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果然不是寻常人。
走入院子里,便发现气氛诡异。
谢方垂首垂手,一脸恭谨。
小小她娘周婶儿坐在夫子的椅子里,如坐针毡,有些拘束。
李汝鱼颓然的靠在门槛边坐着,脸色如黑冰,双目透过院墙望向远方,有些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声响,也没动静。
赵长衣笑了起来,该来的总会来。
谢方是陈郡右谢一脉,当朝吏部尚书谢琅府上的管事,实际上他并不姓谢,只不过这些年在府上尽心尽力劳苦功高,在谢琅的提议下,陈郡谢氏的谢老太爷焚香沐浴上告祖祠,赐他谢姓,入族谱。
如此便是谢家人。
谢琅出身右谢,原本是没有这个影响力,不过随着他仕途青云,如今的谢琅是陈郡谢氏双壁之一,让谢老太爷赐姓一事,便成了小事一桩。
今时今日的谢琅,不仅中兴右谢,更是整个陈郡谢氏的鼎柱之一。
谢方来扇面村寻人。
扇面村只有一个姓谢的人:小小她娘。
虽然这当中的曲折,尽是豪门世家腌臜事,自己也不了解,但这是好事。
小小她娘回京都尚书府,小小会留在扇面村?
而自己早已办完女帝陛下密旨事宜,早该回京都复命,之所以留在扇面村也是为了小小,现在她母女要回京都,对自己而言简直天大好事。
如此,李汝鱼便鞭长莫及。
如此,自己便近水楼台。
没有了李汝鱼这个青梅竹马的情敌,再加上小小的身份,自己回到京都后找女帝陛下运作一番,陛下赐婚的话,谢琅会很高兴看到这个局面的吧。
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陈郡谢氏,于情于理,都没理由拒绝这种政治联姻的好事。
所以,赵长衣喜闻乐见。
挑衅的看了一眼李汝鱼,发现这货依然在茫然,成就感顿时失落不少,不过还是嘚瑟的放下酒坛子,跑到李汝鱼面前翘起了尾巴来。
看见没,你完了,小小迟早是我的。
堂前王谢燕,岂能轻入寻常百姓家。
李汝鱼看了他一眼,猜到了他心思,无奈的翻了个白眼,“赵长衣,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说,只是没找着机会。”
赵长衣哈哈笑了一声,“说来听听。”
李汝鱼深呼吸了一口气,“其实我一直觉得你长得还不错,甚至有些俊秀的美。”
赵长衣大乐,“这是夸奖么,我就当是了。”
李汝鱼旋即冷笑,倏然间寒意扬起,“所以,你长得有点美,就不要想的更美。”
赵长衣哦了一声,尴尬的笑了笑。
至于李汝鱼那有意张扬起来毫不掩饰的杀意,只管忽略了去……倒越发欣赏他,自从这家伙杀了孙鳏夫后,身上便有了那种游侠儿的血腥气质。
要知道这货才十四岁。
也知道李汝鱼不是吓唬自己,他可能真的想过拔剑劈了自己。
不过……自己会怕?
赵长衣心里哂笑了几声,这大凉天下啊,能杀自己的人很多,敢杀自己的人很少。
嗯,李汝鱼这货似乎算后者。
敢杀,但他能杀?
夫子将小小从肩头上放下,周婶儿立即起身,“夫子,您坐。”
夫子也不推辞,坐在椅子上,一旁的谢方欲言又止,旋即想到夫子是小小的老师,就算小姐是陈郡谢氏,但尊师重道也无不可。
便忍了去。
实际上作为读书人,谢方还是很欣慰。
读书人本就该受尊重。
夫子看了一眼脸上犹有泪痕的周婶儿,点点头,“都知晓了。”
周婶儿擦了擦眼角,点头。
夫子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门槛边一言不发的李汝鱼,眼神里有些忧伤,青梅竹马就要这么拆散了么……
“也不急在一时,春节后再走罢。”
汝鱼,为师能为你做的,仅是为你多争取些许时日。
这话是对谢方说的。
谢方看了看小姐,见小姐不做声,便只好应道:“夫子说了算。”
很有些困乏的小小拉着周婶儿是手,一脸诧异,“娘,都知晓什么了?夫子说春节后再走,又是怎么回事,夫子要离开了吗?”
周婶儿蹲下来,捧着小小的脸,未语泪先流,“小小,外公想我们了。”
小小愣住。
许久许久,才侧首看了一眼不远处如木雕一般的鱼哥儿,然后扭头看着娘亲,青涩的眸子里涌出一抹不甘,“所以,是我们要离开了?”
外公外婆是谁,小小不知道。
但当初孙鳏夫说要把娘抢去的时候,娘打算带自己离开,说去找外公,小小就知道,在外面的世界娘还有个家。
周婶儿点头,一脸温柔,“是啊,我们该回家了。”
周小小看着夫子。
夫子也点头。
周小小又看谢方,谢方一脸温和笑意,却又带着恭谨,“老爷很想你们。”
又看李汝鱼,鱼哥儿却避开了眼神。
小小咬着嘴唇,许久才道:“我不同意!”
很重的语气,之后又一字一顿,“我——不——同——意!”
落地铿锵。
小小很认真。
认真的小小如秋月。
清高而冷。
PS:章节名借用了《将夜》里的一个剧情。
44章 各走天涯()
我不同意,简单四个字。
却如晴天惊雷。
李汝鱼唰的一声站了起来,眸子里洋溢着神采,活了过来。
周婶儿脸色倏然僵滞。
谢方唯有苦笑。
夫子面无表情,内心却有些偷乐,这十年来的相处,师徒之情已如父女,还是希望小小和汝鱼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从始至终,小小没有看赵长衣。
赵长衣顿时觉得很受伤,转念一想,以后有的是时间,何必在意这些细节。
咳嗽了一声,轻声道:“那可不行啊小小,婶儿都要回娘家,你不去难道留在扇面村。”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情,周婶儿一走,便剩下她和李汝鱼。
年少轻狂的年纪,鬼知道什么时候就偷吃了禁果。
我赵长衣的女人,那必须得白璧无瑕。
婶儿?
谢方和周婶儿都愣了下,以赵长衣的年纪,按说称呼大姐比较合适,怎的愿意自降辈分,旋即想明白了这其中的曲折。
谢方有些暗喜,周婶儿有些无奈。
小小倔强抿着嘴,沉默着抗议。
苦口婆心又苦口婆心,周婶儿劝说小小直到李汝鱼饭菜上桌,加上赵长衣再一旁添油加醋,小小终于有些意动,却看着李汝鱼对周婶儿道:“鱼哥儿呢?”
周婶儿长出了一口气,“汝鱼愿意的话,娘带他一起回京都。”
小小眼睛一亮。
却听得一旁的赵长衣黑着脸道:“小小,这可是不行的哦,李汝鱼还有事,他得跟我回长陵府的北镇抚司公衙。”
小小怒视。
赵长衣目光四处闪烁,明显心虚。
夫子叹了口气,“汝鱼确实不能去。”算是看出来了,如果李汝鱼跟着周小小去京都,那么赵长衣肯定要从雷劈的事情上做文章。
小小赌气的道:“那我也不去了。”
李汝鱼默默的摆放碗筷。
内心极度纠结,并不是怕赵长衣,而是去京都便要寄人篱下,虽然有小小,但人生终究缺失了快意自由……
周婶儿无可奈何。
谢方也在叹气,怎么也没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小小和李汝鱼之间,根本没有可能。
夫子长叹了口气,“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不如你们回京都,年后让小小和汝鱼跟随我去负笈游学,过得两三年,我再将她带回京都便是。”
小小顿时眉眼如月,跑过去拉着李汝鱼的衣襟,“一起一起。”
谢方犹豫不决。
周婶儿眼睛一亮,这倒是个主意。
夫子是有大才的,让小小和汝鱼跟着他负笈游学自己也放心。
赵长衣立即跳了出来,“不行!”
夫子和小小斜乜他一眼,你算老几?
赵长衣讪讪的干笑,“至少李汝鱼不行,于职于责,他得跟我走!”顿了一下,收敛了笑意,阴沉着脸,“他不去也行,那我便让北镇抚司来!”
小小跟着李夫子负笈游学也行,至少还是要回京都的。
但李汝鱼绝对不能同行。
谢方叹了口气,“就这样罢。”
夫子看向李汝鱼,李汝鱼微微点头……如果北镇抚司再来人,恐怕夫子是异人的事情就瞒不过,自己跟着赵长衣离开扇面村,不见得是坏事。
至少小小跟着夫子,自己放心。
一件事关人生的大事,在一个薄雾朦朦的傍晚,就这么简单草率的决定了下来。
分离在即,这个年便过得分外寡淡。
年后不久,夫子辞去私塾先生一职,谢方许是来此之前得了授意,出手很是阔绰,拿出千两会子,让村里人自行去山外请教书先生。
对此赵长衣阴阳怪气的嘲讽,看来你家那位尚书大人这些年没少捞银子啊。
而且这货还一脸肉疼,好像挖了他家墙根一般。
谢方只是笑笑。
知晓赵长衣的真实身份,哪会在他面前说太多话,说多了,便会传进女帝陛下耳中,自己倒是无所谓,可由此牵连老爷甚至整个陈郡谢氏,便罪孽深重。
赵长衣也没深究,朝野都有三年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何况一位手握重权的吏部尚书,地方官员想进京都,又或者地方出现肥水空缺京官想去补缺,哪个不得走吏部去拜下码头?
女帝陛下会不知晓?
只不过睁一眼闭一眼,拿钱就好,但你得办事。
就怕那种拿了钱不办事的官员。
谢琅恰好是前者,这些年确实矜矜业业办事,政绩在那里摆着,但为了中兴陈郡右谢又没少捞钱,真要让南镇抚司去查一下,够这位尚书大人贬官几十次了。
初春峭寒,浓霜之下,却偶有枯草回春,透着新生希望。
李汝鱼,夫子,小小,谢方,赵长衣,周婶儿……如今叫谢纯甄,一行六人出山。
来到顺江集,找来里正黄岐,有赵长衣和谢方出马,事情便好办了许多,几乎搜刮了镇上所有大户人间,勉强凑够了五匹老弱病马。
六人五马出顺江集沿青柳江东下。
出顺江集后,便是丘陵起伏地带,逐渐多炊烟,东出八十里,出现两座草木贫瘠的荒凉石山,一左一右如护门神,皆不高,三五百米。
一山名望野,一山名归乡。
青柳江绕了个大弯,穿两山而过后,水色逐渐浑浊,又北上十数里,至璧山县、江秋州交界处的双鹿镇,然后一路向东入海去。
穿山峰,踱过青柳江上的关桥,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平原。
此处名春风关。
关内冬雪寒,关外春风暖。
是顺江集与璧山县相连的关口,再直行十数里,便是璧山县繁华之地。
春风拂面来,李汝鱼心中感触万千,勒马,下马后回首望群山,默然不语。
扇面村早已不可见。
山峰青翠,东出春风关,再无故人。
赵长衣见状不屑的哂笑。
小小从谢纯甄怀里下来,跑到李汝鱼身旁,拉着手,也只是安静的望着关内远处若隐若现的群山,春风拂过两人鬓发,带走了青梅竹马的青涩。
此一别,望经年再见。
很多年后,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也这么牵手站关口。
望野之人归乡。
两位老人身后,旌旗蔽空银枪如雪。
关口处分手,夫子带小小北上入蜀中,谢方和谢纯甄东南下去江南京都临安,李汝鱼和赵长衣直行过璧山县前往长陵府。
没有生离死别的儿女情长。
挥手,各走天涯。
马蹄踏在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哒哒,却有种让人心慌的安静。
东风拂来,荒烟渐起。
远处响起夫子慨当以慨的歌声。
“揣三分正气,饮二两老酒,负一柄长剑,天地虽大,我自遨游。”
在原野上响荡,春风里传出很远很远……
李汝鱼没来由的想起夫子说过的话。
我也曾跨东风骑白马。
我也曾天上人间叱咤。
如此,也挺好。
————妖娆的分割线——————
会子:宋朝的纸币,类似银票。
45章 初入北镇抚司()
大凉京都南倚凤凰山,西临西子湖。
全长十里的御街横贯城区,商肆勾栏瓦子遍及全城,其繁华早已超越大凉旧都汴京,有诗人曾写过京都繁华。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西子湖畔青楼林立,见晴时又或者阴雨连绵的风流日子里,再有船娘荡舟其间,杯盏交错萧瑟和鸣,袒胸露乳凤凰于飞端的是淫奢糜乱。
却也是士子游侠儿最好之地。
西子湖白堤南行半里,便是大凉国子监下辖的太学,元宵节后太学开学之日,诸多学子汇聚,商贩来往,热闹非凡。
太学门口,一位秀气小娘子拉着十一二岁的少年殷勤叮嘱。
“儿啊,娘知道你不喜欢读书,但既然有机会入太学那便好好读书,别辜负了你爹的期望,他如今不在了,咱家就你一个男人,光大朱家门楣的希望尽在你肩上,也别再舞刀弄剑,好好读书啊……”
少年一脸不耐,“其实和爹一样进入北镇抚司也不错啊。”
小娘子叹了口气。
这可是你爹用命给你换来入太学的机会。
虽然你喜欢那柄绣春刀,可为娘还是希望你能科举中第,当个盛世文官,不比那北镇抚司当差刀口舔血的好?
实在读不出来,再去北镇抚司罢。
少年望着青衫儒巾意气风华走入太学的学子,鼻孔里出了口气。
尽是不屑。
盛世文官,乱世武将。
然而这大凉的永安盛世还能延续辉煌多久?
朝野谁不知,女帝之位不明不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