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无岁月。
眨眼间距离艺科开试还有三五日,恢复清净后的李汝鱼每日里只是练剑、看书,从临安书坊里买了些兵书,择良去莠,倒也有些收获。
心中那个关于兵道军事的框架有了雏形。
这一日李汝鱼正在看书,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听声音不止一人,不由得有些诧异,还有人不会被红衣小姑娘吓跑。
正欲起身,却有人率先进门。
抬头望去,不由得愣了下……李汝鱼没有以貌取人的脾性,但看见这女子,还是在心里暗暗叹了句,好……不美的女子。
女子着襦裙,衣冠得体,梳少妇髻,显已为人妇且家境不俗。
但是。
这真的是位女子?
李汝鱼持怀疑态度,无他,在她身上着实找不出多少女子应有的仪态。
额头高隆,双眼深凹,上身长而双腿短,看似不胖,实则骨架略粗,鼻孔略大,皮肤黝黑似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子,更让人想不明白的是,一个女人为何会有喉结?
真没几分女人气。
李汝鱼收敛心中的诧异,轻声道:“小娘子何事?”
女子笑了笑,福了福,颇知礼节,应是位饱读诗书之人,说话的声音倒还正常,“小女子柳隐,字无盐,今日冒昧打扰,皆因为近日风靡临安的滚字帖,还请见谅。”
李汝鱼盯了一眼门外。
红衣小姑娘蹲在地上,一只手抚摩着近来感情熟络了许多的花斑,腰间那柄长剑斜斜的搭在地上,见状摊了摊手,意思说这个女人我无能为力。
进门是客,李汝鱼不好失了礼数,笑道:“请坐。”
隐然觉得柳隐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柳隐落座,双手并在膝上,颇有大家闺秀的温婉,若不是相貌着实有些难以言艳,真心是个不错的小娘子,笑道:“李小旗勿要责怪那位小姑娘,她也是无奈,是小女子不懂礼数,仗势欺人了一次。”
李汝鱼嗯了一声。
猛然想起,在江秋州时,崔笙似乎提过柳隐一次。
咏絮录上悬名女子!
咏絮无盐,才盖凤梧照月,青天不工之画笔。
124章 青梅二两,如桃()
当时没甚在意,此刻才幡然醒悟崔笙这句话里的意思。
红衣小姑娘不敢拦她,这便在道理了。
柳隐,字无盐,悬名《咏絮录》,素有才华,精谙琴棋书画,这并不是让红衣小姑娘忌惮的原因,真正让人无奈的是她那位祖父。
柳隐父亲在地方任职,并无大才,祖荫入仕,勉勉强累官到了一府通判。
其祖父在大凉无人不知。
河东柳正清,仁宗、顺宗、女帝三朝元老。
顺宗朝时,在符祥年间是大凉第一相公,顺宗驾崩后,这位相公还和谢琅老丈人,清河那位崔氏相公搭过半年班子。
甚至连立赵愭为太子,也是柳正清的手笔。
致仕后提举洞霄宫,留在临安颐养天年,每逢重大节庆,女帝陛下都会亲自赏赐,以示对这位老臣的嘉奖。
朝野之间大多心知肚明,等这位老相公仙去,谥号必然是文成,仅次于文贞和文正的美谥。
当然不是因为这位老相公的才能政绩真能担得起那个美谥。
只一点,女帝登基,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
而谢琅老丈人,清河崔氏那位相公过世后谥号文忠,实际上以崔氏相公从政十数年的功绩来看,更应谥号文成,只不过女帝登基前这位相公态度含糊不明,选择了中立,所以才降格一档。
若非女帝大度,且清河崔氏在大凉朝堂声音不弱,否则平谥都有可能。
比如在永安元年致仕,永安二年暴病身亡的前参知政事赵旻赵相公,纵然是赵室宗亲,甚至有过平叛霍燕青叛乱的大功于朝堂,也依然被女帝陛下赐了个恶谥文灵。
只因这位赵室出身的副相公,在顺宗符祥年间,一直是坤王赵飒的左膀右臂,女帝登基后,赵飒化身白虎杀出临安,读书人赵旻黯然落幕。
功过青史自有定论,但女帝陛下章国的这数十年岁月里,赵旻这个恶谥甩不掉。
柳正清还活着,柳隐在临安便无人敢阻。
今年七夕时,女帝陛下甚至宣召柳隐至大内一起用膳,同桌之人还有凤梧局江照月,谈古论今后,女帝陛下说可惜汝为女儿身,否应相朝堂。
如此被临安看重,无他,柳隐是柳正清最疼爱的孙女。
否则这位致仕相公,不会连老脸也不要,亲自发话,才解决了柳隐的婚姻大事。
入赘一位屡第不中的大龄寒门才子。
更是动用和女帝陛下的情分,让那位寒门才子鱼跃龙门,科举中第后出仕地方,三年期满,于昨年调回临安,在秘书监任职。
这应是那位寒门才子的仕途极致。
女帝陛下和柳正清都不会让他青云再上,否则便能脱离河东柳家的控制,休了柳隐。
这样一个女子,来找自己,怕没什么好事。
李汝鱼笑道:“柳大家有何事?”
柳隐端详李汝鱼半晌,心中也有些好奇,一个十四岁少年,怎的说话做事如此沉稳,暗想和此等赤子不应勾心斗角,于是淡淡的笑道:“李小旗还记得前几日仪制清吏司一事否?”
李汝鱼点头。
柳隐笑了笑,“其实按照乾王殿下的意思,沈素怀等人若是不如李小旗,便会由小女子出面,务必要让李小旗坏了名望。”
李汝鱼心中一惊:“乾王?”
柳隐讶然,“感情还不知道是谁在针对你?”
李汝鱼苦笑摇头。
看来应该找个时间去拜访一下谢琅,否则对临安官场局势一窍不通,哪天被人暗箭戳死还不知道敌人是谁。
柳隐轻声道:“李小旗是礼部宣入临安应举,其实朝野都知道,这里面有谢琅的情分,最重要的是有女帝陛下的意思,所以乾王针对你也不足为奇。”
李汝鱼嗯了声,“那你为何没出现?”
柳隐笑了笑,略有愧疚,“说起来这件事也是柳家不对,小女子拗不住夫君说辞,勉为其难答应,临出门时被祖父拦了下来,说柳家岂可被他人借刀。”
又道:“万幸小女子没去,不然自讨其辱了,李小旗之滚字帖,那位翰林大学士评价得极为妥帖,当冠大凉。”
第一次被人当面夸奖,李汝鱼略有羞赧的笑了笑,笑意让人有亲近感。
还有一丝刻薄。
柳隐乐了,“小旗这笑容,和那位闲安郡王如出一辙呐。”
李汝鱼咳嗽一声,“不知道柳大家今日前来,为了何事?”
柳隐略一沉吟,“祖父昨日去拜访过周尚书,赏过滚字帖,祖父甚喜之,说李小旗之佳作当传千古,是以让小女子前来求字。”
果然是求字。
李汝鱼蛋疼,倒不是吝啬。
只是当初写“坐井观天阔出井揽山河”和滚字帖,都有一种契合情境的心境,若是没有相应心境,写出来的字着实登不上大堂之雅。
但不送也不好。
柳隐一来就说了柳正清阻止她去仪制清吏司的事情,明显是先卖了个人情给自己。
沉吟半晌,酝酿好措辞,认真说道:“柳相公求字,我当不能倨傲,但近来琐事繁忙,着实无心,如果柳大家不介意,可否等艺科之后,我亲自送到柳府。”
柳隐大喜。
这几日前来登门求字的亦有不少朝野官员,大多吃了闭门羹,被那个红衣小姑娘撵得没有丝毫面子可言,李汝鱼能答应已是喜出望外,哪会多想。
李汝鱼送了柳隐,对小姑娘笑道:“也有你怕的人物?”
蹲在地上的小姑娘扬了扬手,“切,那是因为先生说过,临安有几位人物不能惹,要不然我分分钟把这个丑八怪劈了。”
忽然脸色一寒,旋即绯红,熨烫发热,捂住胸口,怒视李汝鱼,“你无耻!”
扑过来要和李汝鱼拼命。
李汝鱼讪讪的干笑,转身就跑。
确实理亏。
其实不是故意,只是居高临下无意间透过襦裙看了进去,想不到红衣小姑娘脸上无数雀斑,胸口风光却雪白如玉,滑腻的很,没有丝毫瑕疵。
青梅二两略粉红,有些美得让人惊心。
而且,像桃子啊!
这波不亏。
125章 我不想死,请娘先死()
怀揣滚字帖走进垂拱殿的礼部尚书周妙书就知道没好事。
走出垂拱殿时转头就愤愤然叫唤,“陛下,您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喜欢那少年的字就去找他要啊,他还敢拒绝您不成,从臣子这里抢算什么本事,君为臣纲,又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说,何况陛下只是要滚字帖,但臣还是要道一句心声,臣……不服!”
声音颇大,显然故意让垂拱殿里的女帝陛下听见。
“臣不服,又不得不服。”
这位礼部大尚书一脸愤懑,看得垂拱殿周围的太监、侍卫和丫鬟们口瞪目呆。
第一次看见有人出了垂拱殿就埋怨陛下的。
嫌命长了么。
下一刻,众人便哭笑不得,感情会叫的娃有奶吃。
凤梧局昭命司使江照月匆匆从垂拱殿里跑出来,唤住周大尚书,轻声说了几句,又递了个物事给他,这位周大尚书立马笑眯眯的对着垂拱殿行礼,“感谢陛下恩赐。”
喜滋滋的走了。
滚字帖换来一尊价值万金的“醉佛卧月”玉石镇纸,这一波不亏。
醉佛卧月镇纸是先皇顺宗陛下的收藏,高宗时期名匠大师的收官之笔,历时两年精雕细琢而成,已有近百年历史,堪称精品。
女帝登基后,将这方镇纸从库房拿了出来,一用便是十二年。
心中也着实诧异,陛下竟然愿意为了滚字帖赐下这尊宝器,莫非滚字帖价值犹在醉佛卧月之上?
想透这其中细节的周妙书心头又不平衡。
遮莫还是亏了?
……
……
下午时分,李汝鱼去了广宁观。
从线人处知道沈炼这几日并无动静,只是每日下午从北镇抚司出来后,便到广宁观后租住的房子里陪着孩子和道姑。
李汝鱼又付了会子给几人,让他们不要松懈。
看了看天色,鬼使神差般走到那处僻静院子前,门虚掩着,院子里很安静。
此时北镇抚司尚未点卯下班,沈炼没来,道姑便还在广宁观里,三岁小孩由那个叫猪婆子的照料,院子应该无人。
李汝鱼正打算离开。
院门吱呀一声,露出一张清秀面容。
女子没有着道冠道袍,仅是寻常人家妇女的裙衫,五官精细,长发如瀑,气质温婉,那双眼睛似乎会说话,多多少少有些少妇风情,看见李汝鱼后身后的花斑时明显愣了刹那,旋即低头轻声道:“请。”
李汝鱼讶然,“你认识我?”
女子轻轻点头,“炼哥提起过你。”
李汝鱼想了想,抬步入院。
院子里,三岁小孩安静的坐在椅子前,面前的小条桌上放着几本书,皆是大凉蒙学书籍。
不由得有些吃惊,三岁就开始读书了?
女子轻声解释道:“小曙聪慧,炼哥便找了些书给他读。”
李汝鱼沉默不语,不知道说什么。
女子为李汝鱼端来凳子,又沏了茶,这才坐在李汝鱼对面,有些拘谨,犹豫了刹那,还是柔声说道:“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扭头看着沈望曙,母性光辉闪耀,“我也不怕,可怜望曙还年幼。”
李汝鱼叹了口气,“我只杀沈炼。”
女子凄凉一笑,“夫之将死,妇之何存。”
李汝鱼苦笑,“说再多道理,终究建立在因果之上,今时之果,往日之因。”顿了下,说道:“你和孩子不用死,沈琦会照顾你们。”
女子沉默许久,才道:“其实陛下宽厚,关于广宁观一事早已交待过宗正寺,观中有很多女子已被宗正寺放了出来,再为人妇。”
李汝鱼讶然,“那以沈琦……”
倏然住嘴,这里面是世家名门的颜面问题,沈琦若是愿意出手,以他翰林学士承旨的地位,不可能捞不出这女子。
之所以如此,怕是不赞同沈炼和她在一起。
女子点头,“叔祖父不认同我。”
李汝鱼心中有些沉重,沈炼该死,但这女子和那三岁孩子无辜,默默起身,带着花斑出门。
女子默默目送。
李汝鱼走到院门口,回身说道:“且珍惜罢。”
出门后总觉得哪里不对。
是女子神色坚毅不同寻常,还是三岁孩子读蒙学?
心中倏然一道闪电划过。
是笑!
在自己出门刹那,那个一直安静坐在条桌前看书的三岁孩子扭头看着自己,露出了一抹笑意,这本很正常。
但那抹笑意却蕴含了许多。
嘲讽、怜悯、憎恨,甚至还有一丝期许和庆幸。
这绝对不是一个三岁孩子应该有的天真无邪笑容,就算再早熟,也不可能有这种复杂笑意,这是成年人才会拥有的世故和成熟。
难道……沈炼的儿子也是个异人?!
李汝鱼打了个寒噤。
临安究竟有多少异人?
如果沈望曙也是异人,必然有过人之处,自己杀沈炼怕是要多生事端。
李汝鱼走后,女子温柔的看着儿子,满是溺爱,轻声说道:“望曙,有人要杀你父亲,可是因为咱娘俩的关系,你父亲他无法逃避,只能无奈的等死。”
“你父亲他是个好人,不应该就这样屈辱死去。”
三岁的沈望曙一语不发,低下了头。
女子轻轻抚摩着孩子的头顶,目光坚毅而又充满绝望,无奈的叹气,“望曙,咱娘俩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呢。”
眸子里晶莹着水汽,倔强的起身,进屋片刻后端了两盏蜂蜜温水,“天气凉了,口渴喝点水吧望曙。”
沈望曙接过杯盏,依然不语。
但有着异于孩童的沉稳,不哭不闹也不嬉笑,那双本该充满天真的眼眸里透着一股阴鸷,与幼稚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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