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虽说周昶的到来,稍稍有些出乎意料。
可孙绍宗也并无半点慌张,从容的应答道:“吕给谏一案至今闹的满城风雨,户部上下更是饱受困扰,以至于国家财计都受了影响——事关社稷,孙某虽是戴罪之身,却也实在顾不得许多了。”
这话说白了,就是‘我之所以这么做,全都是在给你们户部擦屁股’的意思。
周昶吃了个软钉子,当下冷哼了一声,却不肯再与孙绍宗纠缠,直接扬声道:“你们魏大人何在?我倒要好生问他一问,这大半夜突然拿问我户部十余位官员,莫不是查出了什么铁证如山的窝案?”
“周侍郎,其实……”
“你不必多言!”
孙绍宗想要分说一二,那周昶却摆出副上官嘴脸,厉声呵斥道:“戴罪之人,如何能主持查案?要么立刻将魏大人请出来,给本官一个明确的说法;要么……”
说到这里,他转身打了个罗圈揖:“诸位同僚,我等堂堂户部官员,岂能受一罪臣挟制?”
且不说户部众官,此时都憋了满肚子气,单凭他户部侍郎的身份,也必然是一呼百应。
因而话音未落,两下里就鼓噪起来:
“正是此理!岂能让犯官审问我等清白之人?”
“没错!若是魏大人在不出面,我等也没必要留在此处了!”
“家母年迈体衰,方才又受了惊吓,本官急着回去延请大夫,哪有闲工夫陪一个犯官理论?”
眼见得群情激奋,只差周昶振臂一呼,众人便要突围而出了。
孙绍宗面沉似水,正待说几句硬气话,打压对面的气势,身后却忽然闪出个人来。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且听于谦一言!”
前半截话,压根没有半点效果,但后面‘于谦’二字一出,台下却登时没了声息。
盖因于谦这都给事中,虽然不过是区区七品,却相当于半独立的纪检书记,平日又可以在君前参赞机宜,故而连户部尚书都礼让他三分,更何况是下面这些七八品的小官儿?
当然,众人这忽然收声,也是惊异于他突然出现在此。
这时于谦快步下了台阶,与孙绍宗并肩而立,拱手道:“于谦也知道,诸位大人之所以口出怨言,并非出自私心,而是唯恐事情传播出去,会坏了户部的声誉。”
又有谁愿意承认,自己是出自私心的?
故而两下里立刻便有人点头应道:“不错,我等无端被猜疑是小,可若累的户部上下因此而名声扫地,却是万万不能!”
可也有那心思机敏的,稍一寻思,就觉察出这话乍听冠冕堂皇,内里却似乎设下了圈套。
然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再想阻止同僚随声附和,却也已经晚了。
故而也只能暗叹一声,在心里给那胡乱开口的同僚,打上弱智的标签。
果不其然。
听到有人附和,于谦立刻又接茬道:“可诸位大人来都来了,若此时拂袖而去,明天消息传到外面,却不知朝野上下又该如何议论?”
说到这里,他摇头叹息了一声:“吕给谏横尸街头的这半个月里,我户部何曾有过一日安宁?于某私以为,只有尽快查清吕给谏的案子,才能真正挽回我户部上下的清誉!”
“却不知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面对于谦扫视过来的目光,一众官员全都是哑口无言——还是那句话,谁好意思带头表示,自己是出自私心才对抗审查的?
就连周昶,也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其实他对于谦的忌讳,倒不似其它人那么严重。
可于谦本就负有督查之责,眼下死的又是他的副手,他要求彻查究竟,于情于理都站得住脚,实在不好反驳。
然而……
周昶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左侧的某位户部官员。
眼见这大冬天的,那官员额头却渗出些油汗来,周昶当下一咬牙,强自抗辩道:“于大人此话虽然有礼,但这大半夜抄家也似的折腾,我等身为朝廷命官也还罢了,家中妻儿老小却如何经受的起?”
他这也是受了方才某位官员的启发,这慈孝之道虽然稍显薄弱了些,却也一样属于政治正确。
而周昶这一起头,后面顿时冒出几个‘儿女卧病在床’、‘老父体弱,不堪惊扰’的。
余下众人也都摇旗呐喊,一时间这内衙大堂前又鼓噪起来。
然而就在周昶得意之际,于谦却忽然偏头耳语道:“周昶突然性情大变,内中必有蹊跷之处。”
孙绍宗就等着他这话呢!
当下扬声喝道:“诸位都有家人,难道那被毒死的吕给谏、灭口的王二虎,便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实不相瞒,本官今天之所以急着升堂问案,正是为了救出王二虎六岁的稚子!”
说到这里,他横眉立目的环视了一圈,又昂然道:“本官的确是戴罪之身,但只要能救下这无辜稚子,本官甘愿承受一切后果,更不在乎会因此得罪谁!”
“来人啊,封门!”
随着孙绍宗一声令下,两下里立刻有数名衙役上前,手持水火棍将院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户部众官尽皆哗然,可面对孙绍宗杀气腾腾的蛮横模样,却没哪个敢正面挑衅他。
毕竟谁都知道,莫说是这院里的十几个,就算把户部上下所有官员都集合在一起,怕也不够孙绍宗塞牙缝的。
唯一例外的,也就是仗着官位高于孙绍宗的周昶了。
就见他伸手点指着孙绍宗,怒不可遏的喝道:“孙绍宗!你这是要做什么?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你就不怕……”
“我当然怕!”
孙绍宗也是狰狞以对:“可孙某怕的是辜负百姓的期望,怕的是千夫夫所指!却不是某些视稚子性命如草芥的弄权之辈!”
“你……”
周昶气的手都抖了,孙绍宗却懒得再同他理论什么,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劳诸位大人稍候片刻,本官准备妥当便升堂问案!”
说着,就要返回大堂之中。
可就在这当口,一个喜形于色的书吏,忽然飞也似的奔了过来,张口叫道:“大人,指认出来了,已经……”
“嘘!”
孙绍宗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由分说拉着那人进了大堂。
于谦冲众人拱了拱手,随即也跟了进去。
而户部的一众官员大眼瞪小眼的,目光里都存了些探究、怀疑之色——方才那书吏的样子,分明是已经查出了真凭实据。
难道说,凶手真的就在自己等人之中?
这还不算,旁边大理寺衙役的窃窃私语,又为众人这番揣摩,提供了更多的支撑。
“哎、哎!你说这回招认的是师爷,还是清客?”
“我觉得是请客,师爷那关系近得多,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把东家撂出来。”
清客?
师爷?
户部官员之中有的恍然、有的迷茫,内中却有一人彻底慌了手脚,凑到周昶身边,慌张道:“大人,这……”
周昶急忙用眼神示意他闭嘴,继而看看四下无人注意,这才谨慎的点了一句:“你家中老母身体无碍吧?。”
然后,又从袖子里翻出样东西,悄悄塞进到那官员手心里。
那官员颤巍巍将那东西攥紧了,两只眼睛死死瞪着周昶,几乎都要突出眼眶。
然而周昶却已然被转了身子,没事人似的同某个员外郎闲聊起来。
第771章 升堂()
【第一更】
不提户部官员在外面如何互相猜忌。
却说孙绍宗进了内衙大堂之后,脚步不停的绕到公案之后,等到在那高背椅上坐定了,这才不慌不忙的问了一句:“到底如何了?”
赵楠脸上的狂喜顿时垮了下来,先往身后打量了几眼,确定门外无人偷听之后,却还是觉得不够稳妥。
于是他又往前凑了几步,这才苦着脸禀报道:“回老爷的话,那娼妇认是认出来了,可却一下子认出了两个!黄捕头如今还在逼问,可我看她那稀里糊涂的样子,怕是分不清究竟是哪个了。”
这倒并不出乎孙绍宗的预料。
之前黄斌把那女子的口供,以及根据她口供勾画出的肖像,给孙绍宗过目之后,孙绍宗就敏锐的发现,那供状和肖像上真正明确且突出的,只有三样东西:四方平定巾、国字脸、小眼睛。
前两者都是脖子以上,‘体积’最大的存在。
而眼睛在傍晚点起灯笼时,则是会反射出光泽来,因此比之别处更容易看清楚。
也就是说,那名叫秋玉的娼妇,其实并未真正看清楚对方的五官,只是依稀记住了最容易辨认的地方而已。
而且帽子先不说,后面两个相貌特征还是比较常见的。
有鉴于此,她能把嫌疑人锁定在两个之内,就已经让孙绍宗喜出望外了。
莫非这批当师爷的,都生的‘骨骼惊奇’?
“那两人的东家都是哪个?”
“陕西清吏司主事沈成卓,司务厅提举杨奎。”
啧~
一个六品主事、一个七品提举,两个职位都处在‘嫌疑’之地。
陕甘一带因为直面塞外铁骑的威胁,向来是户部支出的重头,随随便便克扣些,就够许多人赚个盆满钵满了。
至于司务厅提举,职权相当于后世的办公室主任,官职虽比一省主事低了两阶,可上下其手的机会,却比前者只多不少。
“你去后面带上柳师爷,把这二人的情况打探清楚——顺带告诉他,一刻钟后我要升堂问案!”
然而赵楠听了这话,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盖因他这些日子里,一直跟着柳湘莲整理档案、数据,早就发现这位柳公子虽然有些才情,可到底没怎么经过历练,各方面都有欠缺之处。
而审案断案什么的,就更不是柳湘莲所长了。
派他过去打探情况,还限定在一刻钟之内,这……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但疑惑归疑惑,他自知身份不比旁人,岂敢当面质疑孙绍宗的决定?
当下忙恭声应了,又在孙绍宗的示意下,出了后门去寻柳湘莲。
刚从后门出去,就听前面传来柳湘莲的呵斥声:“假嗓子、要用假嗓子懂不懂?总之吐字要清楚,口音却要含糊——再来一回试试,赶紧的!”
赵楠忙循声找了过去,影影绰绰的,就见柳湘莲正抱着肩膀,斜依在东侧的栏杆上,似乎是在同什么人说话。
可赵楠却未曾瞧见,他面前的空地上有半个人影。
这是……
又自娱自乐上了?
这事若换了旁人,赵楠或许会疑神疑鬼,但放在这位柳相公身上,他却觉得再正常不过了。
因为这柳湘莲是资深票友,只要得了闲工夫,就时常咿咿呀呀的吊两嗓子。
故而赵楠压根也没在意,小跑着就往柳湘莲身边凑。
谁知刚跑到近前,就听脚底下嗷唠一嗓子:
“哎呦喂,我的手!”
赵楠被唬的一激灵,低头看去,却见个蓬头垢面满脸是血的东西,也正抬头怒视自己!
这……
这是个什么玩意?
当时赵楠就觉得腿肚子转筋,脑袋里全是妖魔鬼怪的传说。
而这时趴在地上那人,也终于瞧清楚了来人是谁,当下那愤怒就减了大半,讪讪的哀求道:“赵爷,您……您老先高抬贵足成不?”
这话听着,怎么也不像是妖魔鬼怪会说的。
赵楠愣怔的退了半步,还不等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柳湘莲便迎上来问:“怎么?可是二哥那里有什么吩咐?”
赵楠下意识的答道:“老爷吩咐,让柳相公随小的去隔壁,打探一下消息——说是一刻钟后就要升堂问案。”
“那还等什么!”
柳湘莲一听这话,照地上那人就是一脚,嘴里催促着:“还不赶紧爬起来,跟爷过去……不对,你这样子可不好见人,等我去拿件连帽斗篷,你先遮一遮再说!”
说着,飞也似的直奔左寺官衙,只留下赵楠与那血人,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
一刻钟后,内衙大堂门前。
随着初时的震惊渐渐,户部众官员又再次恢复了菜市场一般的嘈杂。
不过这回可再没什么同仇敌忾,反倒彼此都透着些疏离——真要是涉及吕明思被毒杀一案,那肯定是十死无生的结局,这节骨眼谁愿意扯上干系?
就连那周昶,脸色虽然阴晴不定,却也没有再主动挑起事端。
眼见得众人言语间都没了营养,只余下尬聊之际,大堂里终于走出个衙役来,手按腰刀扬声呼喝:“大人有令,传陕西清吏司主事沈成卓沈大人到堂问话!”
当下众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到了这沈成卓身上。
而沈成卓先是一愣,继而怒不可遏起来,梗着脖子呵斥道:“真是岂有此理,本官向来与吕给谏无甚瓜葛,又怎么会下狠手毒死他?!”
这吆喝的衙役正是黄斌,眼见沈成卓暴跳如雷的样子,他立刻拱手笑道:“还请沈主事稍安勿躁,依着我家少卿大人的意思,在场诸位都是要问上一遍的,大人只不过是排在前面罢了。”
沈成卓闻言,脸上的羞怒虽然稍稍减退了些,却仍是透着不服不忿。
只不过孙绍宗也非无名之辈,方才更摆明车马,连周昶的面子都不给,他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又能如何?
当下也只能忍气吞声,进到了大堂之内。
而余下众人听说都要过堂,也不禁纷纷口出怨言,内中唯有那紧攥着药丸的官员,情不自禁的露出了喜色。
这既然还要一一过堂,岂不就证明了,大理寺还未曾掌握真凭实据?
这般想着,他便又把目光投向了周昶,想要伺机征询一下对方的意见。
谁知周昶注意到他的目光之后,却第一时间闭起了眼睛,摆出副生人勿进的架势。
娘希匹的!
心下破口大骂了几句,又暗自发誓,以后再不做周昶的门下走狗,忽见方才那衙役又走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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