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厮还真是纨绔性子丝毫不减。
不过既然并非故意偷懒,孙绍宗也懒得管他请不请病假的,伸手一指书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公文道:“先把公文大致整理一下,分出轻重缓急来——对了,以后我免不了要升堂问案,这刑名师爷的本事,你学的如何了?”
“这……”
程日兴一听这话,却有些忐忑,吞吞吐吐的道:“学生最近实在是、实在是……”
见他支支吾吾的,孙绍宗略一沉吟,便明白他是在想什么:“是了,既然春闱在即,你近来自然是要温习诗书的——不如这样,我近些日子且先寻旁人顶一顶,待你考完之后再决定去留如何?”
这程日兴之所以一直不肯出来做官,就是因为放不下那考进士的梦想,这眼见再有半月就是会试之期了,他自然无心去学正宗刑名师爷的手艺。
“多谢东翁体谅。”
程日兴忙躬身谢过,又讪讪道:“其实学生也知道,这次八成还是考不中的,可不试一试,心里又实在是过不了那道坎,故而也只能先去撞一撞南墙,再回来伺候东翁了。”
孙绍宗也正色道:“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你我主顾一场,日后若是科举无望,我保你个八品的前程,还是不成问题的。”
等程日兴千恩万谢之后,孙绍宗干脆直接放了他的假,又把林德禄喊来,临时充了半日的师爷。
眼见这林德禄处理的井井有条,比程日兴还要多了些熟练,孙绍宗便有些犹豫,到底还要不要再请个师爷打短工。
一来这春闱在即,举人们大多都在闭门苦读,想请个合适的师爷并不容易。
二来么,当初他刚来刑名司,对下面人不敢放心,所以才特意请了程日兴把关,而如今情形却是大不相同,刑名司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便是韩安邦与贾雨村也难以插手。
“大人。”
正举棋不定,那林德禄已然把这些日子积下卷宗整理好了,上前禀报的道:“需要批示的公文都在桌上,另有两桩官司,可能需要大人您升堂审理,您看……”
升堂!
孙绍宗搞了十几年刑侦,这法官的差事却还是头一回干,自然觉得新鲜,于是忙问道:“都是些什么案子?”
林德禄从桌上拿起两份卷宗,道:“一桩是凤尾巷张家老汉,状告亲家周家勾结人贩子,在元宵灯会上拐了他的孙子。”
孙绍宗闻言皱眉道:“既然两家是亲家,那张家的孙子,岂不就是周家的外孙?”
爷爷告外公勾结人贩子,拐了亲外孙?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大人,这张家有两个儿子,周家女嫁的是大儿子,可这丢了的孙子,却是张家二儿子的孩子。”
这听着还是跟绕口令似的。
孙绍宗便道:“把卷宗拿来,我自己看一遍吧。”
林德禄忙把卷宗奉上,孙绍宗一目十行的看了个大概,这才晓得:原来是那大儿媳的哥哥,带着张、周两家的孩子去逛元宵灯会,却独独丢了张家二儿子的孩子。
又因那周氏生的是个女儿,本来就不怎么得宠,故而张家老汉便怀疑是周家勾结人贩子,想要断了他张家的血脉,好把家产都跟着孙女一起嫁去周家。
这事儿……
怎么看都像是张老汉在无理取闹。
把那卷宗往炕桌上一丢,孙绍宗沉吟道:“以前这种案子,刘大人都是怎么处理的?”
林德禄无奈摇头道:“不过是‘和稀泥’三字罢了,毕竟那周家固然有错,行事却并不触及王法。”
“那就先放放,让双方都冷静一下。”
孙绍宗又吩咐道:“另外让赵无畏多安排人手,再仔细的排查排查,看看能不能找到被拐走的孩子。”
说是这么说,但孙绍宗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打拐即便是在后世仍是个难题,就更别说是眼下了。
“那另外一桩案子呢?”
“是一老翁,告儿子忤逆不孝。”
忤逆?
孙绍宗接过卷宗扫了几眼,见上面种种行径恶毒之极,便断然道:“派几个人去邻居家走访走访,再通知那老翁,本官明日……呃,后日便升堂问案!”
第208章 殷勤与矜持()
其实林德禄挑出的这两桩案子,已经揭示出了通判与治中最大的不同。
以往孙绍宗做通判时,负责处理的往往都是恶性刑事案件,而成为治中之后,需要处理的民事诉讼就占了绝大多数。
虽说论严重程度,民事诉讼比不得刑事案件,论出彩也远不如前者,但其中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却往往犹有过之。
这类业务,孙绍宗当年做警察的时候,也不是没接触过,但比起侦破刑事案件的得心应手,却明显还是差了些火候。
如今乍一接手,难免便有些忐忑,故而才又往后推了一天,以便做足准备。
好在这年头,老百姓对官府都敬畏有加,真要遇到什么难解的琐碎事儿,拖上一年半载也不成问题,不像后世那样,拖着拖着就容易闹出大新闻来。
另外还有一点不同的是:刑名通判注重事后侦破,而治中则多了提前预防的职责——不过这治安防治什么的,也是孙绍宗的强项之一,因此这方面倒不用太过担心。
却说按照林德禄整理出来的轻重缓急,处理掉近半的公文案宗之后,眼见就快到响午了,孙绍宗舒展了舒展筋骨,便准备去韩安邦、贾雨村那里走上一遭。
要说这古代官场的潜规则,比之现代那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说这走马上任吧,孙绍宗当初刚刚转任刑名通判时,讲究的是‘殷勤’二字,到任之后在第一时间,便要按规矩递帖子,求见府尹、府丞、治中这三巨头。
这是做下属最基本的态度。
当然了,人家乐不乐意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如今升任治中之后,情况却又截然不同,首先要讲究的变成了‘矜持’二字,万万不能再像当初那样,急着去拜见两位上官了。
否则便有逢迎上司的嫌疑,更会因此失了治中的‘身份’与‘体面’。
所以孙绍宗才一直拖到了响午。
离开刑名司,他首先去了韩安邦院里,照例又没得着什么好脸色,连几句客套话都是绵里藏针,隐隐透着些敌意。
不过韩安邦在态度上还是有所收敛的,毕竟‘治中’对他而言,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下属,而是兼具同僚与副手的身份了。
也正因此,以后这厮再想安排什么龌龊差事,阴孙绍宗一把的时候,孙绍宗也完全可以据理力争,不用再担心被扣上‘藐视上司’的大帽子了。
却说从韩安邦哪里出来,到了贾雨村院中,便又是另一番光景。
贾府丞见到孙绍宗就是一脸的亲切莫名,那热情的态度,恍似两人依旧是亲密无间的盟友一般。
等把客套话说了半箩筐之后,贾雨村又正色叮咛道:“贤弟如今身为一司之首,往大了说,勉强也能称得起‘堂上官’三字,各方面牵扯到的事情都远超以往,还请千万小心行事,切莫再任意妄为了。”
任意妄为?
您贾府丞被说是任意妄为,就连贪赃枉法的事情,怕也没少干吧?
孙绍宗心下腹诽着,表面上却也是肃然拱手道:“大人一直以来的教导,下官都谨记于心,绝不会忘记分毫。”
肃然归肃然,这‘教导’二字说出来,却少不得存了一语双关的意思。
“那就好、那就好。”
贾雨村欣慰的点着头,好似没听懂孙绍宗话里暗含的意思一般,随即又交代道:“开春之后举行的会试,表面上虽说与咱们顺天府无关,但你可万万轻忽不得,定要派人时刻关注着,一旦有什么意外发生,也好及时作出反应。”
与秋闱不同,在层次更高的春闱里,顺天府连个协办的身份都混不上,自然也就不用像秋闱时那般,提前紧张的筹备什么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春闱毕竟还是在京城举办,不出事还则罢了,一旦出了什么意外,顺天府指定也逃不了干系。
故而甭管人家用不用你、领不领情,顺天府都得上赶着去跑个龙套。
“府丞大人放心。”
孙绍宗忙又保证道:“下官怎么说也做过一任秋闱巡阅使,对这科举的事情倒还有些心得,只要上面不出大问题,我保证不会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娄子。”
他这既是揽责任,又是在推托责任。
一般的防治工作倒也罢了,真要闹出大规模舞弊事件,弄得举人老爷们群情激奋,孙绍宗这区区正五品的肩膀,可是万万扛不住的。
贾雨村自然听出了他这话的意思,于是便宽慰道:“这你大可放心,陛下对此次春闱极其重视,礼部、翰林院那里万万不敢胡来。”
“既是如此,下官这心里便也踏实了。”
此后两人又闲扯了些公务、私事,孙绍宗眼见到了饭点儿,这才起身告辞离开。
等回了刑名司,就见食堂里派来的杂役,早早便捧着菜单等在那堂屋门口,显见也是来拍马屁的。
于是孙绍宗进门之后,便准备喊他们过去点餐。
谁知林德禄却又巴巴的凑了上来,禀报道:“大人,方才北镇抚司派了人来,说是请您申时【下午三点】过去应卯,参见新任的镇抚使陆辉陆大人。”
新的镇抚使也已经走马上任了?
孙绍宗最近一门心思都在阮蓉和孩子身上,倒还是头一次听闻此事。
话说自己的龙禁卫千户,不过就是挂个名罢了,又没有半点实际的职司,即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没必要把自己叫过去应卯吧?
这位新来的陆大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心下虽然疑惑,但既然镇抚使已经发话了,孙绍宗自然不能不给面子。
因此便向林德禄交代道:“既然镇抚使大人喊本官过去应卯,那午饭我就不在衙门里吃了,有什么事情你先替我盯着便是。”
林德禄忙乖巧的应了,顺势又帮孙绍宗打发走了厨房的杂役。
孙绍宗又在里面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策马疾驰赶奔自家——既然下午要去北镇抚司应卯,自然要换上墨蛟吞云的战袍,在一众龙禁卫里才不会显得扎眼。
路上无话。
却说回到家中,孙绍宗匆匆赶奔后院,正待跨过那月亮门的门槛,冷不丁就和几个女子撞个正着,而那领头的娇俏女子不是别个,赫然正是平儿!
第209章 再添一喜()
眼见竟是平儿当面,孙绍宗心下先是一愣,不过随即便恍然起来。
以阮蓉小妾的身份,荣国府的正经主子自然不好亲自上门探望,但阮蓉生的却又是孙家的长子,也不好一点反应都没有。
尤其这眼见得,孙家与荣国府就要结成姻亲了,王熙凤作为贾迎春的长嫂,就更不能没有半点表示了。
因此她便派了平儿这样,有半个主子身份的奴婢过来。
却说平儿见到孙绍宗,心下也是意外的紧,愣怔了半响,才想起要退避到一旁,恭恭敬敬的道了个万福:“奴婢见过孙大人。”
后面两个小丫鬟,也忙学着见了礼。
“平儿姑娘不必多礼。”
孙绍宗笑道:“二嫂子倒真是有心了,还特意让你过来探望。”
“我们二奶奶交代过,两家既然结了亲,自然要常来常往彼此惦念着。”
平儿的目光略有些闪烁,却仍是一本正经的道:“不瞒孙大人,我家二奶奶前些日子给太尉大人写信时,还专门提起过大人您呢。”
一听这话,孙绍宗顿时恍然,原来王熙凤不是毫无音信,而是已经在暗地里有了动作。
也对,那赚钱的法子,归根到底还是要指着王太尉帮衬,王熙凤这做女儿的万没有直接越过他,便拿定主意与人合伙做生意的道理。
而她在信里既然提到了自己,自然是想选择自己作为合伙人。
不过瞧平儿这模样,王熙凤大概并不想让自己晓得此事,大约是存了先晾一晾自己,日后好多占些便宜的心思。
想通了这节,孙绍宗心下顿时大定,便随口笑道:“二嫂子写家书,却提我作甚?”
“自然是惋惜大人这般骁勇,却没有去军前效力。”
“骁勇?”
孙绍宗哈哈一笑,一语双关的道:“平儿姑娘知道我骁勇善战也就罢了,怎得二嫂子也晓得了?”
这冤家!
平儿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万幸那两个丫鬟都在后面垂手而立,倒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恶狠狠的瞪了孙绍宗一眼,嘴里却恭声道:“孙大人的骁勇,京城中有谁不知?再说奴婢……奴婢也是曾亲眼见过的。”
说到后面那话时,嗓音却不由自主的有些发起飘来。
平儿顿时不敢再说下去了,忙又道了个万福:“奴婢还要回去向二奶奶交差,就不耽搁大人的正事了。”
说着,低头领着两个小丫鬟,便出了院子。
一直目送她那婀娜的身形消失在门后,孙绍宗这才迈开步子,进到了堂屋里。
母子两个此时都在床上,孩子平躺在里面,两只小拳头聚过头顶,正睡得香甜。
阮蓉侧着身子护在外面,眼见孙绍宗挑帘子进来,不觉有些纳闷,忙支起身子问:“老爷怎得这般时候就回来了?”
孙绍宗晓得,自从上次自己被软禁在北镇抚司之后,她对那地方就多了些畏惧。
因此便没有实话实说,只随口笑道:“这不是放心不下你和孩子,就赶回来瞧上一眼么——等守着你们母子吃了午饭,我再回去当值也不迟。”
阮蓉心下顿时暖的一塌糊涂,小心翼翼的往里挪了挪,招呼道:“老爷坐过来歇歇脚。”
“等我先让人去催一催午膳。”
孙绍宗嘴里这般说着,出去却是小声吩咐香菱,把年前新做的龙禁卫千户战袍取出来,先拿到西厢准备妥当。
他这才又回头进了里间,六九似的坐在那床上,与阮蓉说了些体己话。
眼见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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