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鱼沉默。
赵长衣的处境也不容乐观,自己要想走入北镇抚司总衙,去春楼看所有异人档案,找出迷雾后面的真相,依然得依靠自己腰畔长剑。
更重要的一点,虽然对功名不甚感兴趣,但要迎娶小小过门,自己总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受苦。
小小,我会给你一座城。
真正的城。
陈郡谢氏的朱门深户,不能阻我。
那一天,你花轿红衣,我白马轻骑,再说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
“还有个事,徐秋歌成了乾王赵骊的新妾,从乾王府流传出来的消息,这位新妾可了不得,纳妾礼后,乾王赵骊在她肚皮上三日三夜不曾下床,其后扶墙而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李汝鱼苦笑。
忽然有种天下皆与我为敌的错觉。
徐继业死在老兵杜老三手上,但归根到底是死在自己手上,自己忘不了徐秋歌从春风关临走时比天高比海深的恨意。
“李汝鱼,我之一生,只为将你送入十八层炼狱!”
这句话犹在耳畔响荡。
踹了老铁一脚,“所以,这就是你不去回龙县的理由?”
老铁干笑掩饰尴尬。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腰间长剑轻颤而生龙吟,公房里倏然起风,夏初的时节,骤起寒凉意,纵然是老铁见过大风大浪,也不由得愕然。
老铁猛然惊醒一事。
李汝鱼自扇面村归来,若有若无之间,冷血了许多。
从他身上,隐然可见一股……怎么说呢,那种似乎只有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才具有的血腥气,就是杜老三都不具有。
李汝鱼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宛若地狱恶鬼。
狰狞中散发出睥睨天下的霸气。
公房院里,寒凉之意益盛,老铁只觉浑身汗毛倒竖,眼看着那少年悄然按住了剑,淡然的说了句既然都要来,那便杀。
轻描淡写恍若家常语。
老铁一屁股跌坐在地。
少年身后,看不见的风席卷涌滚,宛若一枚狰狞骷髅头。
杀意如炽。
老铁忽然仰天大笑,老子真的没有看错他!
少年当如是,敢为一事狂,剑指天地君王,管他千军万马来,我只一剑去!
80章 白马陈庆之()
临安,夕照山下幽林里,一片精致雅舍坐落其间,群鸟栖息,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反倒显得分外幽静。
竹篱梅树下,黑衣文人正襟危坐。
温婉青衣捧书而读,是当今铁血相公王琨去岁所著《庸政十论》。
娇俏红衣在门口百无聊赖的无心养着花。
一种来自西域的花。
有个很鬼魅的名字:死亡之花。
花开时娇艳无双。
花谢时如骷髅,鬼魅至极。
花生九朵,除居中一朵大红花灿烂绽放,艳冠全株,其余八朵皆是含苞待放。
这是先生最喜欢的花。
先生说这会是他的人生写照,这一生于最娇艳的岁月绽放,然后凋零时便是人生谢幕。
红衣却不喜欢。
先生是不会死的,先生永远都是灿烂绽放着。
连带着便不喜欢这盆花。
黑衣文人那双漂亮至极本来什么也看不见的眸子,忽然侧首看了一眼红衣手下的娇艳花朵,在西侧,有一朵含苞待放的紫色花蕾,悄然张开了一爿花瓣!
竟是血色花瓣!
继而抬首望西方,仿佛能看见世间风光,那张从无表情的脸浮起一抹诧然。
淡然哂笑了一声止水赴火,失策了。
钦天监,一位佝偻了腰身满脸老人斑的垂暮老人,闭着眼坐在太师椅上假寐,忽然睁开眼,望着那间只有自己和女帝陛下才能进去的监天房。
房里有一颗浑天仪,其上一条金龙旋绕,威武而狰狞,俯揽人间怀抱天下;在浑天仪之旁,矗立一座两丈见方的水缸,一如这神州版图,缸水深绿,不见游鱼,此刻忽有一条大鱼悄然跃出水面,落回水中潜藏于渊。
老人干瘪的嘴唇嘟囔了一下。
叹了句鱼龙皆入海。
旋即又闭眼假寐,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青城山上,徒孙公孙止水走后,一直安静站在道观门前望群山的白发道士,眼角一跳,呢喃了一句屠龙之术却引鱼,少爷,你看见了么?
旋即一脸哀戚,然而止水已飞蛾扑火……
……
……
君子旗觉得人生好是讽刺。
君子旗不姓君,姓君子,这是个很诡异的姓氏,大凉户部的档案里,天下姓君的不少,姓君子的却极少,仅江秋州回龙县一族。
说是一族,其实也就一家。
其族谱可考的渊源,大概在建炎南渡之前的百余年,再之前便无证可考。
但自己那个酒醉死去的爷爷,以及那个被青龙会乱刀砍死的父亲,总是喜欢在就着花生米下着小酒的时候说当年咱们君子家啊,也是和大凉太祖争过天下的,只是没打赢赵家而已。
对此君子旗大抵是不信的。
燕末帝时,天下枭雄并起,能威胁到黄袍加身大凉太祖的势力并不是没有,但没有一家姓君或者君子,所以爷爷和父亲口口相传的组训当不得真。
女帝章国,大凉盛世永安。
自己作为君子家一脉单传,本意是想凭着富实家境去读个功名,如那位铁血相公王琨一般,宰执天下不比在回龙县小打小闹的强?
君子旗打心眼里崇拜大凉这位铁血相公。
读书人当如是。
只是生活给自己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原本明年可参加科举,一甲无望,二甲三甲大概是没跑的,不曾想这个时候,父亲被青龙会所害。
自己不得不弃文走上父亲的老路子。
但是——
自己还是自己?
君子旗忘不了去年,父亲被乱刀砍死,自己被捅了十三刀,本来以为人生就要这么走到尽头,却不料意识即将陷入模糊的时候,半醒半昏之间,脑海里突兀起来的闯入了一个人。
具体来说,是一个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人。
那个人不高,身形削弱,身披白袍。
君子旗看不清楚他容颜,却能感觉到他在笑,儒雅的笑意。
笑如春风。
他说,你好,我来了。
然后瞬间炸裂,自己的意识里仿佛涌现了无数的碎片,无数的记忆疯狂涌入,身体仿佛即将炸裂,但不久后又恢复如常。
那人还在脑海里。
依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他。
他站在那里。
自己能感受到他的落寞和不甘,他说,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然后在昏昏欲睡中,自己听这位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的人说了冗长的一生,也是波澜壮阔的一生,尤其是七千铁骑北上、取城三十二座伐兵三十万而攻克洛阳那一段,听得热血沸腾。
这已非人力。
君子旗从没想过,世间有人能做到此等神事。
然而历史上并无此等记载。
那人说完后,依然落寞,许久不做声。
而自己的意识也越来越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百年漫长,自己耳旁已经响起众安堂兄弟的争论声,大夫的叹气声,以及母亲的啜泣声……
那人的存在越来越弱。
恍惚中,听见那人一声长叹。
又听见风鸣马啾啾,脑海里似有西风来。
那人仿佛上马。
说,我在这里,你若需要,呼唤我的名,我便来,你若不需要,你依然是你。
白马啸西风。
那人于脑海里天地间纵马而去。
似有声音响起:吾名陈庆之。
回荡不绝。
自己在众安堂兄弟惊喜目光中,在大夫不可思议的愕然眼神里,在母亲悲喜交加的泪光里倏然翻身坐起。
说出来你可能相信,自己死而复生。
其后,自己带着三位和父亲歃血过的众安堂叔叔,亲自去了江秋州,脑海里不再是迂腐的读书人条理,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思奇略。
江秋州一战,众安堂虽只四人,却如千军万马神出鬼没,青龙会江秋州的龙头,那位主簿被自己挑杀于江秋湖畔,又抛尸至青柳江。
其后更是挑了数处青龙会势力,让江秋州的青龙会陷于瘫痪之境。
而自己行事,竟然无一纰漏。
那位江秋知州徐继业明明知道是自己做的所有事,却偏生拿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只得出面调停,和银钩赌坊大当头王吉立下约定,青龙会众安堂从此河水不犯井水。
其后众安堂的种种手笔,皆有脑海里那位白马陈庆之的记忆痕迹在其中——当然,大部分还是自己这些年读书学来的道理。
然而君子旗依然觉得很讽刺。
因为徐继业死了。
得到的消息,他死在北镇抚司江秋房缇骑李汝鱼之手。
徐继业是位异人。
讽刺的是,自己如今也算是半个异人,今后恐将面临北镇抚司这尊阴影里的噬人凶兽,尤其是沈炼调赴临安,长陵府西卫十三新任百户是矩州柳向阳。
这是个狠辣角色。
也许,说不准哪一日,北镇抚司江秋房那个缇骑李汝鱼就出现在了回龙县境内。
君子旗隐忧,今后众安堂何以众安?
81章 带狼少年过江龙()
一县之境,不过方圆百里。
更何况众安堂只是个地下势力,不知道何时,君子旗喜欢上了白衣飘飘,心中有了野望——难道我,或者说我与陈庆之,只能龟缩在回龙县这方寸山水?
回龙,当有龙回之日。
只是眼下……
棘手啊!
坐在城郭外茶肆里,君子旗看着那位骑着高头大马就这么施施然走入城内去的少年,苦笑了起来,来的还真是快。
少年十四五,左刀右剑。
马后跟着一条狗……或者是狼?
狼!
君子旗眼睛一亮,那狗身躯比之一般犬类大了一圈,浑身毛发也要粗犷得多,尤其是那条尾巴,明显短了几寸的样子。
更让人在意的是那狗的面相,虽是垂着尾巴安静的跟在少年马后,可偶尔四望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凶光,似乎随时野性暴走。
有趣。
一个能驯服狼的少年,背负着北镇抚司小旗的身份来对付自己,这事有些意思了。
少年是北镇抚司缇骑李汝鱼。
嗯,徐继业一死,李汝鱼如今已是小旗,直接从缇骑跳过了力士、校尉两级,估摸着北镇抚司临安总衙那边有人说了话。
小旗从七品,和县令一级。
所以说,北镇抚司还真适合仕途攀爬,不见李汝鱼仅是杀了个异人徐继业,直接从缇骑晋级成从七品小旗,若是经营得当,前程无限。
君子旗招了招手,在另外一桌喝着茶的小六猫腰过来,“大龙头,跟?”
“去吧,小心点,别被他发现。”
小六得嘞一声,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若是江秋房的老铁来,那还有些令人畏惧,可这毛头小子,实在看不出什么威胁。
君子旗沉默的看着李汝鱼消失在长街人群里。
丝毫不加掩饰的来啊。
这条过江龙这么有信心,又或者是柳向阳给了他什么底气?
一条过江龙,能否吞了我这条蟒?
君子旗看看天色,起身提了提儒衫摆子。
得了,回家罢,自去年事后,出身蜀中名门少见血腥事的母亲便患得患失,自己若是迟了归家,她便要担惊害怕的守在府门,雨打风吹不改。
母亲害怕再失去自己。
一旁茶楼的老掌柜慌不迭过来,“您老慢走。”
君子旗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三文钱,拍在桌子上,老掌柜正欲说辞,君子旗摇摇头,“规矩不可坏了。”说完悠悠然而去。
老掌柜拽着三妹铜钱,满脸的皱纹舒缓开来,咧嘴一笑。
众安堂不一样了。
去年那位大龙头还在,众安堂的人在城里吃饭喝酒,只要数额不是特别大,哪有付钱的时候,如今众安堂的人吃饭喝酒,哪有不付钱的时候?
旁边忽然传来声音,“小二,来碗凉茶。”
老掌柜回头,眼睛一亮。
好俊俏的姑娘,天然不施粉黛,鼻尖儿上净是毛毛汗,脸蛋儿粉扑扑的红润着,皮肤晶莹如玉,能清晰看见鬓发下的细小绒毛,可比城里青楼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伎好了千百倍。
只不过这俊俏姑娘有点不一般啊。
姑娘坐在桌旁,风尘仆仆。
腰间短剑,背负长剑,一袭紫色长裙,如花绽放。
……
……
李汝鱼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人。
一位是异人的众安堂大龙头,还有一门心思做出功绩以期进入北镇抚司总衙摆脱西军都统制徐继祖桎梏的柳向阳黄雀在后。
但依然义无反顾又正大光明的来到回龙县。
在众安堂的地盘,想要瞒过那位叫君子旗的大龙头,很难,就是老铁也做不到。
于是干脆就这么来了。
回龙县城规模和璧山县差相仿佛,女帝打造出的永安盛世一派繁华,街上人来人往,李汝鱼高头大马左刀右剑,马后还跟着一条凶相隐隐的猎狗,很是很引人瞩目。
却无人敢过问,就连坐在瓦子里听戏的县衙捕快班头,看见李汝鱼骑马而过,也只是心中暗惊。
北镇抚司来了!
那少年没穿飞鱼服,可腰间狭长绣春刀不会假。
这位班头迅速丢了几个铜板在桌子上,转身出了瓦子,得赶紧去告诉大令——北镇抚司出没,准没好事。
在县城最好的客栈落脚,李汝鱼放下行囊,刀剑搁置在桌上,端起伙计送来的新茶斟满杯,喝下半杯后,摩挲着花斑的脑袋思忖了一阵,干脆唤来伙计让他准备热水。
赶了一日路,浑身黏糊极其难受。
忽然有些怀念扇面村。
纵然是三伏天,只要不站在阳光下直晒,也会觉得清凉如秋。
可惜再也回不去。
洗澡,换上了飞鱼服,安静的坐在房间里等着。
花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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