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只等郑和一回来便送进了燕王府,帮着整肃内外。因而当朱棣到府时,燕王府早已经归置得十分干净齐整。
朱棣匆匆入内,由丫鬟们伺候着成汤沐浴,洗去了风尘,又换上了白白的孝服,这才趋步到了书房见早在里面等候的纪纲。纪纲也是许久没见燕王,此时见一身白服的朱棣进来,慌忙拜了下去:“纪纲拜见殿下千岁!”
朱棣从郑和手里接过清茶,呷了一口,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这才摆了摆手,淡淡地叫起:“纪纲,你起来吧”。言语间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魄,惊得纪纲也是一个激灵,暗叹这位年轻王爷的气宇越发的迫人了。
纪纲随着朱棣的话爬了起来,想说些讨好机巧的话,舔着舌头要说,却觉得在这位燕王面前心底有些无端的慌乱,便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只是垂首侍立,却还是忍不住拿眼偷偷觑着朱棣的脸色。
只见朱棣的脸庞黝黑、消瘦了不少,也还没续须,一对卧蚕眉下的凤目炯炯有神,内里却藏着冷酷,寒意逼人。
朱棣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比之从前的沉稳更多了些许冷静和无畏,却也正拿眼打量纪纲,仍旧是那副英俊潇洒的模样儿,只是外里少了以前的机巧,多了一些深谋远虑似的气度。想来是因为掌了这偌大权利的缘故。一个人掌权久了,久而久之就会深沉一些,这是谁都避不了。
朱棣远在北平时,其实常常会担忧这位轻浮的花花公子,一朝掌权之后会不会横生枝节、多出许多变故,亦或者另投他人,又或者自立门户?他如今已经有了这样的实力,而且他知道的秘密也着实不少,他真的可靠吗?朱棣并不十分地有把握,因而暗地里几次三番给道衍和张玉留意此人行迹。因道衍回复均是此人可信,朱棣也这才渐渐就放下心来。
如今见纪纲恭敬的模样儿,朱棣算是彻底放心了,不禁十分齐和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好你个纪纲,敢这么瞧本王的,可没几个人啊。看来当初本王并没有走眼,你果然是个胆壮的汉子,全没有那些小人辈的猥琐与瑟缩。好!好啊——”
纪纲也不料燕王不仅不怪罪自己的失礼,反而夸奖自己,不禁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朱棣放下茶杯,起身踱了两步,抬起了双手,郑和会意、连忙上前替他整理衣裳。朱棣闭目沉吟,一边说道:“本王得赶紧进宫为皇后守孝,恐怕得有一阵子不能回来了。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或是觉得有什么该让本王知道的事,捡着重要地说了吧。”
纪纲掌握着天下耳目,钳制了数以百计的官员,他所能收罗到的明里、暗里的信息是最多的,也是最全的。此时听朱棣相问,忙蹙眉沉吟了一下,将要紧的事捋了一捋,也不多废话,直接说事儿道:“嗯,前些日子,永嘉侯朱亮祖被万岁召入京,与其长子朱暹两个,被万岁下令鞭死了。朱暹还被剥了皮!”
“什么?”朱棣原本闭着的眸子猛地睁开,这个消息太骇人了,永嘉侯朱亮祖那可是灭陈友谅、绞张士诚,随廖永忠平两广的老功臣了,怎么说杀就杀了呢?而且还是被鞭死,长子还被剥了皮,这得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能落得如此下场啊?胡惟庸试图谋逆都没有受此毒刑。
“是什么缘故?”
“听说是在广东时朱亮祖受人贿赂,帮助当地恶霸危害乡里,被知县道同弹劾。朱亮祖得信后也上折子弹劾道同。由于朱亮祖用的是军马加急递送进京,他的奏折就先于道同被送至京师。万岁看到朱亮祖奏折后,因朱亮祖乃是老臣,觉得信得过,便命人斩杀了道同。哪里知道道同的奏章随后也送了进来,万岁至此方才知道了事情真相,便解了朱亮祖兵权并召回京师,鞭杀在了午门外。”
朱棣听罢不禁呆了呆,若论起事情来,这朱亮祖被杀也算是罪有应得了。洪武皇帝年轻时可是受了不少恶霸、官军的作践,因而最容不得欺负百姓之人,会鞭杀朱亮祖,也是情理中的事。当年就藩时,在山阳秦王朱樉的行舟上朱棣也曾见过这个朱亮祖,此人骄横跋扈,当时就已见的。只是,当时自己硬闯秦王的行舟方才撞见了偷偷与秦王相见的朱亮祖,否则至死也不会想到这个一个功臣也会依附于秦王的。所以,知道底细的,似乎只有当时行舟上的几个人。那些人里头,山阳县令徐旺已经被自己一刀杀了,其余人都是秦王府的宾客。如今朱亮祖被弹劾,进而被杀,秦王会不会因此怀疑是自己偷偷做的手脚呢?毕竟,帮太子朱标嫌疑的人是自己,破了栖霞山秦王私邸的人也是自己啊。
想着朱棣也不禁皱眉,沉吟着问:“秦王可曾回京?”
“秦王是和晋王一道儿回京的,已经回来三天了!”纪纲拿捏着回道,仰脸见朱棣无话,便又接着说:“还有一件事儿,殿下可能还不知道——”
朱棣正沉吟着如何与秦晋二王相见,听了不禁一愣,抬眼问道:“何事?”
“上次与我一同去山阳县逼问茹太素的那位大理寺丞徐贲,已经被秦王杀了!”
朱棣顿时一惊,推开一旁正给自己整理衣裳的郑和,踱了过去:“什么?徐贲被杀了?他不是去了广西做参议么?秦王为什么杀他?可有什么说法?”
纪纲虽并不喜欢徐贲此人,可也知道徐贲与朱棣的交情,此时见朱棣变了脸色,忽然觉得心慌,讷讷回道:“说。。。。。。说是徐贲负责转运秦晋两地军粮时,督促不力,致使守军断粮三日,便把他杀了,以定军心!”
“砰”的一声,朱棣一拳击在了桌案上,面目变得有些可怕:“欲加之罪,欲加之罪。。。。。。这哪里是冲徐贲去的,分明是冲着本王来到的。只可惜,哼哼,徐贲做了刀下冤魂——”
第二十四章 【王子座师】()
皇后马氏的梓棺安置在坤宁宫的正殿,殿前设着几筵,四周挂满了白绫,稍有爵位的皇亲国戚、诸宫嫔妃、各地藩王、公主、命妇都来了,个个头上都带着孝凌、分跪在殿内的两侧痛哭流涕、呜呜咽咽。
紧挨着梓棺,则是由僧录司的左善世宗泐和尚领着僧録司的二十八位得道高僧手不停地敲着木鱼,一边念念有词,来来回回诵的却都是《地藏经》和《往生咒》。念经声和呜咽的哭泣声混合一处,搅闹得原本就阴凉的坤宁宫大殿鬼气森森的。
大殿外的宫女也都穿上了孝服,兀自跪在地上抽泣。知情底的人都知道,这些宫女乃是由情而发的悲伤,绝非做做样子的。因为在洪武一朝,皇帝朱元璋性格猜忌暴戾,时常因事迁怒宫人婢女,动不动便要鞭挞、甚至剥皮。每每此时,马皇后常出言附和,却不让朱元璋下旨处罚,曰“万岁临怒,处罚难免偏颇,宜将其交宫正司审讯定罪”,进而将宫人移交宫正司,躲了皇帝的盛怒。如此一来,许多宫人不仅保住了性命,更少受了许多的活罪,无不对马皇后感恩戴德。如今这么一位活菩萨没了,再没人能在皇帝手下帮衬他们了,他们又怎能不悲苦、恐惧呢?
朱棣大踏步而来,坤宁宫近在眼前,脚步却缓了下来,心里说不出的腻歪。若说起来,这位马皇后什么都好,只对朱棣却并没有什么恩情,也并没如何关照过。可太子朱标、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以及朱棣的同胞弟弟吴王朱橚却受马皇后极高的恩遇,被收养在膝下,得了嫡出的名儿。如今马皇后薨了,以皇帝和皇后至深的情分,朱棣心里就算再如何不为所动,也是得做出悲伤的模样来的,这放在他堂堂血性男儿身上,着实是一万个不乐意,也着实的为难。但如今,朱棣却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正沉思间,朱棣已是来到坤宁宫,远远就被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燕王殿下?”
朱棣一愣,循声看去,竟是早年洪武皇帝费尽千辛万苦给王子们请的老师李希颜,不禁也是大吃一惊,忙上前一步,一把扶住颤颤巍巍要给自己行礼的李希颜:“老师?您老怎么来了?洪武八年您不就已经回乡隐居了么?”
说起这个李希颜,在元末明初可谓数得着的一个人物。洪武皇帝在应天登基称帝之后,诚意伯刘伯温就曾进言:“万岁如今灭了陈友谅,剿了张士诚,便算驱了元兵于漠北,可仍不算坐拥天下。”朱元璋不禁诧异,便问为何。诚意伯刘伯温这才说:“万岁初登大宝,要坐拥天下,便该收天下人心。可要收天下人心,武就该收张三丰,以定江湖之心。文就该召李希颜,以收文人士子之心。”
原来这位李希颜乃是元末明初儒学一代宗师,无出其右者,论起在文人中的威望,说是泰山北斗也不为过。因而朱元璋称帝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派人寻访张三丰、李希颜二人。奈何张三丰武艺高强、寻仙问道、神龙见首不见尾,俗人哪里寻得着他的踪迹?可隐居郏县平顶山的李希颜却被寻了出来,朱元璋几次三番派出李善长、刘伯温、宋濂、叶琛、章溢等人手持自己的诏书请他出山为官,都被他拒绝。最后还是马皇后亲笔手书,却不说请他出来做官,只说请他教育皇子,并引出汉武帝因董仲舒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典故,方才将他请了出来。
李希颜出山之后果然不理朝政,只是潜心教育皇子。这人博览群书、品学修养极高,本是帝师的极好人选,只是性格严峻认真了些。皇子们学业但有瑕疵,李希颜便用戒尺击皇子额、手、臀,并不手下留情。如此日久,洪武皇帝朱元璋终于发现皇子身上都留有伤痕,追问之下才知道了原由,不禁大怒,便要发作李希颜。亏得被马皇后劝住,言曰“何曾有以尧舜之教于皇子,反令万岁不悦者?”洪武皇帝这才解怀,作罢,反而越发尊崇这位代育皇子的李希颜。
李希颜在洪武八年已年届七旬,皇子们也都陆续长成,便以年迈为由告老回乡,继续隐居平顶山。岂料马皇后薨逝的消息不知如何传入了他的耳中,李希颜竟执意出山,夤夜赶到应天府,要来为皇后送别。洪武皇帝朱元璋也不禁大为感动,便令其与李善长会同主管了丧礼之事。只是李希颜极为固执,只尊儒学,并不待见佛学。眼见着洪武皇帝朱元璋下令僧录司的高僧来坤宁宫颂经,李希颜又是生气,又无可奈何,只得独自踱出大殿,来个眼不见为净,却不想在这儿正好遇见了刚刚回京奔丧的朱棣!
李希颜要下跪行礼,被朱棣拦住了,却哪里肯依?老人家十分执拗地一边掰开朱棣扶着的手,一边咬牙强行跪倒,响亮地磕下头去。朱棣一阵慌乱,忙躬身将老迈的李希颜慢慢搀了起来,嗔道:“哎呀,您是我们的老师,在父皇面前您还不需要行如此大礼呢,何况在本王跟前?老师这不是折煞本王么?”
李希颜须发皆白,气色倒还好,只是身子有些佝偻,牙也快掉光了,说话有些走风,一本正经地觑着朱棣,神情很是肃穆威仪:“殿下,礼乃国之根本,不能因一人而废国礼,否则天下纲常就会紊乱,纲常一乱,天下就又得大乱,这些道理,殿下难道就忘记了?”
朱棣见他还是一副老夫子模样儿,少年时尘封的记忆又活跃起来,对这李希颜竟无端地怯了几分,听他数落自己,红着脸尴尬地笑了笑,却一句顶嘴的话也不敢说,只是一边扶着他往里走一边不住称是。
李希颜却不管不顾,忽然住了步子,扭头看着朱棣,邹了邹眉:“不过。。。。。。不过你年少时读书就不用功,嫌我唠叨,我讲的话你没记住也不足为奇!”
朱棣听着不禁哭笑不得,原本正在酝酿的悲伤,想要去大殿里大哭一场做做样子,被这个老学究竟搅得淡然无存。
第二十五章 【燕王哭灵】()
朱棣听李希颜数落自己少年时的事儿,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却半句也不敢顶嘴。
岂料李希颜沉吟了一会,又接着说:“不过燕王殿下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你呀,虽然书没读好,但是。。。。。。但是呢,也算是诸皇子里头,有出息的一个了,是个好样儿的,名声嘛,也是很好的。不像。。。。。。不像有的。。。。。。有的。。。。。。”。
说到这儿,李希颜似乎有些生气,又似乎有些忌讳,便住了口,只是蠕动了一下嘴唇,干咳了一声:“咳——,不过燕王殿下有出息,我自然欢喜。但是我还是得说说你。殿下如今已经是北平的藩王,管着一方百姓,光靠马上功夫怎么能行呢?治理地方当以百姓为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但是如何治理地方,善待百姓呢?这些书上都写着有,你呀,还是得去读读书,明白吗?对有的人,我也不抱什么期望了,只希望他不要作恶、为害一方就好了。但是对燕王殿下,我还是有些期望的,想看着你呀,把我大明的北边治理出一个模样儿来,我也就九泉之下瞑目了。”
朱棣听着心下感动,万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最不争气的学生,如今居然最合了李希颜这位老学究的意,可他口中的“有些人”又是指谁呢?秦王?晋王?或者是太子?
一边想着,朱棣扶着李希颜就要往里走,岂料李希颜一到坤宁宫正殿门口却停住了脚步,喃喃说道:“殿下你快进去吧,我。。。。。。我在外头。。。。。。清净一会儿子。你。。。。。。你去吧。。。。。。你再最后见见皇后娘娘——”,说着竟抹了一把泪,悄然走开了。
马皇后的梓棺早已经盖上了盖儿,也都封好了,想见上一面是不能的了。朱棣缓缓地踱了进去,原本呜呜咽咽的大殿立时就静了下来,只余下木鱼声和和尚的诵经声在死寂的大殿内回荡。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都看向了这位刚刚在北边战场扬名立万、却姗姗来迟的四皇子,似乎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朱棣也没料到自己会如此醒目,原本酝酿好的悲伤竟硬生生给憋了回去,在原地顿了顿方觉得自己这么干巴巴地站着更加不妥,便一咬牙,也顾不得脸面,一路就哀嚎起来:“母后啊,老四来迟了,您生前儿就不懂事,没尽什么孝道,不想临了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啊,呜——”,朱棣一边哭一边扑倒在了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