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纳闷不解,斜下里已然闪出了司棋、绣橘二人,脆声道:“二爷,太太已经在马车上了,说是您这里妥当了,随时都能上路。”
却原来听说孙绍宗要去荣国府做客,贾迎春就动了心思,琢磨着自从那次宝玉中毒之后,也有小半年没回过娘家了虽说和贾赦夫妇的关系并不亲密,却实在有些想念家中的姐妹。
因此她派人同孙绍宗商量了一番,也打算借这波东风,跟着回娘家转转。
原本这事儿,合该由鸳鸯操持才对,可鸳鸯来孙家就是为了避开贾赦,眼下那肯送羊入虎口?
“那就出发吧。”
孙绍宗大袖一甩,自顾自的上了打头的马车,绣橘要随侍在贾迎春车里,那最末尾的一辆马车,自然就便宜了晴雯和司棋。
另外还有两个粗使婆子,左右是不怕抛头露面的,便分别上了后面两辆马车的车辕,与车夫并肩而坐。
等三辆马车鱼贯而出,朝着荣国府迤逦而行,那车辕上的婆子车夫也不管是不是头回见面,就天南海北的胡聊上了,反倒是晴雯和司棋在车厢里漠然以对。
虽说早就认识,可两个都是心高气傲爱掐尖的主儿,彼此又怎么可能谈得拢?
尤其晴雯因是半路入的荣国府,与自小长大的家养丫鬟们,本就存了隔阂也就是袭人与她处的久了,才没这些说道。
晴雯倒还罢了,左右她的心思也不在孙府,自然不怎么在意司棋的态度。
可司棋自持是太太的陪嫁大丫鬟,自觉比晴雯这等失了势,被主母赶出来的丧家犬,要强出十倍不止,哪里受得了晴雯在自己面前,装什么孤高冷傲?
于是半路上,司棋就忍不住冷嘲热讽道:“都说你在二爷屋里听调不听宣,我还当是别人胡扯,今儿瞧着却怕是真的!”
晴雯方才没跟石榴争执起来,是怕错过了见宝玉的机会可眼下既然已经在路上了,却那肯吃司棋的排头?
因而晴雯也冷言冷语的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左右咱们也不是一个方向,我是好是歹,又碍着你什么了?”
司棋又哪里受得了这话?
将木瓜也似的胸脯一挺,粗声恶气的嗤鼻道:“就怕你那独木桥走不通,回过头来还得在阳关道上争先后!”
她本就不是个有墨水的,这等打机锋的方式,说着也觉得别扭,于是随即又补了一句:“你只当宝二爷是个长情的,可别忘了先头茜雪的下场她可是自小就跟在宝二爷身边的,为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说撵出还不就撵出去了?也没见他往回找补!”
这话却是戳中了晴雯的软肋,她虽极力遮掩,还是忍不住露出些患得患失来。
司棋见状顿时得意洋洋,直似是打了胜仗一般,顺势将丰壮的身子舒展开,占去了大半个车厢。
书不赘言。
却说马车到了荣国府,早有平儿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在角门前候着,众星捧月似的把贾迎春迎进了东跨院。
刚迈过那黑漆门槛,司棋便扯开只掐银丝嵌八宝的荷包,倒了十几枚黄橙橙的金豆子出来,一脸淡然的道:“太太害喜后头一遭回门,还得指着大家伙多多担待,这些小玩意儿就当是给大家粘粘喜气了。”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邢夫人和王熙凤都是爱揽财的主儿,身边这些虾兵蟹将,自也多是见钱眼开的奴才。
又搭上那次查账风波之后,府里的外快油水大大减少,众人早都‘饿’的狠了。
此时眼瞅着那黄橙橙的金豆子,一颗少说也有两三钱的分量,折合成银子怕不有五两之多,个顶个都是眉开眼笑,一叠声的上前道谢领赏。
只平儿有些哭笑不得,在司棋胸口轻飘飘擂了一拳,啐道:“你这小蹄子好不晓事,真要替姑奶奶做散财童子,也该在太太奶奶面前讨个喜庆,这刚进门就撒金子,成什么样子了?”
“自然是皆大欢喜的样子!”
司棋嬉笑着,上前揽住了平儿的纤腰,顺势抓了几颗金豆子,迎塞在她手里,口中笑道:“知道你瞧不上这些,且留着赏人用吧。”
“呦~!”
不等平儿推拒,那二门夹道里就传出阵笑声来:“感情咱家不是来了亲戚,而是来了位散财童子啊!先说好了,这里面要是没有我的份,我可是不依!”
踩着那爽利的话音,就见王熙凤花团锦簇的迎了出来,头上珠钗环佩一样不少,那彩绣辉煌的裙边儿上,还缀了些玫瑰色的宫绦,打眼一瞧,真真儿是富贵压人。
众丫鬟婆子忙都收敛了颜色垂首恭迎。
贾迎春也迎了几步,矮身唤了一声‘嫂子’。
“跟我还客气什么?”
王熙凤忙上前将她扶起,瞧着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啧啧叹道:“果然是有个福气的,等我那大侄子生出来,还不知孙家要如何宝爱你呢。”
说着,又挽住她的胳膊:“走走走,先去见过老爷太太,把该进的‘孝心’进一进,我再陪你去后面园子里寻姐妹们耍耍。”
旁人都在后面,倒也瞧不出什么。
但贾迎春却在王熙凤提起‘孝心’二字时,捕捉到了一丝厌恶与鄙夷。
虽说贾迎春早就晓得,这婆媳二人私底下明争暗斗,可王熙凤这般压抑不住的厌恶,却还是头一次见到。
莫不是老爷太太,又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贾迎春忍不住有些忐忑,不过转念一想,自己随身带着上千两银子,怎么着也该能买个平安舒心才对。
于是她就将这茬略过不提,趁着左右都与两人有一段距离,悄声道:“嫂子前阵子不是托了平儿去说合,想提前分润些红利么?”
王熙凤正回忆着贾赦数日前的恶心言辞,听贾迎春提起分润红利的事儿,顿时眼前一亮,忙也压低了嗓音,问道:“怎么着?你家老爷和二爷,可是已经拿定主意了?”
贾迎春点点头,按照孙绍宗提前教的,正色道:“原本这事儿,我们老爷是万不肯答应的,可二叔劝他说,既然两边儿是亲戚,就不能照着一般买卖人的规矩来,又搭上……”
她停下话头,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
王熙凤是多眉眼通透的一人?
立刻恍然笑道:“原来我这还是沾了大侄子的光。”
说着,又忍不住探问道:“却不知孙家二郎,想先分润多少红利实话也不瞒你,这些日子嫂子手头实在吃紧。”
贾迎春摇头道:“我只晓得二叔今儿随身带了银子过来,至于究竟有多少,却不曾有机会问起。”
王熙凤只听得心痒难耐,恨不能立刻丢下贾迎春,偷偷寻那孙绍宗取了银子。
便在此时,就见里面匆匆走出个丫鬟,老远就禀报道:“二奶奶,上回那刘姥姥又来了,还带了好几口袋山货。”
“真是凑热闹。”
王熙凤咂咂嘴,正待吩咐平儿去把人打发了,贾迎春却抢着道:“可是上回那个老太太来了?这大老远扛着东西过来,也怪不容易的,嫂子还是过去瞧瞧吧,左右在咱们自家院里,我也不至于走失了。”
王熙凤噗嗤一笑,道:“这当了主母就是不一样,以前可没见你这么能说会道的罢了,怎么着也是人家一番心意,我且去应付应付。”
说着,命平儿在贾迎春身旁伺候,自己匆匆的回了西院。
第487章 刘姥姥进大观园【中】()
不提贾迎春如何用银子,买通了贾赦夫妇的嘴脸,却说孙绍宗自西南的角门进了荣国府,还没走上几步,就先欣赏了一出‘变脸’大戏。
却是那贾宝玉春风满面的迎上来,先是拱手作揖口称‘孙二哥’,然而那个‘哥’字尚未吐清,冷不丁又瞧见了一旁的晴雯,当下欣喜若狂,改口喊着‘晴雯’,就待迎上来做些肌肤之亲。
只是往前迈了两步,他忽又迟疑的止住了脚步,回头鬼鬼祟祟的张望了一眼,见不远处立着几个仆人,顿时又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蔫蔫的望着晴雯欲言又止。
这一系列的小动作,莫说是晴雯瞧的心凉了半截,就连孙绍宗也是无语至极,忍不住上前在贾宝玉肩头轻轻擂了一拳,没好气的呵斥道:“世叔南下之后,你也算是荣国府里顶家过日子的男人了,这惺惺作态的给谁看?”
他那股子怪力,即便只是轻轻的一圈,也疼的贾宝玉龇牙咧嘴,揉着肩膀苦笑道:“二哥手下留情,我这小小的肩膀,到底比不得二哥您那般,能抗起许多事情。”
一语双关的说着,贾宝玉顺势又扫了晴雯一眼,见她虽是面无表情,望向自己的目光却透着关切,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胳膊抡了两圈,然后对晴雯咧嘴傻笑。
晴雯松了口气,却是立刻垂下臻首,不再与他的目光相对。
贾宝玉笑脸一垮,有心探问几句晴雯的近况,可想起自己在母亲面前的说辞,却终究不敢在人前显露心思,一时只急的抓耳挠腮。
这刚演完变脸,又打算演一出默剧么?
孙绍宗实在看不得这般模样,便朗声问:“这眼见你侄女就要过满月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到我家说,偏要三番两次的下帖子?”
“这个哈哈!”
贾宝玉打了个哈哈,笑道:“二哥且先容我卖个关子走走走,此地也不是说话的所在,还是先到我那怡红”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忽然又是一僵,尴尬的改口道:“还是先到那藕香榭里,吃上几杯热茶再说。”
这神神叨叨的,到底在搞什么鬼?
孙绍宗心下狐疑,又想起当初差点中了赖大暗算一事,不觉暗暗提高了警惕。
不过他这回倒是多心了,实际上宝玉如此进退失据,完全是因为晴雯而起。
却说三人一路游山逛水,眼见到了那藕香榭附近,正要迈步跨上那曲折的竹桥,忽见那水榭里晃出个娇憨的少女,扬着帕子高声道:“二哥哥好不晓事,我们姐妹在这里闲耍,你怎得把孙大人带了过来?”
眼瞧着是史湘云自里面出来,贾宝玉顿时停住了脚步,又见那珠帘后影影绰绰的,似乎还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忙远远拱手作揖了一番,回头又苦笑道:“二哥,这藕香榭怕是不成了,不如咱们改去红香圃坐坐?”
孙绍宗面色古怪的盯着他打量了几眼,皱眉道:“你到底是搞什么鬼?接连下了两回帖子,却怎么连个待客的所在都没准备好?”
“这”
见孙绍宗直言不讳,贾宝玉顿时犯起难来,又下意识的斜了晴雯一眼。
晴雯跟了他这些年,即便说不上是心意相通,起码眉眼高低还是会瞧的,一看贾宝玉那模样,就知是避讳自己在场,所以才不好明说。
当即心下一苦,再想想自己这日子的期盼,更是险些落下泪来。
但她素来是个要强的,又怎肯在贾宝玉面前哭出来?
忙垂首掩去了面上的凄苦,冲着孙绍宗欠身道:“二爷,且容奴婢过去给几位姑娘请安。”
说完,看也不看宝玉一眼,径自走上了竹桥。
她这声二爷,竟是在叫别人!
贾宝玉呆愣愣的目送着她,直到晴雯被史湘云迎进藕香榭里,这才怅然若失的收回了目光,心下却像是被剜去了一块似的,空落落的难受。
“现在可以说了吧?”
孙绍宗却没兴致陪他在这里长吁短叹,又追问道:“你这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贾宝玉哭丧着脸,摇头晃脑的道:“说来实在是一言难尽,也是小弟我情急糊涂,竟”
其实贾宝玉早就在里备下了酒宴,这临时更换地方不为别的,而是因为他在母亲面前的一句信口胡言。
却原来月前送贾政离京之后,贾宝玉回来向母亲禀报,王氏想及那蛇蝎心肠的赵姨娘,竟陪着丈夫南下逍遥快活,反倒是自己在这里独守空房,不由悲从心生,竟当着儿子落下泪来。
贾宝玉最是见不得别人的眼泪,更何况是亲生母亲在哭?
当下慌了手脚,上前把那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都向母亲许了诺,其中就有绝不让晴雯,再踏入半步的说辞。
因此见到孙绍宗带了这晴雯前来赴宴,他当即就慌了手脚,只得临时改在藕香榭款待孙绍宗,谁曾想竟又撞上姐妹们在此聚会。
听贾宝玉一一道出实情,孙绍宗好一番哭笑不得,又见他悔恨莫及的模样,忍不住嗤鼻道:“这有什么好烦心的?既然不能让她回你那,干脆另置办个外宅养着也就是了,等哪天你从园子里搬出来,再接她回来不迟。”
贾宝玉听了这话,娃娃脸登时涨得通红,将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连道:“不成、不成!小弟还未成亲就先养了外宅,这传出去成什么样子?再者说,若是被家母发现,岂不又是一桩罪过?”
说着,他又一躬到底道:“劳烦二哥先担待她些,容我这里徐徐图之!”
不就是纳个丫鬟么,还来个‘徐徐图之’。
再说了,因当初蒋玉菡的事情闹将起来,贾宝玉在外面早被传成了攻受一体,那还有什么‘样子’可言。
孙绍宗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身边莺莺燕燕的,自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她却只有你一人可念可盼,哪里是那么好熬的?若是耽搁久了,怕是再好的情分也要付诸东流。”
贾宝玉默然半晌,苦笑道:“的确是我负了她先不说这些,二哥陪我去饮上几杯如何?”
孙绍宗带着晴雯上门,原是想顺便甩脱这个包袱,眼下瞧宝玉这心灰意懒的模样,也知道肯定是没戏了,只得暂时放下这事儿不提,与宝玉一起去了借酒消愁。
话分两头。
却说晴雯被史湘云迎进了藕香榭里,见李纨、宝钗、黛玉、探春、惜春等人,尽皆在里面候着,忙打起精神给众女道了个罗圈万福。
“起来、起来。”
李纨上前将她搀扶起来,上下打量了几眼,叹道:“这可怜劲儿的,倒是比以前又清减了些。”
只这一句话,晴雯就险些真个落下泪来。
她慌忙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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