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的是地面。
一般人家地面都是土质,小小他爹是石匠,修这个院子时候,地面全用山上的青石打成板,挨个铺整在一起。
石板好擦。
石板间的缝隙极难。
最后无奈,只能从院外挖了泥土,将有血迹的地方掏空,重新一点点的揉土进去,又扫了些尘土洒在里面,佯装成旧土模样。
最后又仔细检查,不能让睡房里遗留下任何二混子的痕迹,哪怕是一根头发都不行……最后还真的在地上找到几节断发,又在床沿边找到几根卷曲黑毛。
李汝鱼和周婶儿都感到恶心。
用扫帚清扫到一起,一把火扫了,诸事忙完天色已快微亮。
夫子没有回来,估计回了私塾。
累了一夜,李汝鱼顾不得休息,来到门口,却见树下伞面上已是一片茫白,小小站在那里,如一尊雕塑,安静着,柔弱着……
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冰凉的发顶。
小小回头,脸上浮起认真,大眼睛眨呀眨,依然充满鲜活灵动,声音却有些哆嗦,“鱼哥儿,没人呢,我一直看着,没人来我们家,没人知道二混子死在我们家了。”
李汝鱼嗯了声,“回屋睡一觉吧。”
小小点头。
李汝鱼笑了笑,“怎么不走啊。”
小小看了看脚。
李汝鱼恍然大悟,站了一夜,冻了一夜,小小的脚怕是冻麻了,有些担心,别被冻伤了。
弯腰,拦腰将小小抱在怀里,反身回屋。
白色油纸伞落地,雪花飘舞在两人身上,天地之间仅有雪花悉悉簌簌,安静如画,黑白泼墨的画……
岁月静好。
待周婶儿烧了温水,让小小暖了身子,确认双脚没有冻伤,李汝鱼这才放心离开,此时天色微亮,正是一日最寒时分,李汝鱼走在雪地里,心却很热。
血在沸腾。
眼前,不时闪现二混子垂死挣扎的画面,翻卷的红肉,涌滚的鲜血,裸露的白骨,以及二混子如死鱼一般的眼睛……一一在眼前涌现。
直到此刻松懈下来,各种情绪才涌上心头,刺激、担心、后怕、恶心,估摸着接下来半个月都不想吃肉……
从小小家到自己家,要经过荷塘边王寡妇的房前。
此刻天色微亮。
王寡妇昨夜应该也被村里的闲汉子敲门了,按照往日经验,这寡妇清晨都会补觉,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床的,毕竟夜里要折腾一两个时辰。
但是李汝鱼到荷塘边,却看见王寡妇坐在门口,穿的极厚,神态疲倦。
似乎已坐了很久。
看见李汝鱼,王寡妇倏然精神起来,似乎有些许的高兴或者说是释怀,起身望着他,招了招手,欲言又止。
李汝鱼不想被王寡妇发现异常,于是笑道:“王婶儿今儿个起的早呢。”
王寡妇四望了一眼,发现四下无人,踩着积雪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汝鱼,你给婶儿说,昨夜你去周寡妇家干什么了?”
李汝鱼心中一跳,她知道什么了?
不动声色,“没啊,昨夜下雪,我被冻醒便再也睡不着,就在村里走了一圈。”
于情于理,孤儿家里能有多少御寒棉被?
王寡妇看了看李汝鱼胸怀,那里明显藏着东西,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并没有点破,反而说起了其他,“婶儿给你说啊,昨夜二混子在婶儿这里喝了酒呢。”
李汝鱼大惊,心中思绪万般。
又见王寡妇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不过婶儿这人啊,忘性大,指不准就忘了,也就能记起二混子喝醉酒后离开了婶儿家,他去了哪里婶儿倒是记不得了,下了雪天寒地冻,汝鱼也别在外面跑了,早些回去罢,若是没米没油了,给婶儿说一声,婶儿家多,若是没有过冬衣服,婶儿过几日要去顺江集,给你捎一件合身的回来罢。”
说完踩着雪回屋,关门前对李汝鱼笑了笑,长辈独有的笑意。
只是笑容复杂。
却像大雪天里的一把火,有些温暖。
李汝鱼有些僵滞。
心里默默说了句谢谢……
二混子昨夜在她这里喝了酒,估摸着说了要去周婶儿家的事,半夜时分,自己和小小经过时大概被她听见了声响,她便猜到有事情发生。
只是她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是二混子得手而归,还是自己安然而归,恐怕她希望是后者。
所以她一直在这里等。
她担心自己和小小遭了二混子的毒手,看见自己归来,又刻意告诉自己昨夜二混子在她这里喝酒,并不是威胁自己,而是让自己放心。
大安王朝的王侯将相们,人心皆已生蛆。
但王寡妇的心里,依然有那么一块柔软的地方。
认真的对着王寡妇的门一揖到底,然后踩着雪回家,怀中的菜刀不再冰凉,原来,扇面村大安王朝里,依然有人的心淳朴温暖。
人心蛆,噬不尽人心。
站在窗口看着李汝鱼按照读书人的礼节行礼,王寡妇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了不得的决定。
若自己能生育,孩子也该和李汝鱼一般大了吧?
其实,孩子们读读书挺好。
扇面村需要文墨。
需要私塾。
挺好。
18章 夫子的画啊,狗屎!()
回家,烧了热水洗澡。
换了衣衫,李汝鱼还是顶着黑眼圈按时去了私塾,小小也按时到私塾。
夫子站在门口。
李汝鱼有种错觉,夫子身上那股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白山黑水的落寞似乎淡薄了些,代之而起的是淡淡的希翼和欣慰?
为什么?
是因为自己杀了二混子?
李汝鱼不得而知。
却知道一件事,夫子,永远是自己的夫子。
夫子手持戒尺,让小小进了课堂,却将李汝鱼拦住,“虽然雪天寒冷,但剑道一事持日恒久,不可半日懈怠,今日继续劈棍。”
李汝鱼恭谨的应是,放下书本,拿起那根磨得很光滑的棍子来到私塾一侧的树下,继续劈棍。
再不觉得劈棍枯燥。
劈棍即劈剑!
要在大安王朝众多黄紫公卿堆里杀孙鳏夫,可不是文墨的事情。
需要剑。
夫子教导了一遍学童课文,到了下午时分便拿起鱼竿,戴上青箬笠披上绿蓑衣,又去了青柳江畔独钓寒江雪,虽然入冬后收获极少,但夫子乐此不彼。
雪天寒冷。
夫子提着鱼篼鱼竿浑身披雪归来,鱼篼里仅装了几条俗名蹿杆子的杂鱼,提前散了学,留下李汝鱼和小小做饭,自己去后院找了酒壶出来,坐在门口看雪景。
扇面村的风景,百看不厌。
小小明显有心事,吃饭的时候安静了许多,倒是勤快的多给李汝鱼和夫子夹了几次菜,让李夫子有些忍俊不禁,总感觉自己成了家长,陪儿子儿媳妇吃饭一般。
饭后小小洗碗。
李夫子从屋子里拿出一本前些天托人从顺江集买回来的书,默默看着,看了一会便皱起了眉头,嘟囔了几句这也配叫诗,狗屎一样还比不得黄巢那句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大凉的读书人都是吃屎长大的么,知道什么叫文采么……
李汝鱼在一旁听见,忍不住腹诽,夫子你也太狂妄了罢。
李夫子斜乜一眼,“你是不是觉得夫子我很狂?”
李汝鱼想了想,认真的点头,“是。”
李夫子哈哈一笑,“那是你不知道夫子我……算了,都是往事,不提也罢。”
李汝鱼搬了椅子坐在夫子对面,可以压低声音,轻声问道:“夫子,二混子失踪,若是有人告诉里正,然后报官怎么办?璧山县令若是派人来调查,怕多少会有些麻烦。”
李夫子将视为狗屎一样的书丢在一旁,笑而无声,“谁会吃饱了撑着?”
李汝鱼讶然。
李夫子起身,收拾着渔具,扇面村偏僻,比不得繁华大城,没有什么桃花潭,更没有青楼歌舞美酒佳肴,也没有趣味相投的汪伦,这些渔具就是自己打发时间的娱乐活动。
“若是县令派人来查案,第一个倒霉的是谁?”
李汝鱼恍然,“孙鳏夫他们!”
所以,就算知道二混子失踪,或者说知道二混子死了,孙鳏夫等人也会秘而不宣,甚至于会堵住众人非议。
因为璧山县令若是派人来扇面村,大安王朝的事情就瞒不过去。
那就要亡朝了。
一念及此,李汝鱼顿时轻松了许多。
去厨房帮了小小,正准备送她回家,放好渔具的李夫子却从后院走来,一脸严肃,丢给李汝鱼一个册子,“这是最普通的入门剑谱,算是常识,有空看看便是,也不用太过上心。”
李汝鱼接过一看,是画册。
夫子亲手画的。
翻了几页,顿时五官有些扭曲,脸上的肌肉抽动,神情诡异到了极点。
画册上的画线条简单。
皆是人执剑,配有简单的字语解释。
夫子自来到扇面村,便一直是左手写字,早几年的字有些不忍卒观,不过如今夫子的字已经让人看不懂,只觉得龙飞凤舞苍劲犀利的很好看,蕴含了很多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
但是小小看的懂。
小小曾说过,夫子的字如剑,是瑰宝。
那些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小小说那都是书法的意境,实际上小小的书法,远远超出了同龄人,甚至于扇面村除了夫子便数她写得最好。
李汝鱼是很佩服小小的,但更佩服夫子。
明明是个右撇子,却能将左手字练出来,夫子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不过因为那天穹惊雷,夫子不得不改用左右写字。
如果没有天穹惊雷,夫子右手写字,又该何等惊艳?
画册上的字倒是没什么。
但是那画……
线条简单,形象生动,再笨的人也能看出来是个剑谱。
只是……
这也太简单了罢。
四根直线,就是四肢,两个圆圈,上面的是脑袋下面的躯干,甚至于脑袋上连画几根三毛的功夫都省了,再一条直线是长剑,这画作水平,连小小都不如……
看见李汝鱼的神情,李夫子嘴角抽搐了下。
内心独白很忧伤。
斗酒诗三百,一剑破甲士,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诗酒剑在盛唐皆是人间无双,就是书法也堪称大家。
唯独这画,着实拿它没办法。
顾恺之的画好吧,自己看过收藏过临摹过,吴道子厉害吧,自己还找到他学过几日丹青,拿出珍藏好酒收买他,让他手把手教了自己几日。
然而这玩意儿不比作诗,自己跟着吴道子学了数日,画出来的还不如私塾里的蒙童。
天生我材必有用,在丹青上面,却是不灵的。
李夫子很受伤。
尤其是看到李汝鱼那强忍笑意的诡异神情,没好气的道:“滚。”
小小凑前看了一眼,大眼睛眨呀眨,捂嘴偷乐。
李汝鱼收好画册,拉着小小的手准备离去,临走前回身对李夫子认真的道:“夫子,说句真话,您的画啊,也是狗屎!”
说完拉着小小狂奔而去,雪地里留下两道青梅竹影,夫子吃了一碗狗粮的同时,吹胡子瞪眼的怒哼了一句没大没小。
李汝鱼这是在反击自己之前说大凉的读书人都是狗屎呐。
这小子啊……
不错。
有点我当年的狂妄不羁,少年人么,就需要这种一事能狂,敢剑指天地君王的锐气。
恩师又怎样?
该说的还是得说啊。
谁叫自己的丹青确实像狗屎,连大凉读书人的诗作都比不过呢。
却也忍不住笑而得意。
依然一脸沧桑落寞,丹青臭我承认,但写诗,夫子很落寞啊。
人间可问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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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关于有书友提出的重复有比喻“大鱼”一事,已前后修改,另关于滥用“才情”一词,也会修改掉的……然而说起李白,貌似离不开才情啊。
19章 有人入梦来()
这一夜的李汝鱼大梦,梦里全是尸山血海,每一具尸体都是二混子。
在二混子堆积成的尸山血海里,有人入梦来,一个装扮古怪的人,着一身深衣,宽袍窄袖,头戴冠,两侧各有缨下垂系于颌下,长发结辫顶上挽,包入冠内,腰系玉带。
这人与夫子一般不修边幅。
这人执剑,与夫子一般锐气外露。
从尸山血海里飘然而至。
仿若有声音在耳畔响起,很轻,却很清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李汝鱼讶然中,这人在十步外便如离弦之箭,宛若那十步一剑,猛然激射没入自己体内。
忽有晴空惊雷!
李汝鱼倏然惊醒,满身大汗,脑海里浮起一个人名和一些诡异的东西。
荆轲。
这是……
李汝鱼有些凌乱。
荆轲是谁?
窗外,夜空里闷雷滚滚。
……
……
这一夜的周小小,夜里几度哭醒,周婶儿抱着小小彻夜不眠,心疼如绞默默流泪至天明,也在想着她自己的娘。
……
……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二混子有个很拉轰的复姓。
慕容。
他的全名也很拉轰。
慕容二毛。
二混子还有个哥哥,叫慕容大毛,不过二十年前离开扇面村后,再没有回来,有人说他死在了外面,也有人他在外面飞黄腾达,不想回扇面村。
夫子未来之前,扇面村人没甚文墨,取名都是随意,怎么顺口怎么来。
自十年前夫子来后,小村里的幼童名字便文雅了些许,比如周小小,又比如黄豆根的孙子黄峥,李汝鱼本来也有个很拉轰的名字,叫李全蛋。
不过夫子来后,为他改名汝鱼。
应是授汝以鱼。
不过今时看来,汝渔或者更为妥当。
二混子家距离孙鳏夫的皇宫不远,百余米,家中有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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