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民最爱土地。”周赫煊笑道。
“那是,”陈英也笑起来,“可惜我们没机会种地,镇子外面是大营,四四方方的,两层铁丝网围着。我在营地里住了半个月,同来的兄弟一批批被选走,运气好的去了工厂,倒霉的被送去前线。我就很倒霉,稀里糊涂就打仗去了。”
周赫煊说:“你会开枪吗?”
“会个屁,”陈英说着说着就愈发气愤,“当初合同上说好的,我们来法国只是做工,没说要去前线打仗啊,法国佬根本不讲信用。我到战场的第一天,就被派去挖战壕,把我累得个半死。好不容易开始打仗了,我想可以歇会儿了吧,嘿,又派我去运送弹药。那四处是枪林弹雨啊,机枪子弹咻咻咻乱飞。你看我这耳朵缺了一块,就是被弹片给炸的,差点就死球了。在战场上重新分组,我还是组长,我那组有12个人,可才打两个月,死得就只剩下7个。”
陈英打开话匣子,都不用周赫煊接话,他就继续往下说:“法国人其实还好,最可恶的是英国人。当初我们在小镇集合训练时,看守我们的就是英国军官。稍微看我们不顺眼,英国军官就把我们当狗一样打。打了以后,还用刷子和热水给我们擦干净,然后把半死不活的华工送去医院。为啥要洗干净?因为医院有记者,英国人害怕被记者报道虐待华工。打还是好的,我有个兄弟,被他们绑在树上打,打得只剩下一口气,英国军官觉得救不活,直接一枪打死了。”
“当时华工医院里,有个叫格林的苏格兰医生,他是位好心人。专门写信给上头反应情况,可是根本没用,格林医生还因此被英国军官教训了。”
“这些都还不算啥。最可恶的是安排我们去排雷,战场上的雷,哪是那么好排的,排着排着就爆炸,尸体都见不到完整的。有些兄弟害怕得很,干脆在营房里挖了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自杀。这样好歹也能留个全尸,将来三魂七魄好完完整整的回中国。我隔壁村一个兄弟,就是这样自杀的……”
陈英的讲述还在继续,周赫煊听得默然无语。
第332章 331【纪念】()
陈英的笑意中带着股悲凉,他问:“你知道努瓦耶勒小镇外的那个华工营,除了工棚、厕所、厨房、医院和监狱外,还有什么建筑吗?”
“什么建筑?”周赫煊道。
“疯人四方院。”陈英回答。
周赫煊不解问:“疯人四方院?”
“就是疯人院啊,跟营地一样建得四四方方。那是英国人专门为华工修的建筑,里面住着数不清的疯子,哈哈哈哈哈……”陈英大笑,笑得都快流眼泪了,“被英国军官歧视毒打都不算什么,德国飞机还总是过来轰炸。一颗炮弹落下来,就是十几、二十条华工的性命。咱们顶着炮弹轰炸修铁路、修工事、挖战壕,还被枪逼着用身体去趟雷。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稍微偷懒就要被毒打,好多兄弟都他妈被逼疯了。”
周赫煊想起穿越前看过的某篇文章,上面记载,战后一条从法国前往青岛的运输船,船上三分之一的华工都患有精神疾病。
“你怎么没回国?”周赫煊问。
陈英摇头苦笑:“回去干嘛?我爹妈都死了。法国这边如果不打仗,其实生活还挺安乐的,不像国内那么乱。而且,大部分法国人都还算善良。我前两年,去努瓦耶勒小镇看了看,给死在那里的兄弟上香。镇上的居民知道我是援法华工,都对我很尊敬和同情。当地人还给华工取了称号,叫‘天之子’(法语filiel,天空的儿子),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但我不喜欢另一个称号,有的当地人出于同情,把我们叫做‘受尽苦难的战争奴隶’。”
周赫煊面容严肃地说:“你们不是天之子,也不是奴隶,你们是英雄。有了你们的牺牲,中国才能名正言顺的成为欧战的战胜国。”周赫煊突然起身举杯,“敬所有死去的、活着的华工!”
李石曾也站起来说:“敬华工!”
周围聆听陈英讲述遭遇的留学生,或激愤、或悲恸、或感伤,此时都集体起立:“敬华工!”
陈英的双眼突然变得通红,抹着泪说:“谢谢,谢谢你们。”
周赫煊扭头对李石曾说:“石曾先生,我想为援法华工修一座陵园和纪念碑,你能帮忙联系驻法使馆和法国政府吗?”
“没问题,这个包在我身上!”李石曾拍胸脯道。
陈英突然推开凳子,噗通一声跪下说:“周先生,我代死去的弟兄,感谢你的大恩大德!他们死了以后,好多都随便埋在小镇外,连块墓碑都没有,别说魂归故土,在法国都只能当孤魂野鬼啊!”
“快起来。”周赫煊连忙将陈英扶起。
当天下午,周赫煊哪儿都没去,就留在这家饭馆里,跟李石曾、陈英一起商量着修华工陵园的事。
由于时隔多年,而且连墓碑都没留下,很难查清每个人的情况。
周赫煊能够做的,只能是在当年的华工大营处修建陵园,将散落四处的尸骨集中安葬。然后找法国和英国的相关结构,查询当年的华工阵亡名单,给那些尸体没有运回国的华工立碑。再修一座纪念碑,镌刻上华工当年的事迹。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周赫煊此举纯属多余。有那点闲钱,还不如用来赈济国内的百姓。但周赫煊却认为,某些人、某些事,是必须被世人铭记的。
周赫煊问道:“关于援法华工的信息,哪里能够找到最完整的资料?”
李石曾想了想说:“这个恐怕要问李骏,他以前是北洋政府任命的驻法公使馆秘书,同时担任驻法华工监督。”
“此人现在何处?”周赫煊问。
李石曾说:“他如今是驻加拿大领事馆副领事(刚刚升任为总领事,由于信息不通畅,李石曾不知道)。”
周赫煊又问:“现在的驻法公使是谁?”
李石曾笑道:“高鲁,他跟我是老朋友,肯定愿意帮我这个忙。”
周赫煊仔细询问,才知道现任驻法公使高鲁,是个纯粹的学术性官僚。
你绝对猜不到,驻法公使这么重要的外交职务,居然让一个天文学家来担任。
高鲁此人,乃中国现代天文学奠基人之一,紫金山天文台就是他发起筹建,并参与选址的,并亲自测算出天文台的经纬度。紫金山天文台还没建成,高鲁就被派来法国担任驻法公使。
对了,高鲁还是一位发明家。就在半年前,他发明出“天璇式中文打字机”,提高了少许的中文打字效率。
第二天早晨。
李石曾带着周赫煊前往驻法公使馆,正式拜访驻法公使高鲁。
高鲁的造型很别扭,他面容清癯,戴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花白的山羊胡子长及领口。如果换上一身长衫的话,活脱脱的前清大儒形象,但他此时却穿着西装,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李石曾笑道:“曙青兄,我又来麻烦你了。”
“石曾兄!”高鲁与李石曾握手,又看向周赫煊,“这位就是周先生吧。”
周赫煊笑着问候:“叔钦先生好。”
高鲁微笑点头:“果然一表人才,年少有为,我在国内常听老朋友提起你。”
高鲁是去年才来法国当外交官,他跟蔡元培、李石曾等人都是好朋友。清政府灭亡后,钦天监被改为中央气象台,高鲁就是在蔡元培的推荐下,担任的中央气象台第一任台长。
严格说来,高鲁属于留英美派,是蔡元培那一帮的。但派系斗争归派系斗争,并不影响高鲁和李石曾的私人交情。
李石曾说明来意:“明诚想为赴法华工修建陵园和纪念碑,希望驻法公使馆能够帮忙。”
“这是好事啊,我一定竭力奔走。”高鲁正色道。
周赫煊高兴道:“有劳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有高鲁帮忙,很快就联系到法国政府。
但法国政府貌似对此不上心,虽然愿意帮忙查找华工信息,却一直磨磨蹭蹭,完全没把这当成一件正事来办。
12月15日,诺贝尔文学奖开始颁奖,跟周赫煊没啥关系。跟他有关系的是龚古尔文学奖,法国佬经过反复讨论商量,终于决定把法国小说的最高荣誉授予周赫煊。
周赫煊专门找人订做了一套衣服,帆布劳工装,廉价筒靴,还带着一顶劳工帽,扛着把铁锹就去领奖了。
第333章 332【另类领奖】()
巴黎歌剧院的附近,有一家叫做德鲁昂的餐馆。
这家餐馆在某些文学爱好者心目中,是属于圣地般的存在。因为法国四大文学奖中,有两大奖项在这里进行投票评选,同样也是在这里进行颁奖仪式。
其中一个是龚古尔文学奖,另一个则是勒诺多文学奖。
说起来很搞笑,就在四年前,一群等着龚古尔文学奖投票结果的记者,由于等得实在不耐烦,于是有人提议,咱们干脆也来组织一个文学大奖吧。
于是乎,勒诺多文学奖诞生了,它是一帮无聊记者发起的,专门和龚古尔文学奖对着干。它跟龚古尔文学奖在同一个餐馆,同一天投票评选,并在同一天举行颁奖仪式。
这是属于法国佬的幽默。
上午十一点,德鲁昂餐馆变得热闹起来,不仅用餐的客人比平时多,还有来自法国各地的记者。
龚古尔文学奖和勒诺多文学奖的评委,陆陆续续走进餐馆中。他们各自看不顺眼对方,在人们的掌声中,分别进入各自的颁奖包间。
然后现场记者就要做出抉择,他们必须选择其中一个房间进入,只能采访报道其中一个颁奖仪式。
嗯,报社也有应对方案,一般会同时派出两名记者。
11点25分左右,勒诺多文学奖的获奖人出现,在记者的簇拥下进入餐厅包间,然后房门紧闭,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发生的情况。
另一波记者还在苦等,他们在等待周赫煊的到来。
11点30分,一个身穿蓝色劳工服,头戴劳工帽,肩扛大铁锹的亚洲男子出现。
记者们没有在意,继续望着门外。
餐厅的侍应生上前说:“先生,我们这里没有请工人。”
周赫煊笑道:“我是来领奖的。”
“领奖?”侍应生有些没反应过来。
“是的,龚古尔文学奖。”周赫煊说。
“噢,上帝,你是那个亚洲获奖者?”餐厅侍应生捂嘴惊道。
周赫煊笑问:“你可以带我去领奖吗?”
“非常荣幸,”侍应生朝那些记者喊,“先生们,你们要等的人在这里!”
十多个记者齐齐回头,然后疑惑地看着周赫煊,随即变得欣喜若狂,似乎非常满意周赫煊的奇装异服。
记者们瞬间围上来,其中一人道:“周先生,我是《法国西部报》记者米诺,请问你今天的装扮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当然,你们一会儿就知道了。”周赫煊说。
又有记者问:“你穿着工人服装,难道是在表示代表无产阶级?”
周赫煊狂汗:“朋友,你想多了。”
“周先生,你对这次获奖有什么感想?”
“我非常高兴。”
“能详细阐述一下魔幻现实主义吗?”
“这不需要阐述,只需要你在作品当中感受。”
“你准确预言了美国的股灾,是否在这次股灾中赚到大钱?”
“很遗憾,只赚到一点小钱。”
“……”
在记者的采访簇拥之下,周赫煊进入属于龚古尔文学奖的餐厅包间。
说实话,周赫煊是第一次见识如此另类的颁奖仪式。
没有主持人,没有现场观众,也没有奖杯,更没有任何歌舞表演,只有满桌的饭菜和评委。
周赫煊进入包房的瞬间,九位评委集体起立。他们本打算鼓掌欢迎周赫煊,但当看清周赫煊的穿着打扮时,全都特么愣住了。
什么情况?
“嗨,各位评委先生好!”周赫煊放下大铁锹,朝九位评委挥手微笑。
评委表示:老子也没见过如此另类的获奖者。
在尴尬之余,掌声还是响起来了。
评委们分坐圆桌的两边,把中间主位留给周赫煊,而记者则对着他们开始拍照。
评委会主席拿出一张获奖证书,以及一张50元面值的金法郎,微笑着交给周赫煊:“恭喜你,周先生,你已经成为第27届龚古尔文学奖得主。”
“谢谢。”周赫煊接过金法郎。
在法郎疯狂贬值后,这张只值2块大洋的法国钞票,便是龚古尔奖的全部奖金了。
没有获奖者会把这50法郎花掉,一般都是夹在相框里做纪念,视为荣誉奖杯摆放在书房中。
评委会主席打趣地问:“周先生,你准备怎样使用这笔奖金?”
周赫煊的回答明显出乎对方预料,他说:“我准备在法国建一座陵园和纪念碑,这50法郎我会把它捐出去。”
“捐出去?”评委会主席愣住了。
“是的。”周赫煊肯定地点头。
评委会主席尴尬地笑笑,点头道:“请发表一下获奖感言吧。”
按照传统流程,获奖感言结束后,再让记者拍拍照,问几个问题,颁奖仪式便正式结束。接下来便是用餐,记者们全部滚蛋,只剩获奖者和评委一起享用午餐,顺便聊一些文学上的话题。
周赫煊起身微笑道:“我非常喜欢法国,特别是巴黎,它的每一口空气中,都带着文化和艺术的气息。同时,我也很感激诸位评委,让我能够得到这一荣誉。”
嗯,讲话中规中矩,还顺带拍了拍法国人的马屁。
只听周赫煊继续说:“我是中国人,来自于地球的另一端。中国和法国一直有着友好的交流,我国的传统戏剧《赵氏孤儿》,就被贵国的大文豪伏尔泰先生改编为《中国孤儿》。这是属于文化领域的交流。在十多年前,中国和法国之间,还有一次国与国的交流。欧洲大战时,德国入侵者如野兽一般,不断吞噬者法国的国土,而作为盟友,中国派出14万华工来到法国,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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