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原觉得既已去坤宁宫见过礼,再专门去奉天殿拜谒皇帝有些多余,可思忖再三,想着皇帝性子深沉克忌,多些礼数总是不错的。便郑重其事,特意从西华门出了宫城,走右掖门,绕了一个大弯专门到了午门外,整肃了衣裳求见皇帝。午门外守候的卫士见是燕王朱棣,慌忙入内禀告,只片刻便回报说皇帝叫进。
朱棣忙理了理袍服,快步入内,过内五龙桥,远远地却瞧见一皇子服饰的男子出了奉天门,正要绕道去武英殿。
“五弟?!是你么?哈哈哈,真是你啊,可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待朱棣看见那人眉目不禁高兴起来,快步走了过去。
来人正是一直四处游历,要写一部《救荒本草》的朱棣的同胞弟弟,被封为吴王的皇五子朱橚。朱橚此时正一脸抑郁,满是愤愤之色,抬头见是许久不见的亲哥哥,也是高兴,跑了几步就拥了上来。
眼见二人喧闹得声音有些大,守在奉天门外的太监庆童忙上前赔笑,悄声哀求道:“哎哟喂,殿下,二位殿下哟,皇上今日心绪可不好,莫要吵着了皇上。若是让万岁爷听到这边的动静,那奴才的罪过可就大了去啦,被活剐了都是有的。奴才这里求求二位殿下了”,说着又是打躬又是作揖。
“父皇如此宠你,怎会舍得将你活剐了呢?”朱橚口无遮拦地笑道。
朱棣忙摆了摆手,看了看庆童,只见素来伶俐整洁的一个小太监胸口上青段袍服竟然湿了一大片,更好笑得是上面还沾着几片泡开了的茶叶,也不禁忍不住笑道:“你这猢狲今天是怎么了?胆子那么小?衣服湿了都不晓得么?你敢情用朝服来泡茶了吧?哈哈哈”。
说着朱棣又朝里看了看奉天殿,诧异道:“今儿。。。。。。你怎么守在了奉天门?那里面谁在伺候皇上呢?”
庆童年纪与朱棣略小,素来很受朱元璋的宠信,与尚膳监的太监而聂、印绶监的太监梁民被视为最有可能接替十二监之首的内宫监老太监赵成的三个人,最是机敏圆滑,八面玲珑的一个人。
只今天庆童的伶俐劲儿明显收敛了许多,吊丧着脸,反倒有些呆滞似的,苦笑道:“燕王取笑了,这哪儿是下官要用衣服来泡茶啊?就算给我一万个胆儿我也是不敢亵渎这宝物的。这。。。。。。这是皇上在朝上生气,将茶水泼在了下官身上。哎。。。。。。天可怜见的,下官被茶水这么一烫,一时没忍住就叫了一声而已,啧啧啧。。。。。。就被皇帝抽了二十鞭子,打发到这奉天门伺候了”,说着还转了个身让朱棣兄弟二人瞧自己身后,只见庆童后背上、裤子是隐隐地沾着血迹,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显是被打得不轻。
吴王朱橚许是经过这一年多的历练,虽仍旧是亭亭玉立一副俏书生的模样,却老练了许多,只一对眸子若有若无地闪转不停,里面总是像藏着什么似的。
只见朱橚一笑:“你被抽了二十鞭子,泼了一杯茶水便像死猪似的。我堂堂吴王被皇帝当着大臣的面训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临了还被打发到大本堂闭门读书三个月,嘿嘿,关在那小屋里,闷也得把我闷死了。嘿嘿,我堂堂皇子、王爵在身的人都没叫一句苦、诉一句委屈呢,你在那儿嚎个什么劲儿啊?”
庆童听了这话似乎心里平和了一些。朱棣却吃了一惊,打量着朱橚问道:“你被父皇训斥了?却是为何?”
朱橚见朱棣着急的模样,嘻嘻一笑,闪烁着眼睛道:“嗨。。。。。。还不是说我不该私自离宫去写《救荒本草》呗。还说什么君子当治天下、富百姓,那才大善。而不能一味钻营小技,叼买人心。嘿嘿,我写《救荒本草》居然成了叼买人心了?哼哼,真真气煞我也”,说话间朱橚依旧是一副不以为然、愤恨不平的不服管教模样。
朱棣虽然历来深沉,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然则心底清明得很,平日里没少为这个举止有些荒诞的弟弟担心,此时听了朱元璋对他的考语虽觉得有些过了,却也是句句诛心,不无道理的。眼见着朱橚还要强辩,不禁打断,沉吟着一笑道:“嘿嘿,弟弟你何必那么躁性呢?去大本堂读书有什么不好的?你不瞧哥哥我,想去还去不成呢?嘿嘿嘿”。
朱橚心知朱棣自幼不受皇帝和皇后待见,不能和其他皇子一般到宫内读书,因而大本堂对朱棣而言确是从来没有去过的,此时见朱棣说得苦涩,倒有些不好意思,便转了话题,眨着眼嘻嘻笑着悄声道:“哎,说这些干什么?嘿嘿嘿,别以为我不知道,哥哥你ian在可不同往日了,空印一案之后还有谁敢小瞧于你?只是哥哥你昨日大婚,韩国公李善长把个礼节磋磨得忒繁琐了些,连我们这些兄弟都没福观礼。原想着今夜到哥哥府里补个贺礼,喝杯喜酒呢”,说着一摊手:“嘿嘿嘿,谁曾想今儿一大早就被发配大本堂读书去了。哎,看来只有在这奉天门给四哥你道喜了,哈哈哈”,说着竟真做了个揖。
朱棣嗔笑道:“自家兄弟,哪儿还在乎这些虚礼?”
朱橚却连忙摆手,笑道:“不。。。。。。不。。。。。。四哥这次可错了。孔子云,君子以何治国?礼也。君子又以何处世?还是礼也。礼如此之重要,弟弟我又怎能在哥哥跟前不知礼呢?嘿嘿嘿,礼还是要到的,否则嫂嫂会不会认我这个兄弟还不好说呢?哈哈哈”。
说笑间朱棣兄弟二人抬眼瞥见奉天殿迤逦出来不少大臣,朱橚忙止了笑声,与朱棣匆匆告别,拐进武英殿、过武楼,从乾清门入后廷,再走东六宫到大本堂。
朱橚刚刚离开,一众大臣正巧出了奉天门,朱棣仔细看去,只见这群人里面除了钦天监监正土耳其人马德鲁丁是正五品、钦天监监副廖均卿是正六品之外,其余人清一色俱都是中书省、五寺、及都察院的三品以上司官。
这群人远远瞧见燕王朱棣立在奉天门,忙都过来招呼见礼,却只匆匆道了喜问候了两句便告别着一窝蜂退了出去。
见他们这幅摸样,朱棣也是一愣,心中暗暗诧异。
庆童赶忙上前解说:“燕王殿下,甭怪这群司官不知礼,而是朝中确实又出事儿了,惹得皇上生那么大的气。啧啧啧,咱们万岁爷一生气,有谁不心惊胆战?这些人出了奉天殿,见了燕王您还能上来招呼,已经算是很知礼的啦”,说着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贴着朱棣耳朵悄声道:“若是换了其他皇子,说不准这群官老爷抬脚就走了呢,嘻嘻嘻”。
朱棣见他又替官员说项,又不露痕迹地拍自己马屁,只是一笑,并不作答,抬脚便往奉天殿走去。
第三十四章 【叶伯巨案】()
洪武皇帝朱元璋穷苦出身,历尽艰险方得了天下,深知其中不易,因而当政之后十分的勤勉,每日批阅奏折直到丑时才睡,卯时不到就起,仍是批阅奏折。
每天的闲暇就是起床后练两刻钟武艺,然后入西暖阁读一会儿书,辰时便又召集朝臣到奉天殿早朝议事,若有政务早朝未处理停当还要增补午朝,甚至于晚朝,非得把事情都安置妥当了方可散朝。彼时太监们早已将当日的奏章先行送到了皇帝寝宫,以便皇帝在用膳时或者就寝时便可随意翻阅、随手批复。
朱棣走入奉天殿时,朱元璋正拿着一本奏折沉思。再仔细看殿内,只见已经致休回朝的韩国公、太子太师李善长,中书省左丞相胡惟庸,中书省右丞相汪广洋,翰林学士承旨宋濂,武英殿大学士吴伯宗,御史大夫陈宁,御史中丞涂节,中书省参知政事方鼐、殷哲,以及国子监祭酒宋讷、国子监司业胡俨等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个个脸色俱变、面容肃穆,大殿内咳痰不闻,静得呼吸可闻。
朱棣见气氛不对,暗暗提了提气,整肃衣衫,走近两步跪倒叩首:“儿臣。。。。。。”
朱元璋在御座上对着奏折沉目凝思,只微微抬了抬头,瞥了一眼朱棣便打断道:“哦,是燕王?!起来罢!”
朱棣偷偷地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只见似怒非怒,话里也不咸不淡,全然不似前些日子那么齐和亲近,现在虽是叫了起可是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赐座赐茶、温言几句。朱棣站在跪着的群臣中间,只觉得尴尬,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稍一沉吟想着还是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便要就着赐婚的话头谢恩请辞。
朱元璋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让他说话,兀自感慨起来:“你昨日也都大婚啦。太子呢,也都快而立了。朕像太子那么大的时候已经在郭子兴手下做到行军总管了”。
说着又指了指李善长:“那时候像韩国公,还有魏国公他们,都已经跟着朕打了大小数十场战了。那时候彭莹玉刚刚战死,大军正是后继乏力的时候,亏得他们提着脑袋攻了泰州、高邮,又克定远,平滁州,才稳定了局面。嘿嘿,那时候。。。。。。哪一场战不要我们掉层皮、流流血,死伤一些兄弟呢?”
说话间朱元璋似乎不无感慨地来回踱了踱步子,来到群臣中间:“可如今呢?元兵被赶回了蒙古,天下也已平定,你们这些皇子也都成人,被封了王爵。可是你们呢?在皇宫里锦衣玉食、生活无忧,何曾经历过一丁点儿磨难?何曾经历过那些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死相搏?哼哼,就你们这样,朕的江山交给你们这些皇子,朕还真真有些不放心呢。”
说到这里,朱元璋似乎情绪渐渐亢奋,带着血丝的双目圆睁,脸上变得狰狞冷峻。只见他沉思了片刻,似乎拿定了主意,忽然抬头转身从案上取过一本奏章递了过去,一双鹰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朱棣:“你先看看这本奏折吧。”
朱棣诧异着接了过来,展开览读,只见是国子监生叶伯巨应皇帝星象之变求直言所上的一本奏折。奏折洋洋洒洒数千言,抬首便是:“臣观当今之事,太过者三:分封太侈以乱礼也,用刑太繁以坏天和也,求治太速以乱纲常也。
先王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上下等差,各有定分,所以强干弱枝,遏乱源而崇治本耳。今裂土分封,使诸王各有分地,盖惩宋、元孤立,宗室不竞之弊。而秦、晋、燕、齐、梁、楚、吴、蜀诸国,无不连邑数十。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盛。以当今看,已有乱礼勾斗陷害之事。以将来看,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夺之权,则必生觖望。甚者缘间而起,防之无及矣。议者曰:‘诸王皆天子骨肉,分地虽广,立法虽侈,岂有抗衡之理?’臣窃以为不然。何不观于汉、晋之事乎?孝景,高帝之孙也;七国诸王,皆景帝之同祖父兄弟子孙也。一削其地,则遽构兵西向。晋之诸王,皆武帝亲子孙也,易世之后,迭相攻伐,遂成刘、石之患。由此言之,分封逾制,祸患立生。援古证今,昭昭然矣。此臣所以为太过者也。
昔贾谊劝汉文帝,尽分诸国之地,空置之以待诸王子孙。向使文帝早从谊言,则必无七国之祸。愿及诸王未之国之先,节其都邑之制,减其卫兵,限其疆理,亦以待封诸王之子孙。此制一定,然后诸王有贤且才者入为辅相,其余世为籓屏,与国同休。割一时之恩,制万世之利,消天变而安社稷,莫先于此”。
读到此处,朱棣越发吃惊,只觉得浑身燥热,心里突突乱跳,莫名慌乱起来。这第一条说分封太多以至乱礼,看似稀疏平常、轻描淡写,走的谏言的俗套路子,可只要细看里面的内容便会发现这叶伯巨已经有搅进皇帝家务的嫌疑。尤其那一句“以当今看,已有乱礼勾斗陷害之事。以将来看,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更是似有所指。莫不成兄弟间真的有暗斗陷害的事?可又是谁跟谁暗斗?又是谁在陷害谁呢?
皇帝怎么会要自己来读这份奏章?莫不是在怀疑自己?想起进殿之后皇帝那不冷不热的神情,朱棣暗暗心惊,不禁警惕。低头待要继续看那奏章,只觉得字如蚊蝇,再没有心思看下去。作势许久,朱棣方双手呈上奏本,叩首而拜,却紧闭着嘴唇并不言语。
皇帝接过奏章,凝视朱棣许久,淡淡道:“燕王,看过了这本奏折,你作何感想?”
朱棣抬头见皇帝一对三角眼正盯视自己,似乎是要从自己脸上看出什么来,连忙定了定神,稍一沉吟已是有了主意,面无表情地奏道:“父皇圣心高远,妙谋难测,岂是凡俗所能懂的?恳请父皇保重龙体,以护天下苍生为重。不要为这宵小之言所左右。”
朱元璋见他并不正面回答,反倒生疑,料知若不逼这个深沉的四皇子一把,他是什么也不会显露出来的,于是皱了邹眉,故意抬高了嗓音道:“哦,哼哼,燕王可知这叶伯巨所说的‘乱礼’之事所指为何吗?”
朱棣凝眉看了看皇帝,更加认定皇帝是在怀疑自己,心中倍觉屈辱,斗志陡增,不禁冷冷一笑,脸色更是冷峻,嘴角倔强地抿着,良久只冷冷回道:“儿臣不知!”
朱元璋看了看他,心中倒有些不好决断,沉思了片刻便慢步踱回御案前,紧盯着朱棣沉声道:“燕王可知叶伯巨所说的乱礼,指的正是燕王你啊”。
“什么?指我?!”朱棣头“嗡”的一声,整个人立时如掉进了一个冰冷的谷底,惊得脸色煞白,嗫嚅了半响仍是难出一言。
“皇上,燕王大婚失礼虽然是实。可大婚之事出自圣裁,礼成于司仪总管,与燕王并无任何关碍。若以此事怪罪于燕王,实属不公。还请皇上明察!”
众人听这人直指皇帝不是都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是年轻的国子监司业胡俨。胡俨年不及三十,乃是洪武初年的江西举子,因德行高洁、言刚方正被荐出仕,累迁至国子监司业,结结实实一个不受主意的位卑文官罢了。
朱棣见这个和自己素无交情的正六品小吏居然在所有人都明哲保身时站出来替自己仗义直言,心中不禁也是大为感动。
朱元璋皱眉看了看胡俨,又看了看深沉不语、脸色铁青的朱棣,喟然叹了一口气,显然胡俨的直言出乎皇帝的意料,也打乱了要敲打试探燕王朱棣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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