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下相比,高下已现。
洪武二十五年三月,燕王朱棣凯旋而归,刚刚回到北平,便得了朝廷的旨意,召晋王、燕王回京。燕王得了旨意,料想定然是太子的人选有了着落了。否则又是什么事儿,需要将所有的皇子都召回京师呢?
朱棣按捺着心头的激动,勉强与前来道贺的北平文武官员、地方士绅应酬过去,刚一散席便匆匆赶赴吟风楼,道衍和尚颠着胖大的身躯早等在里面。见朱棣满面红光地进来,道衍笑吟吟地起身贺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此役过后,声名震于天下。胡人闻殿下之名,只怕也要退避三舍了。”
朱棣稳稳地一笑,扶着道衍落了座儿,谦虚道:“打了一场战罢了,哪里来的这许多名堂,有什么可喜的?真论起来,那也是大师您的功劳,若不是您定下的‘快’字方略,本王也不可能得了这一场大胜啊。”
“哎呀,殿下何必过谦呢?”道衍笑着摆了摆手:“这一场大胜,殿下不伤一人,胜得如此漂亮,就是贫僧当时也是不敢想的啊。说起来,能有北征大捷,全赖殿下胆略过人,又有佛心。此真苍天之福也、天下之福也。”
说着道衍起身给朱棣倒一杯浓茶,闪着眼忽然笑道:“此一役,晋王退缩不前,殿下撇下傅友德等一干老将,独自率军出征,却大胜而归。嘿嘿,高下已现,高下已现啊。想来万岁圣心已有主张。殿下此行京师,只怕要预备着常住下去了。”
这正是朱棣今夜一直在想的,却又有些不敢相信似的:“这些事儿,本王想也不敢想,大师万不可胡说。”
见他如此,道衍抿嘴嘿然一笑:“这。。。。。。嘿嘿嘿,咱们且拭目以待罢”,说完也就不再多话。
是夜,燕王朱棣一夜不眠,次日稍加收拾,便自带了朱能、柳升等一干人匆匆赶赴京师应天。留下邱福等护卫北平的燕王府。道衍则自回大庆寿寺诵经。所有燕王府的家眷、近臣,燕山的武将,甚至北平的百姓,都若有若无地知道了——燕王此行京师,只怕是要去当太子的了,心下也都暗暗欢喜。此自不必说!
且说燕王朱棣回到京师,从秦淮河上了岸,刚要入正阳门,便见洪武门至正阳门的甬道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仔细看去,却都是六部、五寺、各院各司的堂官,从正一品到从九品,尽皆出了衙门等候在了洪武门外。
这场面,朱棣哪里见过?正自诧异,从正阳门外便闪过几个人来。
“四弟,你可回来了,啊?哈哈哈”
来人挺鼻细嘴,颌下留着三楼长须,柳长眉下一对眸子清亮有神,身上穿着一身暗红色圆领窄袖袍,腰系黑丝带,外套华服披风很随意地披着,浓密黝黑的头发很随意地束在一起,看去十分的俊秀潇洒,竟是当今的二皇子,秦王朱樉。
“二哥?”朱棣心里就别提多诧异,眼见秦王迎了过来,也不敢立在当地,忙也假作欢喜地快步踱去。直至到了跟前,朱棣方才发现秦王身后迤逦还跟着老五吴王朱橚、老六楚王朱桢、老七齐王朱榑,以及老八朱梓和老十鲁王朱檀等一群皇子。
“哟,弟弟们怎么也都在这里?”
朱棣与一母同胞的吴王朱橚眼神一碰,随即闪过,笑着朝众人道。
这些年幼一些的皇子藩王平日里常听四王爷朱棣的名头,见得却极少,如今见了这敦实威严的燕王,忙都恭敬地躬身唤了声:“四哥”,惹得朱棣心下甚喜,却不敢流露出来,反倒诧异地问秦王朱樉:“二哥,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怎得都来了这正阳门了?”
秦王觑着这位刚刚立下奇功的弟弟,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却忙假作亲近地拉起朱棣的手:“四弟漠北一战,威名播于天下,父皇听了也就甭提多高兴了。这不,父皇专门要我们兄弟几个,会同百官,在这正阳门迎候于你呢。”
皇子和百官迎候?这算是什么礼数?除了太子和皇上,还没见谁有这份体面了。莫非,洪武皇帝真的已经属意自己来接这个太子位?
朱棣强忍着心头噗噗乱跳,正要谦辞,不妨正阳门外围观的百姓越积越多。百姓们听说这个敦实威严的短髯汉子就是刚刚在漠北如天兵下凡一样在暴雪中降伏了元兵的燕王,便犹如见了如来转世似的一窝蜂跪了下去,口呼“燕王万岁”。
当今天下,除了洪武皇帝还有谁可以称万岁的?饶是以前的太子朱标也没受过百姓这般拥戴。这一声声“万岁”只听得朱棣心惊肉跳,便也顾不得其他,忙携了秦王等一干兄弟,匆匆进了宫城。便在此时,百官见他们兄弟进来,竟也一窝蜂地跪了下去:“叩见燕王殿下,千岁——”
朱棣自幼便不受宠爱,在皇子中也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百官要么围着太子朱标、要么便是跟在秦王和晋王二人身边,便是自己的同胞弟弟吴王朱橚身边也都有一些近臣。只燕王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一人独居宫外,偶尔回来府里走动的也只是少数几个武官罢了。何曾想,十数年后,燕王会有如今这么体面的一天?
朱棣脸都涨得有些发红,强忍着招呼百官起身,一边却不敢在这是非之地多留,稍加寒暄便匆匆踱过千步廊,穿过承天门和端门,急步赶往午门外求见洪武皇帝朱元璋。
因朱棣是奉旨回京觐见,一路上的侍卫宫人都畏他威名,也无人拦他。待朱棣来到奉天殿外,却听里面一个清爽的声音吟道:“乘时功易立,处下事少成。君看萧曹才,岂若鲁两生。贤豪志大业,举措流俗惊。循循刀笔间,固足为公卿”。
朱棣听了不禁皱了皱眉,如今国家多变、西北用兵,竟还有人在这奉天殿吟诗弄文?眼见着庆童捏着步子从里面退出来,便悄声唤道:“庆童,庆童——”
“呀,是。。。。。。是燕王殿下”,庆童转脸见是朱棣,又是惊又是喜,便要躬身下拜。
朱棣与庆童极熟的人了,一把扶住,朝里面奴了奴嘴问道:“父皇正在里面见人?不知是谁这么大的体面?”
庆童撇了撇嘴,鄙夷地笑了笑:“一个书呆子罢了,叫。。。。。。叫什么方孝孺的!”
第三十九章 【后起之秀】()
朱棣刚到应天,竟见秦王朱樉领着众皇子、百官在洪武门外迎候自己,稍一见礼,也不敢多做停留,匆匆赶往奉天殿见驾。不妨殿内传来一个清爽的声音正吟诵道:“乘时功易立,处下事少成。君看萧曹才,岂若鲁两生。贤豪志大业,举措流俗惊。循循刀笔间,固足为公卿”。
朱棣心下诧异,便问殿里出来的庆童里面是何人。庆童撇了撇嘴:“一个书呆子罢了,叫,叫什么方孝孺的”。
方孝孺乃是洪武朝大清官方克勤的儿子,早年曾拜被贬回乡的明初文宗宋濂为师,学识、人品都极好的一个人。据说此人的才华,就连名重一时的胡翰和苏伯衡也自认不如。世人常将其比作唐末重臣、学问大家韩愈韩退之,故而人称“小韩子”。
论起来,方孝孺可谓如今士林中的一颗新星,就连身在六合之外的道衍和尚也曾多次提及此人,嘱咐朱棣寻机招揽至北平。不想他竟也进了京师,而且还在奉天殿与洪武皇帝吟诗论文,真真一大怪事。
正想着,洪武皇帝想是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忽然问道:“外面是何人?可是燕王来了?进来吧,进来吧”,语气极为亲昵。
朱棣忙整了整衣襟,躬身迈入奉天殿,屈膝跪了下去:“儿臣叩见父皇,万岁——”
“起来吧,起来吧”,朱元璋温言笑着叫起,又指着须弥座下首一张垫着软垫的瓷墩:“老四,你坐那里。从北边一路赶回来,料想定是累着了?!”
“还好,还好”,朱棣赔笑着起身,踱至瓷墩前就要落座,抬眼看了一下直挺挺站在中央的那名青年男子。但见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褂衫,身材颀长,一对长眉下的虎目炯炯有神,挺鼻下留着八字黑须。想是因为生活拮据的缘故,长得十分瘦弱,脸色也很蜡黄,原本有些尖的下巴就像锥子一样杵在那儿。
方才念出那么气吞万里如虎的诗句的,就是这么一个穷酸瘦弱汉子?他会是大名鼎鼎的士林领袖方孝孺?
朱棣正自沉吟,那人却也在朱棣脸上盯视了半响,躬身行了个礼:“草民宁海人氏方孝孺,参见燕王殿下千岁——”
“哦?哦,方先生你好,久闻大名了,请起请起。万岁面前,你我都是臣子,不需多礼”,朱棣忙笑着摆了摆手。
方孝孺点了点头,也自起身,神情间并没有丝毫的怯色。
朱元璋看了看二人,淡然一笑,朝方孝孺摆了摆手,道:“方希直(方孝孺,字希直)且先去吧,梁民会给你安排住处。你且在京师里住着,朕自有旨意给你”。
方孝孺料想这父子二人是要说事,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并不多看朱棣一眼。朱元璋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嘴角闪出一丝诡异地笑意。
朱棣干咳了一声,赔笑道:“父皇,不想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方孝孺。儿臣记得他父亲方克勤便是一位清官能吏,不知道他怎么样?”
“忠心有余”,朱元璋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迂腐也有余!这一条,跟他父亲方克勤倒是像得很。只是这人的名声极好,在读书人中间很有威望,总是得用起来的。宋濂当年还专门为此人给朕写过一封奏折,为的就是要朕起用此人。后来吴沉、揭框也跟朕推荐过此人,朕也召见了他,见他年纪轻轻、狂傲得很,便没用他,想留一留,磋磨磋磨他再说。后来他好像还被仇家陷害,勾决的名册送到朕这里,朕还是把他放了。原想着,他屡经磨难,性情总会变一些。不想,今日召见他,还是当年的那副模样儿,真是一点儿没变,哈哈哈”,说着朱元璋爽朗地笑了起来。
“父皇留心天下人才,也是他们的福气,这方孝孺生于大明,算是祖上积德了”,朱棣赔笑着道:“儿臣听说他经常卧病不起,家里绝粮了都不知道,家人四处张罗,竟连一顿饭都支撑不起,方以告之,不想这方孝孺不以为意,且笑道:‘古人三旬九食,贫岂独我哉!’嘿嘿嘿,这人的风骨倒还硬挺的”。
“这事朕也听说过”,朱元璋眸子闪过一丝光亮,觑着朱棣道:“朕原以为我们家燕王只知用兵打战呢,不想还知道这些文人里的故事。看来朕是小瞧了你了。啊?哈哈哈。”
朱棣听朱元璋玩笑,也是莞尔:“这儿臣自幼不爱读书,当年可少气着师傅李希颜,嘿嘿嘿,想起了儿臣也觉惭愧。儿臣自打去了北平,方才觉得读书的要紧,所以这几年方才开始留心这些事的。”
“这些事不打紧。当年李世民少年时不也不爱读书吗?打战倒是一把好手。人人都以为他知武而不能文。谁曾想他文韬武略,这才成就了贞观盛世啊?”朱元璋稳稳地坐在须弥座儿上,侃侃道:“燕王北征一役,你的武略想来可以跟李世民一争高下,将来要与汉武帝一争高下也不是不可能的。如今你又知道留心文人,嗯,朕也宽慰了。”
拿自己跟李世民和汉武帝相提并论,朱棣隐隐地觉察出了一些异样来。看来,这太子人选,十之八九是要落到自己的身上了。可话说得如此重的分量,朱棣心里也不禁有些慌乱,忙谦辞着转了话儿:“儿臣北征获胜只是侥幸罢了,父皇如此看重,儿臣如何担得起?只是这方孝孺,万岁要如何安置他呢?”
“怎么?”朱元璋诧异地眯了一眼朱棣:“燕王对他倒挺感兴趣似的!”
朱棣想了想,笑道:“不瞒父皇,儿臣在北平一直想找一位老师,教儿臣读书。早听说方孝孺的名头,也几次三番地去打听他的下落,想把他请到北平。不想他竟被父皇召到了京师了。嘿嘿嘿。”
“哦?哈哈哈”,朱元璋心情少有的齐和,开怀笑了起来,旋即却摆了摆手:“此事先不急。他要不要去北平,还说不定呢。”
朱棣本是用话撇清嫌疑,以示自己没有觊觎太子之位,却也是激一激洪武皇帝,看他如何措置,也可看出是否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自己真的要坐太子了!如今得了朱元璋这暗含深意的话,朱棣心下已是了然!
第四十章 【同胞兄弟】()
燕王朱棣在奉天殿见了洪武皇帝朱元璋,几次试探,隐隐觉得自己已是皇帝心中太子位的不二人选。按着洪武皇帝的意思,原是要朱棣便留宿宫中。可依着成例,成年的皇子中,除了太子,是不能在宫内过夜的。如今洪武皇帝并没有明旨立自己为太子,自己又怎可贪心僭越呢?晚年的朱元璋性情多变,兴许过几日他又较起真来要寻自己的不是,自己反倒说不清了。更何况,洪武皇帝是真心要自己留在宫中,还是稍加试探呢?这一条掰扯不清,小心些总是好的。因而朱棣以于礼不合为由,还是回了三法司衙门的燕王府。
燕王府实际都有纪纲暗中安排人手打理,因而虽然多年不用,却还是跟以前一个模样儿,不少地方还多有修葺,看去,反而更加井井有条。
朱棣按捺着心头的兴奋踱入燕王府,却是朱能和郑和在把守。朱能憨厚勇武,说起来如今已是正五品的千户武职了,不想他还做这些看家护院的下人干的事儿,朱棣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朱能,你跟着本王千里迢迢地回到京师,怎么刚一下马就干这些事?看家护院还要劳动你这个千户大人不成?让纪纲派几个武艺好点的人过来不就成了么?”
朱能憨厚一笑,正要作答,内里却转出一个声音道:“殿下,不是纪纲我不派人。是派了人,朱大哥看不上、信不过,又给打发走了。非得要做尉迟敬德、秦叔宝,亲自为殿下看门呢。”
说话间,一人闪身来到朱棣跟前跪了下去:“纪纲参见燕王殿下千岁。纪纲终于。。。。。。终于又见着殿下了——”,已是哽咽。
朱棣低头看去,只见来人身材颀长,凤目蚕眉、面容白皙,颌下留着短须,十分的好相貌,上好的衣饰也穿戴得严严整整、一丝不苟,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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