。。。。。有什么办法呢?你来通州,怕是有什么事儿罢?”
柳升一愣,方想起道衍嘱咐的事来,忙收敛了心里的感伤,趋步上前,附耳悄声将布政使李彧被告发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朱棣原本沉郁的脸上立时闪过一丝潮红,一对入鬓的长眉挑了起来,显然是要发作了。柳升和房胜都知燕王是个血性刚毅之人,眼见如此,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直过了许久,朱棣忽然咬着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却越来越大,旋即转为狂笑,不住地道:“哈哈哈,好,好,好啊!好手段,好阴毒!好,好啊。。。。。。”
柳升和房胜对望了一眼,都被吓得有些发愣,呆了呆,忙上前一把扶住朱棣坐了:“殿下,殿下,您。。。。。。”
朱棣猛的用力挣脱二人,起身一脚踢翻跟前的桌案,茶盏顿时碎了一地。房胜要去收,不想朱棣紧赶几步,对着已经支离破碎的茶盏又狠狠地踢了一脚,碎片顿时飞出老远。却不妨一脚踩在水渍上,朱棣顿时身子倒了下去,亏得桌案半立在旁边,朱棣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桌案才定住了身子。可偏偏桌案被踹开了几条裂缝,凸起的木屑早将朱棣的手扎出几道口子来,殷红的血渍顺着手掌流了出来,惊得柳升和房胜二人魂飞魄散,慌忙抢了上去。
第四十四章 【大庆寿寺】()
朱棣骤闻自己倚重的布政使李彧被人参劾、应天府派来拿人的锦衣卫不日将至北平,心下里又是骇然又是暴怒,连日暗压在胸口的那股怒气顿时就爆发了出来,发作了一番,却不妨被踢翻桌案的木屑割伤了手掌。眼见着殷红的鲜血从燕王手中流出,一旁侍立的柳升和房胜慌忙抢到跟前,扳着燕王的手掌,看着殷红一片,只觉得心惊肉跳。
朱棣却怒气未消,抬手将身旁的柳生和房胜一把推开,面目狰狞地狞笑起来:“哼,些许小伤算得了什么?如今他们要将本王逼死,本王不留些血,他们怎会甘心呢?”
朱棣紧捏着双手成拳,任由鲜血滴在地上绽成血花,神情十分的骇人。只见他发作了一番,忽然猛地大声吩咐道:“给本王备马,我这就回城去见李彧。哼,李彧是魏国公亲点的人,又岂会干那些贪墨的勾当?别人要陷害他,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本王倒要去看看,看谁敢动他分毫?”
柳升一听便急了,忙一把拉住要走的朱棣:“殿下且慢,万万使不得啊。下官来时道衍大师就曾一再嘱咐下官,务必要转告殿下——如今李彧乃是朝廷的嫌疑之人,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去见他这个是非之人,否则恐会惹祸上身,功亏一篑啊!殿下——”
朱棣虽在怒中,可听说是道衍的意思,也不能不思量思量了,便停了步子,却还是不甘心:“他是无罪之人,本王尚不能去见?那要本王怎的?你又来此做的什么?”
柳升见朱棣发作自己,也不为所动,冷冷地站在当地回道:“缉拿李彧回京,是皇上的旨意,任谁也是不敢违拗的!道衍大师吩咐下官请殿下回府,若是有事情也好有个照应。至于李彧那边,下官自会去见上一见。殿下若有什么话,下官也可带过去。李彧是魏国公旧人,也是殿下的信臣,他如今被人暗算,我们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李府但有什么需要照应处,下官定会照应到的。这一条,还请殿下放心便是!”
房胜是武官,却也算得是官场的积年,宦海沉浮数十年,最是知道里头的险诈之处,忙也上前来劝:“殿下,柳兄弟所言在理。李彧无论是否贪墨,如今都是是非之人,殿下若是搅和进去,只怕惹来不少非议,于殿下、于李彧,都不是好事儿。依着下官看来,还是柳兄弟的法子好一些,既可照应李府,也可探听消息。还请殿下三思而行才是。”
朱棣本就是深沉缜密之人,此时也早已品出里面的味儿来,冷着脸呆了呆,已是打消了亲探李彧的念头,却并不多言,沉着脸冷冷道:“给本王备马,本王这就回府!”
柳升和房胜一愣,情知自己所劝奏效,也不再多辩,稍一准备便随着朱棣打马直奔燕王府。直送朱棣入了府门,柳升这才自去寻布政使李彧,却不想李彧并不在府里。柳升无奈,想着事体重大,也只得耐着性子在李府苦等,须臾不敢离开。
此时的李彧早得了消息,知道自己大祸将至,早将府里的下人遣散了,妻子老母也都送往了苏州老宅,这才独自漫步,沿街踱往了燕王府西南角的大庆寿寺。
大庆寿寺始建于金章宗大定年间,因内有海云大师九层灵塔和可庵法师七层灵塔,双塔均以八角密檐砖建,东西比肩而立,故而大庆寿寺有名曰双塔寺。寺内松树繁茂,树阴密布,景色十分秀美,更有流水横贯东西,前后以“飞渡桥”、“飞虹桥”相连贯通。
此时因是傍晚时分,原本游客稀少的大庆寿寺越发的清幽僻静。李彧行至二桥边,但见“飞渡桥”和“飞虹桥”上的金章宗的题字遒劲刚猛、王气逼人,可曾经横行天下的成吉思汗的子孙辛辛苦苦建立的金朝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想想自己从张士诚手下名声鹊起,至张士诚兵败流落街头,差点饿死路边,亏得魏国公徐达将自己救起,又一步步做到明王朝的布政使高位,可如今呢,只怕还是难逃家破人亡的命运。如此起起伏伏,临到最后回头一想,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黯然滋味儿。人活一世,祸福交替,可到最后都免不了成为一堆黄土罢了,曾经的祸,曾经的福,又还有什么意趣呢?
想着,李彧不禁万般感慨,呆了呆,悠然吟道:“宝刹都城内,今朝旷野中。浮图瞻宝志,书记忆刘聪。画屋烟花绕,青松雨露浓。徘徊增感慨,历落问英雄。”
一阵冷风袭来,李彧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头而发直入骨髓,便在这时,忽然身后有人接口吟道:“书记去已久,令人动慨慷。但能成事业,不解制纲常。花落重城晚,云沉大野荒。
卢沟三尺土,春雨树苍苍。”
李彧闻声扭头看去,却是一名身着黑衣的中年胖大和尚,和尚身材很是高大,满脸惨白的病容,只一对三角眼闪着慑人的光亮,令人心底无端地发颤。只见这和尚嘴角吊着笑意,不紧不慢地趋步而来,口中调侃道:“这位施主好重的暮气啊。如此春色,生机勃勃,怎得就惹出施主如许黯然神伤呢?”
“‘但能成事业,不解制纲常’。。。。。。大师好大的志向啊”,李彧打量着来人,一边反唇相讥道:“如此志向,倒不像是出家人了——”
黑衣和尚轻轻一笑,毫不介意地来到李彧跟前,上前端详了片刻,忽然道:“施主气宇沉稳静娴,必是有才之人。眉宇间藏着贵气,怕是官身吧?”
李彧一愣,冷冷道:“大师眼力倒好。只不知佛法普度的高僧,何时开始也学那些江湖术士,替人看命相面了?”
“佛法可渡世人,可是何为世人?”黑衣和尚一笑问道。
什么是人?李彧被问得也是一愣,又如何能答得上来?
和尚得意地笑了起来:“世人皆有一副臭皮囊,此乃形也。世人所历之事不同,所读之书不同,气宇自也不同,此乃神也。形神兼备,则是世人。佛要普度世人,又如何能不知世人?”
这确是闻所未闻的一番高论,李彧也不禁心服,这才恭敬了起来:“大师高论,令人耳目一新。不知大师法号?在这大庆寿寺里司何职?”
“贫僧法号道衍,乃是此间住持和尚”
“啊?原来是道衍大师?”李彧惊道:“哎呀呀,在下北平布政使李彧;来此正是有事要请大师帮忙的啊。不想在此遇上,真是缘法。”
第四十五章 【贪墨真相】()
道衍听说来人居然是这段日子里处于风口浪尖的北平布政使李彧,也是暗暗吃了一惊,心下想,人人都在找你,却原来到这大庆寿寺里躲清静来了。虽如此,道衍一时却拿不准这个即将被锦衣卫抓捕入京的李彧来找自己的原由,故而装作诧异的模样儿,挑着不紧要的事问道:“哦?哦。。。。。。原来是李大人,贫僧眼拙,还请恕罪才是”,说着躬身合十念了一声佛,心下却千回百转地揣度着李彧的来意。
李彧一把扶住道衍:“大师乃是当世高人,何必多礼?在下如何敢当?”
道衍定了定身子,打量着李彧的气色,却还沉着,只是眉眼间有些黯然和落寞:“李大人,方才您说有事要请贫僧帮忙?不知我这方外之人能为大人做什么呢?而且。。。。。。贫僧今天应该是与大人初次见面吧?请恕贫僧愚钝了,却不知大人又是从何处知晓了贫僧的法号的呢?”
“哦”,李彧不置可否地应道,许久又叹了口气:“哎,昔日里在下常与魏国公闲聊,魏国公曾言及他与大师秉烛夜聊之事,说大师见识超群、智谋深远,实乃是不世出的高人。说起来,大师的法号,也可谓如雷贯耳了。”
原来是刚刚故去的魏国公徐达说起自己的。道衍这才想起,徐达出征北平前,自己曾夜探魏国公府,与这位燕王的岳丈、天下第一战将说起了北平之事,并设谋迁流民于燕山、调近人掌管北平布政,这才有了后来魏国公请旨迁李彧到了北平,掌管北征后勤军需的事。只是如今魏国公无端暴毙,而这位布政使李彧也不日将被押解入京、生死难料,世间事真可谓变化莫测。
想到魏国公徐达,道衍不禁满脸肃穆:“阿弥陀佛,魏国公贤德之人,得其谬赞,贫僧也是三生有幸了。”
“嗯。。。。。。哎。。。。。。”
因说起徐达,气氛顿时就僵住了。道衍觑着一脸悲苦之色的李彧,忽然问:“李大人,贫僧虽是方外之人,可最近也听到了一些流言,不知。。。。。。大人知道与否?”
李彧没料到道衍都知晓了自己被举发之事,也是一愣,许久方沉郁地点了点头:“在下正是因为此事,才来此寻大师帮忙的。”
道衍原本撵着佛珠的手不禁停了下来,一对三角眼闪着精光,不住在李彧脸上扫视:“莫非。。。。。。李大人是要贫僧来帮您脱此劫难?”
李彧眉毛一挑,忽然似笑非笑起来:“嗯?嗯。。。。。。大师果然高人,在下来此正是想请大师给我出出主意,看能否逃出生天呢?”
道衍嘴角吊着笑,并不十分信得及李彧的话:“嘿嘿,李大人太高看贫僧了,贫僧只是高人,又不是神人。如今皇上派来拿人的锦衣卫都已经在路上了,贫僧。。。。。。。也是无计可施啊。”
“哦”,李彧似乎对道衍的回答并不意外,继续笑问:“嘿嘿,看来在下是免不了要去京师走上一走了,哎。。。。。。不过依着大师看,在下这一趟京师之行,吉凶如何?”
“阿弥陀佛”,道衍并不拐弯抹角:“李大人此行恐凶多吉少!”
“哦?”李彧一愣,旋即却狂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单凭此断语,大师便担得高人这一断语”。
见李彧这副置生死于度外的豪气,道衍又是诧异又是赞赏:“李大人参透生死,真是令人称羡,也令贫僧折服。不过。。。。。。贫僧还是想冒昧问一句——传言御史余敏和丁廷举告发大人伙同提刑按察使赵全德、户部侍郎郭桓等相互勾结吞盗官粮,不知是真是假?”
李彧又是一愣,暗想这胖和尚说话也太直来直去、不弄玄虚了一些吧,可如今事态紧急,也确是不愿多费唇舌打马虎眼,故而也豪气地一笑,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确有此事!在下自洪武十六年起便有贪墨之事。余敏和丁廷举虽然都是宵小之辈,可他们上的这份奏章,却并无半点虚言!”
“什么?大人你。。。。。。”,此时就连道衍都吃惊不小。这些事原以为只是秦晋二王故意支使,背后诬陷罢了。却不想这李彧竟真的做了贪墨不法的事儿。这个情由,只怕燕王也是不曾想到的。
“不错”,李彧似乎看透了道衍心中所想,神情间却竟还不无得意:“其实自洪武十四年起,在下就发现不少官员偷偷在做盗用官粮官银之事,户部侍郎郭恒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在下几次三番搜罗证据想要参劾,不想魏国公却忽然保举在下到了这北平做布政使。嘿嘿,北平要用兵,粮草自然最为紧要,追查贪墨的事在下就停了下来。到洪武十六年,北平用兵大胜,魏国公也被皇上调回京师养病。在下瞧着局势。。。。。。嘿嘿,与其继续追查这个案子,不如要挟郭恒等人,也分一杯羹来得实在一些。”
“什么?大人这是。。。。。。”,道衍不禁愕然:这李彧原是要追查参劾郭恒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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