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右任皱起眉头,嘀咕道:“明诚到底想干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不用说,于右任和张大千的思维模式一模一样,他们都是站在艺术家的角度看问题。
陈立夫和稀泥道:“你们都没错,就是立场不同。我觉得吧,敦煌壁画一事太过重大,不如让中博院组织专业考察团去调研,综合各方意见再下定论。”
于右任哭笑不得:“你这是在拉偏架啊。中博院明摆着是反对发掘敦煌壁画的,他们怎么可能同意?”
反正陈立夫绝对不愿背锅,就算是没有周赫煊,历史上他也让中博院组织了西北考察团。只不过中博院的考察团成员不硬气,更不敢像周赫煊那样动粗绑人,导致此事不了了之,张大千也赖在莫高窟死活不走。
让教育部下达正规批文?
呵呵,陈立夫才没那么傻,屁好处没有还弄个一身骚。
于右任也没办法了,厚着脸皮说:“你先给开个条子吧,组织考察团的事情以后再说。”
陈立夫的姿态越放越低,拉着于右任道:“髯翁,论年龄您是长辈,论资历您是前辈,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拒绝您的要求。但这件事比较复杂,我代表的是教育部,不能因个人偏好而做出决定。如果您私人找我帮忙,那我肯定是不会推辞的,还请髯翁包涵!”
一套太极拳打得于右任无话可说,他摇头道:“罢了罢了,我也不为难你。告辞!”
见于右任出了房门,陈立夫才嘀咕冷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浪费我时间。”
987【挖坑】()
“老汉儿(父亲),髯公回电了!”
张心智拿着电报冲进旅店客房,脸色难看道:“事情没弄成。”
张大千一直留在瓜州等消息,此时连忙夺过电报纸,内容只有八个字:“兹事体大,不易办理。”
“咋个办?”张心智问。
“凉拌!”张大千郁闷无比。
张轶凡在旁边焦急地说:“叔叔你买物资、请工人,已经在莫高窟花了上千两黄金,难不成就这样灰溜溜离开?”
张心智出主意道:“依我看,不如跟周赫煊打个商量,先答应他只临摹宋明壁画,更里面的晋唐壁画以后再说。他总不可能也一直留在敦煌守着嘛,等他一走,莫高窟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张大千思忖点头:“只能这样了。”
三人在隔壁客房找到周赫煊,很快说明来意。
周赫煊笑嘻嘻道:“既然张先生答应保护文物,那我自然赞成。不如这样,我们先定一个章程出来,再依章程办事,你看如何?”
“可以。”张大千只想赶快糊弄过去。
周赫煊说:“考古方面我也不太懂,我们回莫高窟找夏博士商量一下。”
张大千对夏鼐非常反感,但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一切得等到把这些人糊弄走再说。
周赫煊又亲自开着车赶回去,及至傍晚时分抵达莫高窟,众人围着火堆商量该如何发掘敦煌壁画。
夏鼐说道:“张先生,我必须先说明一点,你或许对金石学有研究,但金石学和考古学属于不同的学问。所以,请你不要把金石学那一套,生硬照搬到考古上边。你懂我的意思吗?”
张大千冷笑道:“懂。你是说金石学已经过时了,现在是考古学的天下,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是陈腐守旧之人。”
“你可以这样理解,”夏鼐毫不示弱道,“考古学是一个非常严密的新兴学科,它还包含有很多社会学、人类学知识,单凭个人是很难完成考古任务的,这需要一个专业团队的协作。所以,张先生你,以及你的学生,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对莫高窟进行考古发掘。你们只能在不损坏文物的前提下临摹研究壁画,这是必须遵守的规则!”
张大千本来想敷衍了事,但还是受不了一个小辈在他面前指手画脚,他反问:“中国有相关的法律吗?”
别说中国,此时许多欧美国家都没有考古相关法律,全凭考古学家的操守自觉。许多西方考古学家还有另一层身份,那就是探险家,美名其曰探险,其实就是文物强盗。
君不见埃及金字塔被西方考古学家破坏得有多厉害?
不能怪张大千没有基本的考古概念,因为中国考古学界本身就是一团糟,不仅没有考古相关法规,就连考古学界自己都定位模糊。
“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刚刚留学归国时,本来想把西方考古学那一套照搬到中国,但在实际操作时发现根本没法搞下去。李济不得不结合中国的实际情况,对考古学做了一番本土化,其中最主要的有两个方面
第一,把考古学归为史学研究范畴,所以考古不是独门学科,而是史学属下的子科目,最高负责单位为中央教育部。
第二,中国考古学的宣传和发展,是以民族主义为依托。现今考古界的终极目标,是发掘考察文物古迹,以此来证明中华民族的伟大,以此来证明中华文明不输给西方文明。
特别是第二点,几乎成为全国人民的共识,也是此时的中国人对考古学的基本印象。这在宣传发展考古学的同时,也带来一个很严重的后果,那就是只论结果不论过程包括张大千在内的大部分中国人,都不在乎破坏文物,只在乎研究成功,并以此来证明中华文明的伟大性。
我们批评历史人物,不能纯以后世的眼光看问题,还要结合当时的历史环境。
这么说吧,把张大千的行为放到网上披露,大部分网友都要痛骂臭批。但在民国时期,只要张大千将敦煌壁画研究成果公布,那么当时99%的国人都会拍手称赞,只有考古学界的专业人士才会站出来指责。
张大千此举,放在1940年代属于为国争光!
周赫煊问:“夏博士,当今中国考古界的原则是什么?”
夏鼐说:“没有学界公认的考古原则,如果真要总结原则,那就是‘真实性’,考古研究不能作假。”
得,连专业的考古学家都没有必须严格遵守的规制,那就别怪张大千这种门外汉了。
周赫煊说:“鉴于文物的不可再生性,我觉得吧,我们这一代人必须为子孙后代考虑。在没有完善的科学技术和保护措施的前提下,不能对文物古迹进行盲目发掘。比如敦煌壁画,你剥开外层,就把内层暴露出来,而内层必然氧化变黑,几十年后就基本毁掉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的。”夏鼐点头道。
周赫煊又说:“但凡是也有意外,比如某个农民,一锄头挖出大型古墓。即便我们没有完善技术,也必须对其进行快速发掘,这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
夏鼐赞同道:“应该的。”
周赫煊说:“所以我认为,考古应该定一个基本原则做为大前提,即:保护为主,抢救第一。”
夏鼐拍手大赞:“此乃金玉之言,当为考古学界共识!”
张大千突然说:“敦煌壁画都毁得差不多了,我就是在抢救。”
夏鼐连忙反驳:“敦煌壁画毁的只是外层,只要你不去乱剥,内层再过一百年都没事!我们现在该做的,就是保护,保护现存的壁画,而不是所谓的抢救。”
“反正嘴巴长在你身上,好歹都是你说了算。”张大千郁闷道。
周赫煊道:“那咱们就以‘保护为主,抢救第一’为前提,把张先生在敦煌的研究定个章程。首先,只有那些内层已经受损或暴露的壁画,张先生才有资格把外层剥掉。其次,在临摹研究壁画的时候,必须遵循基本的考古操作。比如不能在画壁上题字,比如不能直接把梯子压在画壁上,一切有可能破坏壁画的行为都不能有。”
“没问题。”张大千答应得很爽快,反正只要把周赫煊糊弄走,剩下的事情随便他怎么搞。
“那好,我们就签一份君子协定,”周赫煊喊道,“国达,拿纸笔和印泥过来!”
一个钟头过后,周赫煊把协定拟好抄录两份,笑着说:“张先生,请签字用印吧。”
张大千提起毛笔刷刷写下大名,又盖上自己的印章,没好气说:“周先生,你现在该不会再阻拦我了吧?”
周赫煊笑嘻嘻的对夏鼐说:“夏博士,请你在莫高窟多留一段时间,把所有洞窟的情况全部检查存档,并拍下照片做证明。一旦张大千先生违反协议,请务必发电通知我。”
“包在我身上。”夏鼐笑道。
周赫煊又对负责保护安全的兵头子说:“马排长,等夏博士考察完毕,他会给你一个清单。清单上注明了那些壁画不能动,一旦张大千先生有破坏行为,请你立即给我拍电报。若情况属实,张大千先生破坏了一面墙壁,那我就奖励你十根金条!”
马排长听得两眼发光,乐呵呵说:“我一定盯牢了,请周先生放心。”
周赫煊告诫道:“你别为了金条,自己跑去损毁壁画。要知道,你剥的壁画,跟张先生剥的壁画,那是有区别的,专业人士一眼就能看出来。若你敢擅自破坏文物,我让你的排长当不下去!”
“不会,不会。”马排长连连保证,暗骂读书人的心眼儿就是多。
周赫煊又回头问张大千:“张先生,你看这样的安排合理吗?”
张大千脸都黑了,咬牙道:“合理,非常合理!”
周赫煊眯眼笑道:“张先生,你别想以后赖账。若你违反这份协议,我保证让你在中国名誉尽丧,不信你就试试看。”
“你厉害,我知道。”张大千被一步步引到坑里,现在是真没脾气了。早知如此,他就不会签那份破协议,现在白纸黑字根本没法抵赖。
988【家国】()
接下来的几天,夏鼐忙着考察各个洞窟的整体情况,马排长则亦步亦趋跟在张大千身后。这位排长恨不得张大千赶快把壁画弄坏,他好去周赫煊那里讨赏金,一面墙十根金条,多破坏几面他这辈子都不愁了。
婉容、吴作人和林风眠三人,每天都站在壁画前挪不开腿。对于画家来说,那些刚刚剥开的壁画太美了,线条和色彩之妙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周赫煊如今算是合格的书画收藏家,纯以鉴赏的角度来讲,他也恨不得把这些壁画搬回家里去。
后世子孙游览莫高窟欣赏壁画,是很难理解这种心情的,因为他们看不到原本的色彩。就像兵马俑一样,刚出土的兵马俑色彩鲜艳,宛若真人,但几十秒的时间就迅速褪色,三天之后色彩全无。
估计大部分中国人,都以为兵马俑就是灰扑扑的样子,完全无法想象它刚出土时的惊艳。
周赫煊站在婉容身后,见她刚刚临摹完一幅局部图,笑道:“怎么,舍不得走了?”
婉容开玩笑说:“我想下半辈子都住在这里。”
吴作人听见他们的对话,突然回头说:“周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讲。”周赫煊道。
吴作人不好意思道:“我想留下来研究敦煌壁画,但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如果周先生能借给我五千现大洋,那我就留在莫高窟时刻监督大千先生,我肯定比那位马排长更专业。当然,这5000现大洋,我以后一定会慢慢工作偿还。”
“没问题,”周赫煊笑了笑,又转身问林风眠,“林先生也想留下来吗?”
林风眠摇头道:“壁画再美,终是死物。我最多在此停留两三个月,就要到重庆和前线去宣传抗战,等哪天把日寇赶出中国,我想我还会回到这里的。”
林风眠是国民政府政治部设计委员,担任着抗战宣传任务,并多次到前线做考察创作。
当然,也不能说吴作人就不爱国。
吴作人三年前曾组织战地写生团,到前线收集素材,之后又担任全国美术界抗敌协会理事,创作了数十幅反应抗战和人民疾苦的作品。他和林风眠一样都是爱国画家,只不过此时的选择不同而已。
林国达突然举手道:“老师,我想留下来。”
周赫煊笑问:“你又不懂绘画,你留下来做什么?”
林国达说:“我已经把《二十四史》读了一大半,最感兴趣的就是汉唐时代。夏博士说他考察完敦煌壁画,就会到西北各地做实地研究,我想跟着他一起走访汉唐边塞。”
周赫煊微笑鼓励道:“有学术追求是好事,一应费用我来负责,你跟在夏博士身边多学点东西。对了,这次我带来了两台照相机,其中一台就送给你。”
“谢谢老师。”林国达大喜。
周赫煊一路悠闲的走到张大千所在洞窟,只见这位老先生呆立在明代壁画前。
张大千回头苦笑:“真想剥开啊。里面至少还有三层,甚至是四层,外层的明代壁画跟里面的晋唐壁画相比,就好像是萤火虫之比日月光辉。明诚,你知道这对一个画家而言有多难受吗?”
周赫煊指着身后的方向,说道:“那边有几十个洞窟被打穿了,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清楚。”张大千摇头道。
周赫煊说:“晚清道士王圆禄。”
“略有耳闻。”张大千立即有了印象。
周赫煊问:“你对王道士打通洞窟的行为如何评价?”
张大千愤然道:“毁坏艺术,那几十个洞窟靠通道处的壁画全被他糟蹋了。”
周赫煊笑道:“你对王道士的评价,就跟夏博士对你的评价一样。”
张大千不服道:“怎么可能一样?我是为了艺术,那王道士全是出于私心。”
“王道士自己可不这么想,”周赫煊说,“王道士虽然崇信道教,但他看到莫高窟的佛家古物,立即自发的留下来保护。他清理砂石,供奉香火,靠布道幕化来筹钱保护莫高窟。有时候钱不够用了,王道士还帮人抄写道经。打通几十个洞窟对他而言,意味着耗尽钱财,但他还是那样做了,只为方便信徒香客们礼佛。你是为了艺术,王道士是为了礼佛,夏博士是为了考古事业。从主观上来讲,谁错了呢?似乎都没错。你有理由批评王道士,而夏博士也有理由批评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