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宣抚使罗大人,自到任之后便励精图治,大肆整饬内政军务,但这座曾因矿产交易而兴盛一时的城市,还是不可避免的陷入了萧条之中。
却说这日清晨,天光已然大亮,福旺街上的商铺,却还有两成迟迟未曾开门营业专营茶叶生意的李家茶庄,也在这其中之列。
不过和其它商铺是因利润下滑,以致无心经营有所不同,李家茶庄之所以要闭门谢客,乃是为了招待一位贵客。
山里来的贵客!
叩叩叩~
约莫辰时二刻【早上七点半】,茶庄的大掌柜赵好古,亲自端着一托盘酒菜,敲响了后院堂屋的大门。
不多时,就听里面门闩响动,紧接着一个睡眼惺忪的汉子,自里面探出头来,见是赵好古过来送饭,便把身子往旁边让了让,打着哈欠道:“送进去吧,我家少头人正巧也有些话要同你说。”
赵好古闻言,忙乖巧的应了,然后店小二似的托着饭菜进了里间。
进到里间之后,因见那少头人正坐在床头,擦拭一柄短刀,赵好古心中发毛,那脊梁又不禁软了几分。
“少头人。”
他小心翼翼的把饭菜放在了桌上,又卑躬屈膝的赔笑道:“您昨儿睡得可还安稳?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您尽管言语一声就是。”
“你竟然还好意思问我睡的安不安稳?”
那少头人嗤鼻一声,将那短刀在手里使了个花活,斜藐着赵好古质问道:“我在寨子里,每夜尚且有汉女陪睡,怎得到了你们汉人的地界,反倒连个暖脚的娘们都没得?!”
赵好古的笑容一僵,眼瞧那短刀冷森森的直冲着自己比划,直吓的险些飙出尿来。
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似的辩解着:“少头人息怒‘少头人息怒!我们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才没有安排女人侍寝……”
“屁话!”
这时方才开门的那蛮人,也跟进了里屋,听到赵好古这番分辨,不客气呵斥道:“眼下这五溪城里,还有谁敢对咱们少头人无礼?是你家宣抚使那几百残兵败将,还是那些乌龟似的爬了好几日,才爬到城外的窝囊废?!”
说着,他上前一脚将赵好古踹了趔趄,喝骂道:“还不赶紧去弄个娘们来,让我家少头人消消气!否则等到咱们佟溪蛮的数万勇士,再来这五溪城消遣时,可未必还能顾得上往日情面!”
佟溪蛮的总人口也不过才两三万,青壮男子最多六七千人,何来数万勇士?
然而赵好古却哪敢质疑什么?
忙一骨碌爬起身,连掉在地上帽子都不敢去捡,便手脚并用的逃了出去。
“你瞧见他那样子没?这便是汉人?欺压了咱们佟溪蛮几十年的汉人?!哈哈哈……”
听得身后传来肆无忌惮的哄笑声,赵好古脸上又是羞臊、又是恼怒,却终究不敢无视蛮人的要求。
于是只得从后门出了茶庄,匆匆赶奔东家在城西的府邸。
等在前厅里见了东家李常顺。
赵好古先将蛮人那副无耻嘴脸刻画了一番,然后又忍不住愤愤的提议道:“东家,左右朝廷派来的官兵就要进城了,多了这千把人顶着,蛮人也未必还能打进五溪城咱们不如把这两个蛮子绑了,送到宣抚使衙门,也省得再受这份窝囊气!”
“糊涂!”
李常顺听了这话,却是把眼一瞪,呵斥道:“先前三千多官兵,都没能守住这五溪城,何况这回来的又是一群老爷兵?你便是想自寻死路,也莫要拉上我垫背!”
赵好古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东家向来胆小怕事。
尤其近来谣言四起,都说五溪蛮族因不满朝廷派兵平叛,准备再次兴兵下山这当口,李常顺自然更不敢冒险行事。
因而方才所言,一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愤;二来也是为推脱责任作出铺垫。
此时听李常顺果然不准,他立刻垮下脸来,苦笑道:“可若是不这般,岂不是要顺他心意?”
说到这里,赵好古收住话头,压低嗓音提醒道:“可不敢用那些信不过的娼妇,否则要是传出风声,说咱们同蛮人暗中勾结……”
如今城中百姓对蛮人恨之入骨,若是知道李家同蛮人暗中勾结,怕是不用等蛮人打进来,李家就要在五溪城除名了。
李常顺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心道莫说是外面的娼妇,就算是家中的仆妇,等闲也是万万不敢让其涉足其中的。
然而刨除掉仆妇之后,岂不是只能用……
李常顺脸上闪过些为难与不舍,但终究还是咬牙吩咐道:“来人啊,去将三姨娘请来!”
赵好古在旁边听了,心下也不禁暗叹了一声。
那位三姨娘原是飘香楼里的清馆人,因广有才名,五年前被李常顺娶进了家门,隔年便诞下了一名庶子。
既然有儿子拴着,自然不怕三姨娘会卖了李家。
只可怜这位三姨娘,一向是个清净无争的,却偏要无端遭受这般屈辱。
且不说客厅里主、雇二人是何等心境,却说下人闻讯去了后宅通传,过不多时,那三姨娘便匆匆赶到。
当初赵好古,也只是在三姨娘嫁入李家时,远远的与她打过个照面,时隔五年再瞧,那一身清冷的风姿未改,身段却多了几分妇人的丰熟。
即便是略显厚重的冬裳,也难以遮蔽她那曼妙的曲线,行走间依稀可见山峦叠翠之貌、幽谷深邃之形。
或许正因是青楼女子出身,这位三姨娘对男女大防反而最是谨慎,因此她得知赵掌柜在场,还特地蒙了一层面纱。
“唉。”
眼见那窈窕的身段盈盈下拜,李常顺苦涩的叹了口气,吩咐赵好古道:“赵掌柜,你把那件事情同箐娘说道说道吧。”
说着,便侧转过身子,不忍再看三姨娘一眼。
赵好古得了吩咐,便将佟溪蛮少头人潜入城中,在李家茶铺落脚,又嫌弃没有女子侍寝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
虽说他并未点破李常顺的心思,但这箐娘本就是个聪慧的,那还不明白自家老爷,竟是要拿自己去讨好蛮人?
当下一颗芳心便如坠冰窟一般。
直将指甲深深嵌入白玉也似的掌心,才好不容易抑制住心下的怨愤与冲动,清冷而疏离的道:“若是为了保存李家上下的性命,奴自不敢违逆老爷的意思。”
“箐娘!”
听她这般乖顺,李常顺回头动情的呼唤了一声,不舍的张了张嘴,似是想要改变主意,然而最终却是吐出一句:“千万好生伺候着,莫给咱们李家召祸。”
听了这等无耻叮嘱,箐娘心下更是万念俱灰。
她紧咬着银牙,忽又盈盈一拜,决然道:“奴虽然出身下贱,却也识得礼义廉耻四字,今日一去,万不敢再以污秽之身回来侍奉老爷,待箐娘了此残生之后,还望老爷能善待咱们的孩儿。”
说着,她再不迟疑,起身催促赵好古前面带路。
李常顺听得她,竟是要事后自尽以全名声,激动的往外追了几步,却又想起数月前蛮人屠城的惨状,于是那两条腿便重似千金,再也难以动弹分毫。
“箐娘、箐娘……呜呜呜……”
眼睁睁看着赵好古同箐娘消失在转角处,他忽然一屁股坐倒在地,全无形象的失声痛苦起来。
“大喜啊老爷、老爷大喜啊!”
偏就在此时,某个不开眼的家仆,忽然大呼小叫的闯了进来,正喜形于色的要说些什么,忽然发现自家老爷正坐在地上抹眼泪,顿时又僵在了当场。
“你这该死的狗才!”
李常顺忙一骨碌从地上起身,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恼羞成怒的呵斥道:“谁让你胡乱闯进来的?还懂不懂规矩了?!”
“老爷。”
那家仆忙佝偻着身子,小声分辨道:“实在是有天大的喜事,小人才一时忘了分寸……”
李常顺闻言嗤鼻一声:“喜事?我李家如今还能有什么喜事!”
“当真是天大的喜事!”
那家仆忙道:“朝廷平叛的官军提前进城了,听说还打了两个胜仗,杀了不少的蛮子!”
一听竟是这等事,李常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恼道:“这等谣言你竟也相信?当初五溪蛮人叛乱时,官府也说是打了许多胜仗,可结果呢?连宣抚使都被蛮人杀了!”
“这回不一样啊老爷!”
那佣人伸手指着外面道:“官军非但救出不少被掳走的女子,还生擒了佟溪蛮的大头领雅哈默呢!”
李常顺这才露出些惊容,却仍是不敢置信:“什么?佟溪蛮的大头领雅哈默,被……被官军生擒活捉了?!你……你不会是听错了吧?!”
“怎么可能!街上有不少人都认出了那雅哈默!”家仆又绘声绘色的道:“听说官军还抢了几十个年轻貌美的蛮女,如今个顶个衣衫不整的……”
他这里眉飞色舞的说着蛮女,李常顺却那还有心继续往下听,当即大叫道:“快、快去把三姨娘和赵掌柜追回来!”
第592章 五溪城【下】()
锣鼓喧天、锦旗招展。
沉寂数月的五溪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罗谆引着几名属吏,在宣抚使衙门外翘首以待,看似满面的欢欣鼓舞之色,那眉宇间却杂了几分化不开的忧愁。
官军讨贼大捷,甚至生擒了蛮酋雅哈默,固然提振了士气民心,但对于他罗谆、以及这五溪城而言,却未必是什么好事。
前些日子,听说五溪蛮族有意再次下山袭扰,罗谆便暗中派人深入大山腹地,意图安抚羁縻蛮人,至少也拖延到朝廷平叛大军赶到为止。
谁承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平叛大军还被牵制在南疆,这先到的京营先锋,却不知天高地厚的捅了马蜂窝。
如此一来,自己之前的苦心周旋,岂不都枉费了力气?
而且若是蛮人恼羞成怒,纠集大军杀下山来,以五溪城的现状,又该如何抵挡?!
最让罗谆抑郁的是,这些事情还不能摆在台面上说,毕竟派人同五溪蛮族接触,只是他私下里做出的决定,并没有得到朝廷的首肯。
甚至他还要在满城百姓面前,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迎接那愚蠢的莽夫!
书不赘言。
罗谆就这般脸上笑嘻嘻,心里MMP的等了约莫一刻钟,才见绕城游行的官兵队伍,在县衙差役敲锣打鼓的引领下,施施然朝着这边行来。
而那些无知又短视的百姓,竟还一路跟随着夹道欢呼。
唉~
罗谆心下暗叹着,一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怆感,油然而生。
但形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摆出一副喜形于色的嘴脸,大踏步迎了上去,远远的便朗声道:“徐千户不愧是京中宿将,不声不响便立下这等大功!本官……”
“大人!”
他这里还没把场面话说完,旁边五溪县令忙上前拦住了他的话头,小声提醒道:“那徐千户只是副将,为了蒙蔽蛮人的耳目,才打了主将的旗号——真正奉命领兵亲来平叛的,其实是孙绍宗孙大人。”
孙绍宗?
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的样子。
眼下也容不得多想,罗谆忙做出恍然装,哈哈大笑道:“果然不愧是京营精锐,这声东击西、兵不厌诈的手段,竟连本官都给蒙在了鼓里。”
说话间,前面一个魁梧的将领,已然大踏步迎了上来,拱手道:“孙某见过罗大人!”
隔着几步,罗谆却仍是要微微仰头,才能与其四目相对。
当然,这也是因为孙绍宗只是微微颔首,并未施得全礼的缘故。
在上官面前还如此倨傲,果然是一员骄兵悍将!
怪不得连知会自己一声都不肯,就直接去山里招惹了那些蛮人。
罗谆心下越发的不悦,却不好在人前发作,只得把手一让,假笑道:“孙千户远道而来,又暗渡陈仓生擒了那蛮酋雅哈默,想必也已经倦乏的紧了,本官特命人在衙门里备下酒菜,专为孙千户接风洗尘——请吧!”
他打量孙绍宗的时候,孙绍宗也将他的举止言谈收入眼底。
影影绰绰的,就瞧出这位罗大人,似乎不怎么欢迎自己等人。
不过孙绍宗并未太过在意,飒然一笑,道了声恭敬不如从命,便当仁不让的走在了前头。
好个无礼之徒!
罗谆的脸色,终于忍不住垮了下来,即便是有功在身,这上下文武之别,总还是要讲的。
岂有一个武夫下官,猖狂的走在文职上官前面的道理?
就算是京城来的骄兵悍将,这等行径也太过放肆了吧?
“罗大人。”
这时一旁的五溪县令,忙又凑了上来,小声解释道:“孙大人还兼着河北布政使司右参议的官职,按朝廷规制,理当在大人之前。”
布政使司右参议?!
罗谆当即便有些傻眼,暗道怪不得这姓孙的,方才只堪堪行了个平礼呢。
宣抚使虽然比一般知府多了军权在手,但论品级却反而低了知府一头,乃是从四品的差遣。
参议同样是从四品,论起来还是省里的上差,即便并非本省的官员,位列宣抚使之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
这明明是个带兵打仗的猛将,却怎得身上的文职,竟比武职还要高出些?
罗谆脑子里填满了问号,浑浑噩噩的跟着孙绍宗进了宣抚使衙门,眼见就要分宾主落座了,这才猛地想起了什么,不由脱口问道:“听闻京城有一位青天神断孙治中,却不知与孙大人是什么关系?”
孙绍宗正准备入席,忽然听罗谆提起这话,立刻摆手笑道:“什么青天神断之说,不过是京师百姓抬举罢了,当不得真、万万当不得真。”
“竟真的是孙治中当面?!”
这回罗谆心下的惊骇,远在方才之上。
虽说远隔万里之遥,但罗谆这两年在邸报上,却不止一次读到孙绍宗智破奇案的新闻。
只是孙绍宗这雄壮的身板,实在与他想象中的形象谬之千里,这才未能及时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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