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老宫女人间蒸发。
说是老宫女,其实也不老,三十多岁正是风韵犹存的时候。
于是乎,薛盛唐所掌的春秋院里,晋字院里那个双腿残疾的不惑汉子又多了个暖床的宫女,开心至极,倒是让秦字院里的老人羡慕的紧。
太子参政后,北方岳家新王岳单没有丝毫动静。
广西的闲安王赵长衣也没动静,但朝野多少闻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闲安王赵长衣越是正常,这件事就越不正常。
嗅出更多的味道人则是悚然惊心。
女帝陛下近年的手笔,明显是要逼反北方,只不过赵长衣这一出有些不在计划之中。
但大凉会惧怕一两位王爷的叛乱?
人人皆等着看好戏。
尤其是世家官员,知晓女帝要弱世家之后,要说完全没有换一个君王的心思,那是骗人,所以才有太子赵愭参政得天下人心的事情。
天下大势朝堂风云都影响不了建康。
新任主簿是一个李汝鱼怎么也没料到的人物:燕狂徒。
这位科举进士原本在翰林院待诏,春节后去地方补缺,走到半途,建康出了个黄裳的事情,女帝陛下一封旨意,快马加鞭赶上去,让这位原本是去某地任县令的进士改赴上元县任主簿。
看似降职,实则并不算。
上元县是建康府治辖区县,主簿一职并不比其他小县县令差。
但这其中有没有让李汝鱼监督燕狂徒的意思,那就个人揣摩,反正李汝鱼是开始怀疑燕狂徒是否是一位异人。
待他到任后,李汝鱼一股脑放权,让他处理政事。
日子不咸不淡。
在夫子带着小小和李婉约赴尽建康文会,小小以一首小词一篇小赋以及一首仿将进酒的长诗碾碎了建康无数才子那颗高傲的心后,夫子觉得小小在建康已经难有收获,于是继续南下去临安。
诗仙南下,顿有千人空巷的盛景。
从建康至临安沿途,所有读书人、士族、官吏在明确知悉女帝不会对这位诗仙异人动手后,都毫不掩饰的表达出崇拜之意。
但有城郭,城外十里长亭处必有当地官员、望族以及大儒相迎。
其后是各种文会、宴席。
大家心有灵犀,没人请夫子泼墨作诗,但有谢家晚溪之诗歌词作便心满意足,加上李婉约锦上添花,一时间风头无两,尤以陈郡谢氏出仕者为甚,各种歌颂辞赋层出不穷。
夫子既然是小小的先生,那么为夫子造势,也是为小小造势——江照月能出仕地方,以小小之才,没准将来也能出仕。
一时之间,天下无人不知诗仙赴临安。
与之对比,那位出了建康城便黯然无声的画道圣贤吴道子,便凄凉了许多。
到得临安,夫子自然是住在吏部尚书谢琅府邸,只不过刚住下没半日,便有大内内侍左都知薛盛唐和凤梧局柳隐联袂而至,奉女帝旨意请夫子和谢家晚溪前往摘星台赴宴。
夫子很欣赏女帝,在摘星台聊发了一番少年狂,言称大凉天下读书人写诗都是狗屁,连我弟子周小小尚且不如,我李某人甚是寂寞,要是不被小小拉着,夫子就要放声高歌惊动天上人了
原本是句酒话,可妇人竟然罕见的同意,说了句天下写诗人,谁能立先生左右?
夫子喃语了一句其实还有一个人的,可惜不知在何处。
女帝便笑。
这一日,大内传出轶事:女帝亲自为夫子斟酒,又大力称赞谢家晚溪有雏凤之名,说待她及笄,便让她进入凤梧局云云
这便坐实了谢家晚溪雏凤的雅号。
夫子在临安盘桓数日后,听了女帝的建议,打算去西域走一走。
朝中大佬和李汝鱼却猜透了女帝的心思:既东海之东有了徐振和闫擎,那么西域之西那片死亡禁地,让夫子去看看便是情理中事。
而据夫子言辞,也是想去的。
想必夫子这么高傲的人能同意去西域,必然另有隐情。
于是这位人间谪仙人,带着红颜知己李家婉约离开临安前往西域,出城时候,不仅陈郡谢氏倾族出城相送,就连大内的女帝陛下,也在南北镇抚司和禁军拱卫下,出城十里折柳相送。
人间异人,得此厚待的仅夫子一人,显赫至极。
李汝鱼又成孤家寡人。
但没有闲着:因为建康还有一位异人,一位比黄裳和画道圣贤更重要的异人,这估摸着真的应该是位圣人了。
李汝鱼要找到这位异人。
不过,按照以往经验很可能找出来的是一堆异人。
288章 人间又见王,有人语臣在()
夜幕下的建康郊区,上演了人间悲欢。
距离城郭不到五里地的永宁村里,里正是个读过诗书却一辈子没有中过举的老酸儒,靠着里正这个职事,勉强养活自己。
后来在人撮合下,迎娶了一个新寡少妇,老来得子,符祥年间给他添了个儿子,尽管是个傻儿子,终究有后了不是。
至于这个傻儿子能否延续香火,老里正是不急的,等儿子及冠后,用点心思给他找个寡妇或者有残疾的姑娘,生个歪瓜裂枣还是不难。
只是老里正等不到那一天了。
上元节时,老里正带着傻儿子去建康城里看灯会,因众多女伎争相邀请那个诗仙夫子去游画舫,引起了一阵骚动,老里正为了保护傻儿子,被人撞破了头。
本来没什么事,也没放在心上。
不料吹了秦淮夜风,老里正回家后就一直高烧不退,郎中束手无策,只能任由老里正听天由命的等死。
躺在孤陋床上,老里正看着院子里没心没肺,十七八岁了还在玩泥巴的傻儿子,心丧若死,自己若是不在了,那婆姨肯定又要改嫁,这傻儿子还不饿死?
又看了一眼坐在屋子里长吁短叹的婆姨,老里正心急如焚。
昨夜趁着自己睡着时,那婆姨翻箱倒柜的找,估计是想拿着家里仅剩的一点家底逃离这个泥潭了,她以为自己不知,其实自己当时清醒的很。
老里正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想着想着,老里正终究迷糊了过去,这一睡不知多久,待他醒来时,天色已昏黑,傻儿子靠在门背上嘻嘻语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婆姨却不见踪影。
老里正撑起了身子,问道:“你娘呢?”
傻儿子吱吱呜呜,老里正听了个七八,心中越发寒凉,那婆姨果然不靠谱,都这个时候了不想着做饭,竟然跑出去东家长李家短。
说不准已经跑了。
老里正感觉身子越发难受,盯着什么都不明白的傻儿子,许久才泪流满面。
儿啊,爹走后,你可怎么办。
会活生生饿死啊。
老里正心如刀绞,看着儿子那傻乎乎的脸孔,老里正生出一个绝望的想法。
我不忍看你如此凄凉。
老里正最终没能舍得对儿子下手,好死不如赖活着,万一自己死后,那婆姨还有一点良心未泯呢,万一儿子遇见什么好人呢
老里正死不瞑目。
傻儿子推了推老里正的尸首,喃喃唤了声爹,发现平日里甚是严肃的爹一语不发,傻儿子又推了推,发现爹还是一动不动。
傻儿子咧嘴大笑,一巴掌拍在老里正脸上,“爹,起来!”
老里正依然不动。
傻儿子愣了下,旋即又一巴掌,“爹,你起来啊!”
老里正还是不动。
傻儿子终于懂了一点点,爹好像再也不能起来了,傻儿子怔了许久,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泪水一颗颗的滑落。
于刹那之间,晴空炸了个惊雷。
惊雷之下的傻儿子,倏然间身子一刹,那双浑浊的不懂世事的眸子,倏然间明亮起来。
明亮的眸子里先是迷惘,继而恍然。
傻儿子回身,看着屋外默默站着的年轻读书人,沉声道:“你是何人?”
范夫子神色淡然,“你又死了父亲。”
傻儿子哈哈大笑,“我还活着。”
“没用,这片天下不是你所在的那片天下,你若是能知晓傻儿子的记忆,就该知晓,在这片天下你是一个异人,是要被北镇抚司侦缉、捉拿甚至诛杀的妖孽。”
傻儿子沉默了一阵,回身看了看老里正的尸首,点头,“江山霸业不再寻,但我还可以做一件事。”
范夫子摇头,“我既然能找到你,难道我会让你再次如愿以偿,这里,不再你是一个人说了算的世界,我今日前来,只是出于怜悯,想告诉你这位霸主一件事。”
傻儿子大笑,“说!”
范夫子沉默许久,才轻声道:“好好活着罢,别死了。”
毕竟你我算故人。
傻儿子不屑的撇嘴,“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憋屈的活着?”
范夫子摇头,“不憋屈,我有她陪。”
傻儿子一怔一愣,“你找到寡人妃子了?!”
范夫子一脸认真的摇头,“她不是你的妃子,也许以前是,但那不过是为了灭你国祚的美人计,她是我的爱人,一直以来都是。”
傻儿子长叹,“心狠若斯,悔不当初啊”
范夫子点头赞同,“悔不当初。”
傻儿子忽然神色收敛,悄无声息的拿了门背后的木棍,盯着范夫子狞笑,“我若是没记错,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范夫子摇头,“你杀得了我?”
没有那几位武将,就算你是盖世雄主,可如今要杀我也不容易。
毕竟这里是大凉。
毕竟我是身受建康通判宁鸿信任的夫子,身边岂能无人。
傻儿子凝神盯着不远处片刻,角落里隐然可见两位披甲将士目视这边,不由得放下手中木棍苦笑,“你还是那么怕死。”
范夫子转身,“因为活着不容易,人死过一次,才知晓什么功名霸业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拥有再大的青名,坐拥最宽广的江山,到来头终究只能带走一具皮囊。”
声音随风传来:“别再辜负了伍大夫,吴王!”
老里正姓吴。
给儿子取了个很随意的名字,夫差。
愿我等匹夫,皆能在这盛世大凉里谋一份差事,安稳一生。
傻儿子,姓吴名夫差。
这位今日觉醒的王怔了许久,直到范夫子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颓然长叹,“悔不当初,如今在异国他乡一人,伍大夫又何在?”
我为吴王。
可这里是大凉,是一个女人的天下。
我没有百万雄师,也没有肱骨之臣伍大夫,就算他在,他会原谅自己当年听信谗言赐剑让他自刎的过错么。
他临死前置双眼于东门,目睹国亡泄心愤。
他若再次看见自己,还会以君臣之力相待,只怕这位伍大夫才是真正想杀自己的人。
傻儿子顿觉无边寂寥,轻声哀叹,“已无臣在了啊。”
院门口忽然出现一道身影,声如洪钟,“臣在!”
289章 大凉相公更难当()
傍晚时分,一襟晚照。
初春时节过了倒春寒,阳光便骤然暖和起来,整个建康城都洋溢着胭脂水粉的慵懒味道。
李汝鱼在县衙后院劈剑。
阿牧百无聊赖的发呆看晚霞,忽然莫名其妙的说了句你家夫子要成仙了。
李汝鱼呵呵一笑。
诗仙,本来就是仙,何来成仙一说。
门口响起脚步声音,韩某人着便服泰然走入院子里,笑着寒暄,说李百户你可真是会偷懒,燕主簿方才可没少抱怨你这位甩手掌柜呐。
李汝鱼收剑归鞘,看这位建康知府,笑道:“韩知府到来,有失远迎,见谅则个。”
韩某人哈哈大笑,“不敢当。”
又重复了一句不敢当呐。
李汝鱼笑了笑,示意阿牧去泡茶,将韩某人石桌畔坐下,问道:“韩知府有什么事?”
韩某人沉吟半晌,“画道圣贤一事尘埃落定,按说李百户应该返回临安,但依然留任建康,这其中莫非陛下还有所图?”
李汝鱼咳嗽一声,“陛下的心思,我等臣子岂能妄自猜测。”
阿牧泡了茶来。
韩某人颔首谢过,端起茶抿了一口,道:“我知道,李百户还在找一位异人,一位真正让女帝陛下忌惮的异人,而且女帝陛下已经知晓这人在何处。”
李汝鱼讶然,“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韩某人看向阿牧,“阿牧,你呢,你也不知道么?”
阿牧呵呵一声,不掺和。
韩某人只好道:“陛下暂时不告诉你,是因为不愿意打草惊蛇罢,不过无妨,我在建康出仕年余,大抵知道这位异人藏身何处,愿意相助李百户一二。”
无事献殷勤……
李汝鱼不动声色,“这样对韩知府有什么好处?”
韩某人没有解释,思忖了一阵,轻声说道:“这位异人,就藏身在建康府通判宁鸿府上,如今是宁鸿府邸里的一位夫子,教导宁浣诗书礼乐,姓范。”
说完这句话后,韩某人起身,“究竟是位什么样的异人,我便不知了,但从其气度和行事上来看,应该不输那位画道圣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某人意味深长的离开县衙大院。
李汝鱼捧茶沉默了许久,隐然明白了韩某人的意思:既然通判宁鸿府上有异人,这件事一旦揭开,宁鸿少了要受到牵连,说不准连带右相宁缺也要吃些追责。
但是获利的是王琨。
韩某人能得到什么?
李汝鱼不得不多个心眼,韩某人必须提防。
放下茶杯,看向阿牧,温声道:“阿牧,我若记得没错,你这些日子经常出门,尤其是每夜都会出门一趟,是去看了那位异人?”
阿牧没有回答。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才道:“其实女帝陛下知道那位异人在那里,也告诉过你,在解决掉画道圣贤的异人后,你就应该告诉我,是你自作主张不告诉我的?”
阿牧迟疑着点头。
李汝鱼苦笑,“那你是为了什么呢?”
阿牧脸色很奇怪,奇怪得李汝鱼永远也揣摩不出的喃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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