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鱼蹙眉。
隐然有个不好的预感,莫非误打误撞,这位江秋知州真是位异人?
忽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
两人同时望去,都愣了一下,他来干什么?
老兵老马,提战刀。
杜老三缓缓来到春风关口,下马,手提战刀,看也不看李汝鱼,只是冷冷的盯着徐继业,这一刻他不再是平安客栈的老掌柜,只是位从战场走下的老兵。
徐继业蹙眉,“老杜?”
杜老三眼里再无恭谨卑微,腰板挺直,一脸悲壮,“徐军机,可还记得二十年前金鱼山一战?”
徐军机?!
看着昔日卑躬屈膝的杜老三称呼自己那个久违的职名而不是二爷,徐继业倏然将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忍不住叹了口气,“你真能忍。”
杜老三很安静,悲壮的安静,“身负二百五十七条性命的冤死,我不得不忍。”
徐继业沉默,半晌才道:“当年那事,并非我愿。”
杜老三摇头,“不重要,我只知道因为你的一番战场记录,我那二百五十七位袍泽含冤而死,苟延残喘的四十三位袍泽却要永生背负逃兵的耻辱!”
徐继业想起了那场战事。
大哥徐继祖为裨将,率领三百士卒前去金鱼山剿杀屡屡骚扰粮草后勤的流寇,不料竟然大败而归,三百士卒活着回到营地的仅剩四十三人。
两名军机郎,只有自己活着回来。
那位军机郎死在流箭之下。
事后送到西军统率桌上,又送往临安兵部的战事录上,写的是大哥徐继祖英勇断后,身负重伤救下了四十几名逃兵。
但真相如何,那位死在流箭之下的军机郎永远也无法告诉别人。
实际上那位军机郎死在自己的箭下。
断后的也不是大哥,而是以杜老三为首的一百人,最后活着回来的仅有十几人。
自己不得不杀那位军机郎,不得不更改战事录。
谁叫大哥第一个逃命。
若是真实情况被西军统率知晓,大哥必然被问斩,而自己这个军机郎也将被家族抛弃,再无出头之日,也正因为如此,那两百多奋勇杀敌而身死的人没有得到任何功名,其家人也只得到少许抚恤金。
逃回来的四十三士卒,也被冠以逃兵之罪,被西军统率丢到三千兵马的前锋里戴罪立功。
活着回到家乡的仅十一人。
虽然事后这十一士卒妄图揭露真相,不过万幸徐家有一位兵部侍郎,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能量,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大理内乱结束,大哥徐继祖依然在西军中缓步擢升。
自己出仕地方。
杜老三等人退伍各回老家,徐家再次动用官场能量,让他们不敢开口说出当年的事情。
当年那场黑暗谋划,便湮没在岁月里。
只不曾想,这个杜老三竟然隐忍如此之久,如今被他逮着机会遇见了落单的自己,确实让人意想不到。
喟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情是我徐家对不起你,但过了这么多年,你已有儿孙,为了当年的意气,忍心让他们跟着你陪葬吗?”
杜老三哈哈一笑,快意恩仇的怒道:“儿孙三五人,怎么比得上袍泽两百五十七人的冤死,怎么比得上四十二位袍泽的不白之冤!”
双手握战刀,冷冷的盯着徐继业,“徐军机,今日我杜老三以二百五十七位身死人的身份,请你去死!”
徐继业沉默,盯着那柄黑市流出来的战刀,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这是西军制式战刀。”
杜老三不语。
死在西军制式战刀下,你该知足了。
徐继业继续道:“刀是当年的刀,人却不再是当年的人,杜老三,如果我告诉你,那个当年篡改战事录,让你二百五十七袍泽冤死,让你四十二位袍泽背负逃兵耻辱的徐继业早就死了,你会不会信。”
杜老三哂笑一声。
其实是信的,虽然只是个老兵,但多年关注官府动向,如今北镇抚司对徐继业下手,那么这位江秋知州很可能是异人。
他若是异人,便不再是当年的徐继业。
徐继业有些感同身受,情绪低沉的叹道:“其实我和你一样,当年也亲眼看着无数袍泽死在自己眼前,意气相投一起共谋天下的三十六位兄弟陆续惨死,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的心境。”
顿了一下,长叹了口气,“但是人生就是如此,也许等我百年之后,我会亲自去向你的袍泽下跪道歉,但是今日,我不想死。”
杜老三一字一句,“但我只想请你去死。”
大风拂来。
老兵衣袂飘飘。
手中战刀雪亮似青天。
江水滔滔狂风怒号,似有无穷英灵怒吼,请你去死。
66章 原来你也在这里()
徐继业忽然仰天狂笑,“但使水泊在,不叫英魂虚待,来来来,我徐某人今日便要告诉这天下人,替天行道昔往日,青云朝堂今生事!”
执剑如枭雄。
李汝鱼在一旁目睹,听闻得什么水泊,什么三十六位兄弟,心中已然雪亮。
徐继业果然是异人。
远处三骑风驰电掣而来,远远的便听见中气十足的声音,“二叔休慌,向阳来也!”
李汝鱼心中暗凛。
又是北镇抚司的人,而且是徐家人!
杜老三也没回首,只是双手抱刀的盯着徐继业,内心坚毅,机会千载难逢,若杀不了徐继业,今生无望。
徐继业哈哈长笑。
柳暗花明,看来自己不用出手,如此最好。
杜老三开始助跑,那三骑也堪堪赶上,柳向阳人在马上,怒喝一声,借助马势倏然腾空而起,腰间绣春刀锵的一声出鞘,直刺杜老三。
李汝鱼心中一惊,杜老三要死。
腹背受敌,杜老三终究只是个普通的老兵。
老铁迟迟不现,沈炼也没有影踪,眼前的局势自己也是自顾不暇,但不忍见这位老兵屈辱的成为刀下亡魂,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准备出剑。
抬步,却又立即站定。
横地里一道灰影掠空,锵的一声,和柳向阳在空中一撞,各自落地。
老铁来了!
柳向阳阴沉沉的看着同样身着飞鱼服的老铁,怒喝一声,“大胆,敢对本百户出刀,活腻歪了,沈炼没教过你么!”
老铁落地前,绣春刀已入鞘,闻言笑了笑,咧嘴露出一口老黄牙,一副你说呢的神态。
然后笑眯眯的道:“杜老三要和徐继业解决二十年前的旧事,这位百户大人,你确定要插一手?倒想问一句,你是北镇抚司还是南镇抚司的百户?”
北镇抚司只职事异人。
柳向阳冷哼一声,“由不得你插手插脚。”
老铁背负双手的盯着他,“那你可以试试,能不能过我这一关。”
柳向阳犹豫再三,“你是老铁?”
老铁呵呵一笑,露出一口老黄牙,气定神闲,“一般大家都叫我铁爷。”
柳向阳阴沉着脸,片刻后挥手,身后两名总旗同时拔刀,三人呈夹击之势,老铁依然背负双手,没将这三位过江龙放在眼里。
杜老三已经和徐继业缠战在一起。
历来有光脚不怕穿鞋的说法,杜老三是个老兵,不会什么花里胡哨的招式,他只会简单实际的杀人招数,抱着必死之心,和徐继业以命换命。
徐继业哪甘心,然而他纵有万般能耐,面对杜老三悍不畏死的战法,只能越发被动。
李汝鱼默默的提剑上前。
背对这边的老铁却哼了一声,“你要是不想死,就老实看着,你那一身被张焦切菜一般弄出来的伤势,再被这位徐知州捅一两刀,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李汝鱼苦笑止步。
原来老铁早就来了,也是够狠,竟然一直作壁上观。
徐继业陷入危境。
柳向阳心急如焚,可三人竟然攻不破老铁的防线,直到今日亲身经历,柳向阳才知道西卫十三所江秋房的铁爷有何等本事。
每一次面对自己三人的进攻,他都从容不迫的拔刀。
然后绣春刀归鞘。
再拔刀。
如此频繁的归鞘拔刀,仅是寻常的拔刀,自己竟然找不到他丝毫破绽!
简直匪夷所思。
形势陡转之下,原本应该李汝鱼和徐继业正面硬撼,变成了视死如归的老兵杜老三,驰援而来的北镇抚司新任百户被老铁一刀拦住,难以越雷池。
李汝鱼成了最闲暇的人。
疼痛感蔓延开来,浑身上下伤口十余处,最深的可见白骨,最浅也有指深,李汝鱼先前已经简单处置了下,此刻倒也没再肆无忌惮的溢血。
春风关有两山,一山望野,一山归乡。
李汝鱼设陷阱的山名望野,望野山巅,有两人在李汝鱼进入树林设置陷阱时便已登山。
一坐一站,恰好透过树隙看见山下情景。
负手而立的男子着白衣,腰间长剑华丽,眉角黑痕龙走蛇。
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安静的盯着山下。
悬名芳华录的女子被束缚住双手双脚,脸上的震惊、茫然、伤心绝望已然淡薄了许多,此刻只是默默的流着泪,看着山下。
徐秋歌怎么也想不到,昨夜床笫间温柔密语说着海誓山盟的爱人,转眼之间变成了微笑的魔鬼,不仅将自己从璧山县带到这里来,更将自己视作阶下囚。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说好的浪漫爱情呢,怎么转眼成了这个局面。
山下,父亲正和平安客栈的那个老掌柜缠战,那个夜探过徐府的北镇抚司缇骑坐在桥头,姐夫柳向阳被一个短襟老头儿拦住,无法施以援手。
徐秋歌回首,盯着燕狂徒,满脸绝望,不明白心爱的男人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
燕狂徒不敢和徐秋歌对视,收敛了笑意望着山下,沉默着……半晌才轻轻的说,秋歌,有些事注定是悲剧,你和我的相遇,不过是一场谋划的血色浪漫。
燕狂徒缓缓转身,蹲在徐秋歌面前,一脸温柔,秋歌,我给你说段故事可好。
十年前,江秋州有个大儒名扬天下,一身清风,喜好那闲云野鹤的悠哉自由,虽有科举一甲中第的经世之才,却从不参加科举,朝堂举荐君王宣召,这位大儒皆视为粪土,只是在江秋州过着琴棋书画的雅致。
后来江秋州来了位通判,觊觎这位大儒家中万卷藏书,便勾结刚刚成立的北镇抚司长陵府西卫十三所,以异人之罪灭了这位大儒满门夺去万卷藏书。
也是苍天有眼,这位大儒有个孙儿侥幸逃过一劫,却在眉角落下一道褪不掉的疤痕。
说到这里,燕狂徒挑了挑眉,陷入沉思。
徐秋歌盯着他眉角处的黑痕震惊莫名。
燕狂徒忽然自嘲的笑了笑,“所以你父亲这一次必死,恐怕他到死都不知道,临安那位大人物给他写的密信,只是让你准备入临安一事,并没有提过调查北镇抚司缇骑李汝鱼。”
“沈炼的调职,是闲安郡王赵长衣的手笔,当然,也有一些其他因素,苏公一辈子不屑功名,但也出过几个不成才的学生,如今在临安朝堂小有能力,做点些微小事推波助澜闲安郡王的手笔并不难。”
“柳向阳的调职,则纯粹是来护送你去临安。”
沉默了一阵,燕狂徒才又轻声道:“你应该猜到了,我就是当年的苏星沉。”
67章 我不服()
徐秋歌心中的所有瞬间崩塌。
尽管前面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此刻依然如遭雷击,她听见了自己心中碎裂的声音,以往所有的幸福、骄傲以及憧憬全在这一刻碎裂成渣。
每一片渣都是一块锋利的尖刃,狠狠的在心脏上插了又插。
怔怔的望着苏星沉,脑海里一片空白。
以至于她没有听见苏星沉后面的话,其实我调查了整整三年,你父亲徐继业很可能是一位异人,所以他死得不冤。
盯着山下,已近尾声。
徐继业和杜老三皆是浑身浴血。
苏星沉忽然自嘲的笑了一笑,继续说着,秋歌,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苏星沉啊早就该死了,今日报得大仇,我便要去临安读书科举博功名,这些年背负着苏星沉三字而活,真累。
该为自己而活了。
只是徐秋歌脑海里一片空白,眼前茫然,根本没有听见。
苏星沉眼睛忽然一亮。
山下事情终于落幕,徐继业纵然再不甘,可此时绝境他根本无力扭转,被杜老三拼死捅了一刀,眼看是活不成了。
杜老三也一样,被徐继业一剑透过左胸。
同归于尽。
李汝鱼拾回绣春刀,默默来到两人身前,感触万千,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杜老三仰首望天,浮起欣慰的笑意,嘴里呢喃着“三胖子,二憨子,李黑狗……我杜老三没有对不起你们……”
渐小渐无声,两眼一闭,彻底死去。
嘴角的笑意安详。
老兵已死。
李汝鱼长叹了口气,虽然无法理解杜老三的这种感情,但内心深处依然觉得壮哉。
酣畅淋漓的壮哉。
徐继业无力的瘫坐在地,血沫从嘴里不断浸出,挣扎着喃语,“兵锋起水泊山东,白昼横戈犯城廓,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
不甘心啊。
“李若水,你个狗日的说对了,老子就是不服。”
徐继业忽然笑了起来,近似癫狂的疯笑,忽然仰天怒吼,“他日若得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赵佶荒淫,我宋江替天行道,为何要折煞于白虎山张叔夜这腌臜之手,我于功名起大凉,为何要殁于春风关口!”
“狗日的天老爷,我不服!”
话落气绝。
徐继业知道黄巢?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傻儿子成为异人黄巢不久就被雷劈死,徐继业怎么可能知晓这件事?
李汝鱼震惊之中仰首望天。
不出意料,天穹之上骤然起惊雷,一道闪电倏然划过天际劈落。
苦笑了一声,心中倏然一动,灵犀突来的于电光石火间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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