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鱼忘不了春风关一役,收尾时沈炼率领数十缇骑从关内而来,马蹄南去留下扇面村一片狼藉,虽然当事缇骑后来大多在长坂桥和众安堂三十余汉子同归于尽,但,罪魁祸首是沈炼。
沈炼的人头必取。
可不是现在。
李汝鱼循着那位小旗指点的方向,来到沈炼的公事房外,深呼吸一口气,将躁动的杀意按捺下来,推门入内,扫视了一眼,有些诧异。
沈炼不在。
一位身材臃肿百户笑眯眯的道:“是李小旗罢,先前有人来报过了,沈千户有事出门,叮嘱我为你办理相关事宜。”
笑容很诚挚。
李汝鱼点点头,“有劳。”
将江秋房北镇抚司总旗老铁所写、长陵府北镇抚司西卫十三所信任百户签字盖章的公事文递过去,安静等着他的安排。
那位胖百户一字不落的仔细看过后,起身到沈炼桌子上拿了公章,在上面盖印,递还李汝鱼,依然诚挚笑道:“按照程序,李小旗需要每日到此来点卯,不过沈千户临行前有交代,说李小旗此来临安诸事繁忙,在回江秋房之前,每月月底来领取薪俸时顺便点卯一次即可。”
李汝鱼点点头,盯了一眼公事房后面那扇似乎是储物间的门,轻声道:“谢谢。”
不拖泥带水,转身离去。
心中隐然明白,沈炼这是在躲自己,他作为北镇抚司副千户,又是临安地头蛇,何至于要畏惧自己,李汝鱼想不明白这一点。
胖百户目送李汝鱼离开,笑面虎一般的笑容敛去,摇摇头。
少年锐气太盛。
不提春风关和长坂桥,仅是昨日仪制清吏司的事情,就已木秀于林,虽然上面没有布置下来,但胖百户知晓,北镇抚司几位大佬,应该在怀疑这少年是位异人了。
这临安怕是容不下他。
起身走到那扇门前敲了敲,“沈千户,李汝鱼走了,您还打算在里面呆多久?”
吱呀一声,沈炼走出来,手上鲜血淋漓,一脸尴尬,笑着掩饰道:“胖头,你知道的,我这人心善,不想和小孩一般见识。”
绰号胖头的胖百户满脸堆笑,“对对,沈千户心善。”
哪有半点相信。
心善,心善就不会屠了扇面村。
沈炼翻了个白眼,怒视他一眼,“干什么呢,还要我给你泡茶么,不赶紧去做事,异人徐晓岚的档案都做好了么,赵都指挥使等着看呐!”
胖百户遭受无妄之殃,内心却有点想笑。
沈炼莫不是怕那少年。
要不然正在修指甲的沈炼一听说李汝鱼来报道了,就屁滚尿流的躲进后面储物间,仓猝中修指甲的绣春刀把手指给划了条口子。
简直狼狈。
坐在椅子上无聊修着指甲的沈炼内心很忧伤,而且蛋疼。
赵长衣你这个傻逼。
还有李汝鱼,你也是个蠢货,没去过扇面村么,老子留给你那么明显的破绽都看不出来。
蠢不可及!
122章 一见误终生()
沈炼很快将李汝鱼抛诸脑后,这少年再蠢也不至于在临安对自己动手罢,正常情况下,他要对自己动手报仇,要么自己调任地方后,要么这货在朝堂举足轻重。
目前来说,两种可能性都极小。
点卯,下班。
和一众同僚走出总衙大门,沈炼拒绝了几位千户去西子湖喝花酒找船娘的邀请,不是不想去,是家里那位职翰林学士承旨的老太爷有交代。
老爷子昨日去周妙书府邸看了李汝鱼的滚字帖,今日四更出门去大朝会时留了话,晚上要和自己唠嗑,估摸是询问李汝鱼的事情。
毕竟自己任职过长陵府西卫十三所,是整个临安除了女帝陛下外知晓李汝鱼最多的人,就连赵信也不可能比自己知道更多。
沈家府邸并不在青云街。
坐落在西子湖畔,毗邻国子监太学,算是闹中取静,不比夕照山下差多少,临安那些文坛大儒们选择宅邸,大多会选择在西子湖畔,而少有人去青云街。
沈炼和老爷子谈了小半个时辰,将李汝鱼情况尽数告知。
只不过沈炼也不知道李汝鱼雷劈不死的隐秘。
翰林学士承旨沈琦越发怀疑,交待沈炼盯着下这少年,说那滚字帖足以艳冠大凉,很可能是异人手笔,沈炼但笑了让老爷子放心。
赵长衣都不担心,咱们瞎担心个甚。
简单吃了几口晚膳,沈炼换了衣衫,抹黑出了沈府,绕着西子湖东走西转,来到城西处一座道观后面,隐入黑暗里不见。
大凉无宵禁,几乎将近子时,街上才渐无人迹。
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沈炼神清气爽,脸上洋溢着幸福,得意的哼起了小曲儿,只是走了十余米,倏然顿住,浑身汗毛倒竖,冷汗淋漓。
转身盯着身后不远处的黑暗阴影里,沉声道:“你在跟踪我?”
一人一狼自黑暗里走出,默默的盯着沈炼。
气氛凝滞。
沈炼浑身冷汗,手脚发凉,“你跟了我多久。”
李汝鱼想了想,一脸认真,非常认真,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的事情,“从北镇抚司总衙开始。”
沈炼的心一寸寸的沉了下去。
李汝鱼又继续说,话语如刀一般插入沈炼的心里,“沈家是临安世家,你不用担心,沈家我只取你头颅,但道观后面那个和你幽会的道姑,以及那个三岁孩子,生与死都看你。”
沈炼浑身力气骤然被抽空,身影委顿,“你……李汝鱼,你想干什么!”
李汝鱼轻声说道:“在那个三岁孩子入睡后,在你和道姑相依相偎时候,我没闲着,你知道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所以很不幸的,我知道了那个道姑的身份。”
沈炼逐渐镇定,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按向腰间,才惊觉出来时并没有佩戴绣春刀,目光落在李汝鱼腰间,思忖着是否能夺刀杀人。
李汝鱼看在眼里,并无畏惧,摇头叹道:“你杀不了我。”
沈炼并不以武力见长。
又道:“符祥八年,顺宗陛下大选秀女,沈家有位庶出小姐,是翰林学士承旨沈琦大人堂兄的孙女,算起来是你堂堂堂妹,被送入宫中。”
“符祥九年,顺宗驾崩,女帝登基,没等到顺宗陛下临幸的沈家小姐,和一众宫里嫔妃送到广宁观带发修行。”
“我不知道你和那位沈家小姐发生了什么,但那个三岁孩子是你的。”
沈炼沉默的看着李汝鱼。
李汝鱼转身走入黑暗里,留下沈炼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
心沉入地狱。
记忆回到了那个山花灿烂的初春。
符祥七年冬末,刚喜得皇子赵愭的顺宗下旨,天下选秀充盈后宫,年过五旬的顺宗不是为了女色淫乐,而是近二十年全生了公主,忽然得皇子赵愭,大喜过望下,为了皇室血脉的延续,想再生几个皇子。
仅一个皇子,终究不稳当。
于是在符祥八年的初春,她从老家来到了临安,住进了西子湖畔的沈府。
第一次见她,是在那个忧伤的黄昏,院子里的银杏树下。
她安静的站在那里。
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望着安静的晚霞。
莫名的让人感觉忧伤。
她看着刚及冠的自己,轻轻说了句,兄长你好,我是小音。
她住进了自己心里。
后来她入了那个只有争斗没有温暖的大内后宫,沈家多多少少知道她的消息,总是安静着不说话的她并不讨顺宗陛下的喜。
再后来,顺宗陛下忽然驾崩,女帝登基后,她便和一众妃嫔被送入广宁观带发修行。
而自己也入了北镇抚司,一直默默的关注着她。
多少次一个人潜入广宁观,只是默默的看着她在落日余晖下发呆,日渐消瘦。
心中越发痛楚。
几年前,自己升职北镇抚司千户,高升宴后和同僚前去西子湖畔,看着同僚们登上船和妩媚船娘荡舟湖面,鬼使神差的自己趁着酒意,在子时潜入广宁观,袒露心扉。
那一夜很漫长,也很短暂。
她说,她还记得初春的那个黄昏。
她说,她在等一个人,一个一见误终生,以为此生再也不能相见的人。
那一夜,鲜花绽放。
沈炼收回心绪,盯着李汝鱼消失的黑暗,沉沉的叹了口气。
早知道会有今日。
如今李汝鱼要杀自己,根本不用动手,只需要将这件事揭露,虽然女帝章国,但大凉赵室绝不会允许这种触犯皇室颜面的事情发生。
她虽在广宁观,但终究是先帝妃子。
由不得人亵渎。
然而自己和她还有了个孩子,那是自己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希望。
忽然想起了那个向阳而生向阳而死的柳向阳。
他和天下说的道理,是寒门之殇何时解,是官场黑暗何时清。
而自己,其实也想和天下说说道理。
沈炼盯了盯远处,犹豫了刹那,走了回去。
正在房间里收拾妥当,准备潜回道观的少妇安静的坐在床畔,看着熟睡的孩子,脸上是幸福和满足。
看见推门而入的沈炼,诧异的道:“怎么回来了。”
沈炼笑得很温暖,上前搂着少妇,轻轻摸着沉睡孩子的脸庞,满脸溺爱,“不回去了,今夜好好陪陪你娘俩,咱们一家三口,还没在真正在一起享受过天伦之乐,我已交待了猪婆子,小曙今夜就在这里睡。”
少妇已是泪眼婆娑,抱着沈炼,“这一天终于来了吗?”
沈炼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温柔如昔,说着当年说过的那句话,“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在你身边。”
孩子沈望曙。
沈炼的希望和曙光。
123章 下面,吃不吃?()
李汝鱼不觉得沈炼可怜。
扇面村那些淳朴的乡亲更可怜,十三年的百家饭之恩,当取沈炼头颅。
如何利用这件事杀沈炼?
若是通过北镇抚司,沈炼应有办法将消息摁住,北镇抚司上下多少会给些颜面。
还有三种策略:一是找礼部尚书谢琅。
南北镇抚司虽然独立三省六部,甚至也超然于大理寺,但终究还在大凉官场体制内,不巧的很,谢琅就是吏部尚书。
但因小小和周婶儿的缘故,李汝鱼不愿意把谢琅牵扯进来。
二是找宗正寺。
沈炼和先皇嫔妃私通,还生育一子,涉及皇家颜面,宗正寺会很感兴趣,然而自己人微言轻,宗正寺那边可能不会轻举妄动。
毕竟此事不仅要和北镇抚司撕破脸皮,还涉及到临安沈家。
最后,则是自己应举艺科入仕翰林院之后,以文职身份,跃过翰林院,直接写折子给女帝,但依然把握不大。
说到底,沈炼有个好爷爷。
翰林学士承旨沈琦,正三品朝堂重臣,更是三朝老臣,临安文坛大儒。
这分量可不轻。
纵然如此,杀沈炼之心不减分毫。
李汝鱼并没有立即离开广宁观,灵活运用从老铁身上学来的经验,找到几名盘踞在广宁观周边的地痞无赖,威逼利诱下,那几人虽害怕沈炼的北镇抚司副千户身份,但李汝鱼抛出的价格让他们无法不动心。
人为财死。
于是将脑袋悬在腰间豁了出去。
按照他们拍着胸口的说法,只要沈炼和那道姑还在临安,就没有他们跟丢的时候。
李汝鱼放心回家。
拾阶而上,老远便看见夜色里有一片荧光,光晕里一抹娇小暗红,不由得有些意外,红衣小姑娘究竟想干什么?
先前一言不合就跟自己来个鱼死网破,现在又莫名其妙的亲近自己,遮莫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来到院前。
红衣小姑娘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望着院子里,似乎已徘徊犹豫了很久。
听见轻微脚步声,倏然起身,发现是李汝鱼,满脸的小雀斑都活了,歪着头笑眯眯的看着李汝鱼,也不言语。
李汝鱼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讶然问道:“干什么?”
红衣小姑娘抽了抽鼻子,眼咕噜一转,“我饿了,但她不愿意起来做宵夜。”
李汝鱼一阵无语,红衣小姑娘口中的她应该是那个青衣女子,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的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猪蹄。”
“没有。”
“我不信。”
“不信拉倒。”
红衣小姑娘一脸委屈的捂着肚子,响起了一阵咕噜声。
李汝鱼无语,败给这丫头了……嗯,不对,她应该比自己大一两岁,苦笑道:“下面,吃不吃。”
红衣小姑娘慌不迭点头,如小鸡啄米。
一碗滚油煎蛋面下肚,满足的打着饱嗝的小姑娘,笑眯眯的拍拍李汝鱼肩膀,“不错不错,我原谅你这个小色胚子了。”
李汝鱼没好气的道了声滚。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吃人嘴短,倒是没说什么,提着灯笼一溜烟跑了——感情真的只是来找宵夜,李汝鱼忍不住莞尔。
滚字帖的风潮席卷临安,始作俑者李汝鱼一下子成了风云人物。
前几日还能清净。
但随着临安手眼通天之辈找出李汝鱼的住址后,小院一夜之间成了临安新贵之地,前来求书、讨教的人络绎不绝,不仅有寻常读书人,也有功名在身的小官。
李汝鱼不善交流,更不愿意将时间花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但有人来,一律拒绝。
邻近精舍里的红衣小姑娘也非常不满意她家先生的清净被人打扰,在青衣提议,黑衣文人默许下,小姑娘当起了李汝鱼的门童,但有人来都一句推了。
若有不满,小姑娘立即拔剑相向。
几日后,吃了闭门羹的临安读书人没了兴趣,只道是李汝鱼孤傲,更有几位今年要参加艺科的太学举子,憋足了心气要踩着李汝鱼上位。
闲时无岁月。
眨眼间距离艺科开试还有三五日,恢复清净后的李汝鱼每日里只是练剑、看书,从临安书坊里买了些兵书,择良去莠,倒也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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