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邢忠也已经清醒了大半,正阴沉着张老脸歪在塌上,跟一盅养胃益气的药膳较劲儿。
眼见女儿自外面进来,他才终于露出些笑模样,把那药膳往床头一放,连连招手道:“乖女儿,爹就知道头一个过来看我的,指定是你没错!”
“母亲也惦念着您呢,只是这等天气,我怕她不小心再跌上一跤,就抢着过来了。”
邢岫烟说着,上前端起那药膳,拿汤勺舀了试试温度,一边往邢忠嘴边儿送,一边忍不住规劝道:“爹,不是女儿说您,您都这等岁数了,怎还不知道爱惜身子骨?”
“哼!”
邢忠冷哼一声,待要说些什么,却又突然闭上了嘴巴,直拿眼斜楞一旁的婆子。
邢岫烟见状,先从袖囊里摸出十几个铜子儿,想了想,又换成半钱银子,不动声色的塞到那婆子手里,歉然道:“昨儿多亏了有嫂子支应着,这些钱虽少了些,却也是我的一片心意,万望嫂子莫要嫌弃。”
“不能够、不能够!按理说,就这些钱,咱们也是不该收的。”
那婆子笑盈盈的直摆手,满嘴的推让,却早把那赏钱收入囊中。
随即她又道了声谢,这才识趣的退出了客房。
砰~
那婆子前脚刚出门,邢忠就一拳砸在了床沿上,愤声道:“这狗娘养的世道,一个个都掉钱眼里了!”
“爹!您小声些!”
邢岫烟被他唬了一跳,忙踮着脚去到门前往外窥探。
等隔着门缝,瞧见那婆子已经到了门洞底下,正同人兴高采烈的掰扯什么,她心下这才松了一口气。
转回头,忍不住就数落道:“爹,你昨儿是喝了多少?怎得这时候了,还满嘴的胡话!”
“我哪里胡说了?”
邢忠见女儿的举止,也知自己方才行事莽撞,可他又怎肯在女儿面前坦承己非?
于是梗着脖子强辨道:“就说昨儿吧,说好了是你姑父请客,临了他竟然又推说,有个什么石呆子的生事,要晚些才能过去,结果到最后连人影都没见着。”
说到这里,他越发的咬牙切齿,揪着床上的褥子恨声道:“那几个憨胚足足吃了十二两七钱银子,然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独独把你爹我扔在了店里!”
“若不是二房的宝公子恰巧路过,今儿你就该去酒楼赎我了!”
虽说京城的物价不比别处,可十二两七钱银子,也足够庄户人家支用半年了。
故而邢岫烟闻言,也禁不住腹诽自家姑父,只是她身为小辈儿,如今又正寄人篱下,到底不愿意背后说人长短。
因此只是规劝道:“爹,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您往后少跟那些人来往,寻个正经的营……”
“没错!”
邢岫烟是想让爹爹,寻一门正经营生,谁知还不等说完,邢忠就回错了意,抢着道:“咱家是该寻个正经的依靠了!”
正经的依靠?
姑母那里都不大靠的主,却去哪里寻什么正经依靠?
因此邢岫烟不赞成的摇头道:“爹,求人总归不如求己,咱们若能凭本事在这京城站稳脚跟,岂不好过处处仰赖别人?”
可惜她这番话,邢忠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倒满眼提溜乱转,也不知是在盘算什么。
邢岫烟见状,也只能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的舀了药膳喂给邢忠。
“乖女儿,你说这药膳里都是什么东西?燕窝不像燕窝的,嚼着还有股怪味儿。”
约莫是觉得气氛有些压抑,邢忠咯吱咯吱的咀嚼着,心不在焉的问了句。
就听外面忽然有人笑道:“这是正经的金丝血燕,比起一般的燕窝可是要金贵十倍不止呢,也就是咱们老爷太太阔绰,等闲人家可舍不得拿来待客。”
却原来是方才那婆子,端了盆温水去而复返。
邢岫烟忙起身接在手里,又婉拒了那婆子留下来伺候洗漱的提议。
好容易打发走那婆子,转回身却见邢忠正两眼放光的盯着那药膳,像是要把眼珠子挤进去,好沾一沾富贵似的。
邢岫烟无奈的叹了口气,上前重新端起药膳道:“既然是姐姐的一片心意,咱们可不好浪费了。”
邢忠张嘴接住一勺,感觉似乎比方才美味了百倍不止,于是不等咀嚼完了,又忙张嘴示意女儿继续喂食。
就这般三下五除二的,把那药膳吃了个干净,邢忠咋摸良久,忽然开口道:“乖女儿,我昨儿约莫是伤了脏腑,怕是要在这里将养几日才好起身。”
“这如何使得?”
邢岫烟闻言不禁愕然,急道:“昨儿是赶巧了,现如今您既然醒了酒,哪好继续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
邢忠连连摆手:“你也留在这府上,伺候我几日便是。”
第737章 百密一疏()
“前面绕一下路,先去张安家。”
马车出了孙府角门没多远,孙绍宗便又挑帘子吩咐了一句。
方才把邢岫烟误认成了赵仲基,倒让他有些记挂张安家的丧事了。
前两日是非不断,他一时无暇分身,可屈指算来,距离头七下葬也不远了,总该再过去露一面才是。
话说这年头的停灵,也要分个三六九等,穷人家三天下葬的大有人在,稍有余财的一般停灵七日。
至于那大富大贵的,则要凑够七七四十九天,才算是风光大葬。
“吁~”
正想些风土民俗,冷不丁马车忽又停了下来,孙绍宗挑帘子搭眼一瞧,却见前面熙熙攘攘围了能有百十人,把一条本就不怎么宽广的背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又是出什么事了?
孙绍宗使了个眼色,张成立刻跳下马车上前打探。
不多时回来禀报,原来是一户人家的老宅,昨天后半夜被大雪给压塌了。
虽说住在里面的老两口并没有什么大碍,可闻讯赶来的儿孙,却因为互相推诿吵了起来,眼下一对叔侄还不顾尊卑的动起手来,故而引来了周遭邻居的围观。
啧~
再怎么强调百善孝为先,这不肖子孙也还是层出不穷。
就说本朝初年,刚登基的广德帝还处在太上皇的阴影之下,为了表示自己尊老敬老,特地从内务府拨款,给京城之中年过七旬的老者,分发过冬的衣物、薪炭。
并责成顺天府,为当年冻饿而死的老者,提供收敛用的棺木、衣物。
这虽然主要是为了讨好太上皇,却也不失为一桩善政,可惜却低估了某些人的底线。
是年,京中死于‘饥寒’的老者,竟比前一年还要多了将近半成。
广德帝因此而震怒,勒令顺天府严查,结果发现不少年迈老者领走的薪炭,全都被儿孙挪借去了。
甚至有些人贪图朝廷发放的寿材等物,刻意让家中长辈冻饿而死。
呃~
貌似有些扯远了。
却说张成回禀之后,又道“二爷,这里离着张家已经不远了,要是绕道怕是耽搁了行程,您看是把人赶散了,还是……”
“绕路吧。”
孙绍宗却不等他说完,就做出了决定,继而把车帘放了下来。
这要搁在当初,他担任顺天府治中的时候,肯定要停下来先问个究竟,再当场断个青红皂白。
可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他管的虽然还是刑名,却已然脱离了地方官序列,按规矩无故不得直接插手地方事务。
更何况新任的葛治中,如今正处在破罐子破摔的境地,真要被他混不吝的咬上一口,疼不疼的,总难免会有些恶心。
不过按照近来的气候推算,葛治中这官儿八成也快当到头了——这才刚进十月中旬,就已经下了两场雪,恐怕今年的雪灾规模不会太小,而灾难往往又会伴随着混乱与骚动。
届时一个处置不好,那葛治中自是要引咎辞职——以如今的现状推断,他几乎肯定会处置不当。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绕路去了张安家中,放低了身段嘘寒问暖。
这左右也来不及点卯了,孙绍宗也就干脆踏实下来,好生的抚慰了张安的妻儿一番。
话说……
倒不妨把苏行方的妻儿,与张安的妻儿安置在一处,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二爷、二爷!”
正思量着,侯在外面的张成忽然飞奔进来,先是有些眉飞色舞,继而见到这堂上横着的棺材,忙又改了颜色,讪讪道“有天使前来传旨,这眼见已经到院门口了!”
一听说‘天使’来了,张安的妻子吴氏登时慌了手脚,连从草席上起身都忘了,巴巴的看向孙绍宗。
“大嫂尽管放心就是,如果不出所料的话,大约是天子拨下了抚恤、恩赏。”
孙绍宗说着,指了指里间道“我先回避一下,若是有什么不对之处,大嫂再唤我出来便是。”
张吴氏听说是抚恤、恩赏,登时记起了,孙绍宗曾许诺过,会给儿子讨要出身的事情,当下也顾不得是在灵堂里,一骨碌从草席上起身,喜不自禁的迎了出去。
一来这是给张家传旨,与孙绍宗没什么想干;二来么,孙绍宗也不想平白无故的,跪在几个太监面前。
故而那张吴氏迎出去之后,他就连忙退到了里间暂避。
因孙绍宗已经提前让人购置了宅邸,张吴氏母子就等着发丧之后乔迁新居呢,又搭上这几日按规矩,都要在外面草席上吃住,这里间闲着也是闲着。
故而孙绍宗挑帘子进去,就见那炕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袱。
眼见这针插不下的,他原是想在角落里站着等一会儿得了。
谁知外面先是鸡飞狗跳,折腾了好一出子,后来那传旨的小太监又尖着嗓子,抑扬顿挫的啰嗦个没完没了。
孙绍宗等的不耐,干脆就把床头的包袱,往高处堆了堆,打算坐下继续等候。
哗啦~
先头两个大包袱都是些衣物,看着虽大,其实却并不怎么沉重。
可最下面压着的小包袱,却颇为沉重,而且拎起来稀里哗啦的脆响,似乎装着不少金属物件。
莫不是金银细软?
孙绍宗起初也没注意,随手把那小包袱搁在了旁边儿,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太对劲儿。
张安为人方正,虽然在战阵上是一把好手,可是治家却没什么章法。
若说是存了些碎银子、钱串子,倒也还说得过去,可方才那动静,却怕比这要‘金贵’些。
莫非是张安从湖广夹带回来的私货?
可当初也没听说过,他有中饱私囊的行径。
心下狐疑,孙绍宗侧耳听了听,那又臭又长圣旨还远没到头,便干脆扯开了包袱,探头细看究竟。
这一瞧之下,却是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却见那包袱里,放着不少的金银首饰,看款式分明是京城里流行的样式,绝非出自五溪蛮族,或者湖广工匠之手。
不过更可疑的是,包裹着那些金银细软的,除了表面的包袱皮之外,还有几件义忠亲王‘发明’的内衣。
而且是时下青楼里流行的情趣款式。
这绝不可能是张安的东西!
反倒很可能是那张彪所赠……
莫非……
这女人当初同那张彪其实并非出自被迫,而是半推半就,又或者一拍即合的行了那苟且之事?
孙绍宗神色变了几变,眉宇间颇有些怒气,若真是如此,张吴氏恐怕也是颇有心机,甚至还瞒过了自己。
这可真是百密一疏!
当下孙绍宗就生出一股冲动,想把这东西摔在张吴氏面前,看她会如何辩解。
不过这也就是想想罢了,现如今张安、张彪都已经死于非命,若在把这张吴氏拿下,尚不满五岁的张安幼子,又该去依靠谁呢?
也罢~
权当是买个教训,提醒自己以后不能太过自满。
。
第738章 石呆子()
自张安家里出来,孙绍宗就有些心不在焉,一忽儿回忆着以前查办的案子,是否有什么疏漏处;一忽儿又想起张安那憨厚的模样,也不知他临死之前,究竟知不知道内情真相。
八成应该是不知道的。
否则依照张安的性子,多半会把吴氏也一并杀掉才对。
唉~
只希望她是头一遭与人苟且,而不是在数年前,就已经有过红杏出墙的经历。
否则的话,自己因为孩子而放过她,可就太不应该了。
吁~!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路赶到大理寺左近,眼见得马车在十字街头转向,准备自东角门而入,张成却再一次勒住了缰绳。
他伸长了脖子,向左侧张望了几眼,便回头禀报道“二爷,衙门正门那边儿,貌似也出了什么乱子。”
大理寺的正门,总不会也发生什么坍塌事件吧?
孙绍宗疑惑的挑起窗帘,向大理寺正门的方向望了过去,果见彼处也围了一群人,正指指点点的议论着什么。
心下头一个念头,就是那些商人又来堵门了。
不过随即,孙绍宗又否决了这等推论,敢来大理寺催债的,背后多半都有些背景,按理说不至于在门外撒泼才对。
略一犹豫,他便吩咐道“先送我去东角门点卯,然后你再悄悄过去打听打听,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张安这才又催动马车,先赶奔东角门把孙绍宗放下,然后又兴冲冲的去前门打探情报。
且不提他在正门都瞧了什么稀罕。
却说孙绍宗到了点卯处,虽是早就过了正经时间,还是婉拒了那小吏帮着作弊的‘美意’,如实的签下了名姓和到岗时间。
放下签字的朱砂笔之后,孙绍宗却有没急着离开,而是打探道“今儿早上,廷尉大人可有什么新的交代?”
“新的交代?”
那点卯小吏一脸浆糊,讪讪道“这小人却不曾听闻——您不妨去问一问左寺的诸位大人。”
孙绍宗本以为,魏益至少也会问一问昨天的案子,毕竟这又是拿下宛平知县,又是涉及北镇抚司的,怎么看也不是一桩小事。
谁知他竟然还是选择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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