沏了茶。
来到院前椅子上坐下。
长剑横桌。
茶杯在左。
居中史书。
少年矮身正襟危坐,面向阶下。
做着这一切的少年很平静,仿佛只是在准备捧书而读,平静得让那个妖媚女子觉得他一定是发疯了。
他难道不知道,要不了多久,岳平川便要来此么?
说完话的少年不再言语,捧书而读。
少年身后是青山。
少年身前是临安。
青山多妩媚。
临安尽繁华。
少年坐在那里,翻书无声,万千屋宇为画布,苍天为顶,大地为砖,青山为柱,书剑为伴。
读书的少年在苏王妃眼里,和天地浑然一体,几似出了人间,坐看云端。
王妃有点恍惚。
总觉得坐在那里的不是一位读书少年,而是一位入道大家,借天地之气,储养剑意。
回过神的王妃倏然笑了笑。
转身进屋,片刻后端了香炉出来,轻手轻脚走到桌畔,放在长剑之畔。
退了几步,看了又看。
满意的笑了。
这才有点人间仙气的意思嘛。
但总感觉还差点什么。
妖媚女子蹙眉凝思了片刻,恍然大悟,踩着轻快脚步出了院子,来到精舍外,对正在弯腰给一盆奇怪的花浇水的青衣女子说道:“借琴一用。”
青衣唐诗直起身,看了看不远处的少年,点点头,“稍等。”
妖媚女子拿了琴归来。
又取一张条桌和小凳,盘膝而在门前阶上。
读书的少年视若无睹,沉浸文墨里。
妖媚女子抚手穿花,铮铮琴音如山间溪流,四处流溢,油然而生神仙意。
女子抚琴,琴音悠扬。
少年读书,品茶,焚香,奉剑。
等枪来。
223章 春秋读书人()
读书的少年,先前在心里自问了一句。
凭什么要躲?
昨夜归来,李汝鱼想了很多。
女帝不可能想不到苏王妃色诱自己会引发的后果,但她依然让苏王妃住进了自己的小院,也就说明,女帝是希望看见这件事发生。
女帝会不会把自己当做一枚可以放弃的棋子?
无用时如弃敝屣。
先前李汝鱼犹豫过。
认为会。
毕竟女帝心中居天下之大,区区一个李汝鱼,何以和天下放在秤上量平衡。
但自己提剑佩刀闯宫禁,女帝的那一番举动,着实暖心,一剑四镰,虽是大手笔,但怎及得那位老监正亲赴青州?
籍田礼上,女帝说过,岁月不加她身。
这是那位老监正的惊天手笔。
这样的人物,在女帝心中的分量,绝对不输老相公柳正清。
而为了护卫小小,为了夫子安危,女帝请这位老监正去了青州,由此可见,自己在女帝心中的分量,大概不是随时可弃的棋子。
那么岳平川今日要杀自己,便没那么容易。
况且……
李汝鱼的内心深处有些不服输,凭什么我李汝鱼,要惧怕你岳平川?
没有的事!
我李汝鱼无所长,但有一剑,等你枪来。
……
……
临安繁华处,莫过于各大瓦子,尤以众安桥瓦子为甚。
看戏,听书,关扑(注1)……各种庶民娱乐,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且花不了几个铜钱,其热闹喧嚣,不比夜里的西子湖畔差去多少。
大凉曾崇文,就是今时文武并盛,大凉天下各处也有数不尽的书坊。
众安桥的瓦子里,便有数家书坊。
营生各有差距。
生意最差的,大概要数那家“春秋书铺”,老板是个三十五六的儒雅先生,却能说一口流利京腔,不知道何方人士,早些年带着个眼瞎喜着红衣的姑娘来到众安桥瓦子里,开了家书铺后便直到如今。
生意好坏都不影响他的心情。
没有功名也从不参加科举的胡莲先生,总是喜欢穿一身读书人的青花儒衫。
自号胡莲先生。
言行温谦很是讨人亲近。
只不过喜好读书,有事没事就坐在铺子捧书而读,无所不读,上至高雅论著,下至禁书杂书秽书,皆是他口中食。
熟稔的人大多知晓,他其实更喜欢杂书多一些。
人缘好,不代表生意好。
他书铺之书全是正版,价格昂贵且不打折,从无那些走灰色途径印刷出来的劣质盗版书,也从不以书关扑。
用他的话说,文墨皆读书人心血,不容玷污,况且他经常读书入神,有时候主顾再三询问,他也不可得知。
倒是叫手脚不干净的痞子顺走不少。
他也不心疼。
这样经营,能赚钱才是怪事。
倒也没人去深究,没甚赚钱的胡莲先生是怎么养活他和那瞎眼姑娘,两个外来人相依为命,日子可过得不差。
隔三差五看戏听说书,又或者带着瞎眼姑娘逛御街,每每归来,总会给瞎眼姑娘买上几枚珠玉金钗,价值皆不菲,让人艳羡不已。
甚至于关了书铺,带姑娘去临安周边游玩,他看风景,再说与瞎眼姑娘听。
瞎眼姑娘也幸福着。
明里无人知,暗里却有人打起了胡莲先生的注意,总觉得他有夜财,于是临安的地下势力便有人铤而走险,夜闯凌家小院子。
只不过去的人似乎都人间蒸发,再没在临安出现过。
数次之后,言行温谦的胡莲先生在众安桥这一带,成了诸多地下黑势力不可言说的神秘人物,只是普通老板姓哪里知晓。
这一日无雾,起了薄霜。
胡莲先生坐在书铺里,捧书却不读,目光有些恍惚。
直到看见一个穿着短襟的老头子扒拉着烟灰从书铺前经过,胡莲先生的眼睛便倏然一亮。
起身,走进里间。
里间坐着位瞎眼的红衣少妇,虽然看不见,却用手摁着,一针一线的为男子绣着鞋垫。
在男子眼里,这是一幅今生珍惜的画。
轻声笑着,对那个长相甜美仅有中人之姿的瞎眼少妇温柔说道:“娘子,为夫要出门一趟。”
瞎眼少妇抬头,甜甜一笑。
两个深深的梨涡里,荡漾起一汤汤的蜂蜜,“夫君自去便是。”
胡莲先生挨着少妇坐下,心疼的牵起手,抚摩手背,“说了多次,让你别绣,你非要绣,这手被针扎了多少次,你就不听。”
埋怨里却是满心的疼惜。
瞎眼少妇有些羞赧,“最后一次,下一次咱们就买好不好?”
胡莲先生莞尔,“每次你都这么说。”
无声的叹了口气。
少妇眼瞎,心灵,耳聪,立刻丢下鞋垫,抱着夫君的手,笑容恬恬,“夫君有事?”
胡莲先生沉默了一阵,轻轻俯首,在姑娘额上吻了一记。
眼瞎少妇脸如飞鸿。
却拽的更紧。
胡莲先生起身,挣脱姑娘的手,轻柔的说,你且先绣着,估摸着时间做好午饭,我去去就回,晚上咱们再去听戏,听你喜欢的《红梅记》。
转身出门。
眼瞎少妇伸手,却什么也没抓住。
屋外,胡莲先生从角落尘封的老书里,翻了个狭长木匣子出来,吹掉上面的灰尘,道了句好久不见,就这么怀抱木匣,走入长街时,回头望着春秋书铺。
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
如果我不回来了,你也不要伤心难过。
那个人亦在临安,他会照料你,我很放心。
胡莲先生绝然的走向远处,若有熟人相问,这位温谦的青花儒衫人便笑着说办点事,去去便回。
她在,我心必归来。
天地之间,薄霜渐融。
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的瞎眼少妇脸上依然恬恬,仿佛夫君一直站在那里,温柔的看着她。
她是永远微笑的女子。
我看不见世间,但依然绣鞋垫,是不想让自己觉得无用,是想告诉自己,我不是夫君的累赘,虽然知道夫君从没这么想。
但我愿意为你做任何我能做的事情。
笑着笑着,泪水便潸然滚落。
瞎眼少妇心不瞎,夫君这几年,每年总会出一次门,从不说原因,也不说结果,归来时虽然梳洗干净,但总能感觉他心绪的愤懑而失落。
她知道,夫君在等一个人,一个可以打开他那枚木匣的人。
她却感到害怕。
不怕寂寞。
不怕死亡。
只是害怕木匣开后,他便一去不归。
夫君,请归来。
我等你。
224章 倾城等一人()
众安桥畔,有个短襟老头子走向夕照山,腰间配着绣春刀,嘴上含着旱烟杆,神情悠哉。
又有个青花儒衫人走出瓦子。
抱着木匣,目光坚毅。
亦向夕照山。
西子湖畔,有个大户人家,谁也不知道这家的老爷来自何处,就好像一夜之间暴富起来的市井小民,无人知其来历。
富家老爷姓花,花心的花。
花老爷确实很花心。
虽已过了不惑之年,可没少在女色上下功夫。
府上娶了一正妻两平妻,尚有四位小妾,皆是远近出名的小美人儿,被花老爷花重金聘娶回来后,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嗯,花老爷当然不止这点精力。
府上的一些美貌丫鬟,都在半推半就之下,被花老爷临幸过,倒也没人说甚。
毕竟花老爷的功夫确实好。
但花老爷从不去西子湖畔找船娘,他宁愿自己花钱租下船,带着三妻四妾去夜游宣淫,也不愿意和船娘媾和。
用花老爷的话来说,图个干净。
薄霜散尽之时,富态十足的花老爷从小妾身上爬起来,慢条斯理的洗漱后,进了一趟书房,出来时花老爷提了一杆长枪。
对一众妻妾说了句,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就按照我留在书房里纸上的条列,分了家产各自过活罢。
说完话的花老爷义无反顾的出门。
却在出门时掐了一把送他的丫鬟那翘得过分嫩得出水的屁股,一脸不舍的道:“小翠等着老爷啊,老爷今天要是能回来,晚上要**你哦!”
小翠一脸向往,也是个荤妞儿,“奴婢已经死了好几次啦。”
哪一次不是被老爷操得死去活来。
最喜欢老爷那招卧龙盘根了,直捣黄龙能让人死去活来,真想就那么死在老爷身下。
花老爷仰天大笑出门去。
这辈子,老子活够了。
值!
你给了我想要的生活,我便给你一命,又如何?
况且是杀那人,我必尽全力!
临安各处,走出数人。
除青怀抱木匣的青花儒衫人和手提长枪的富家老爷,尚有垂钓溪柳间的蓑衣老翁执弯刀而出,亦有卖艺不卖身的西子船娘腰悬剑踏风来……
人不多。
却皆愿阻那柄长枪。
垂钓老翁执弯刀,站在御街和青云街交口处,看破红尘的眼睛目光有些意兴阑珊。
西子船娘腰配剑,如风中荷叶,站于青云街中,眼神清澈。
富态老爷提银枪,前往夕照山下青云街尾,长枪拄地,环抱双手目视远方,目光凛冽,杀意如割。
青花儒衫人抱木匣,来到夕照山小院子台阶下,看了看台阶上读书少年,笑了笑,很是温和的说了句,挺好的少年,可惜读大燕而不读春秋书。
坐在台阶上,木匣横膝。
闭目,凝神。
青云长街至夕照山小院子下的台阶前,空无一人。
早被官府打点。
此刻诸多中枢重臣自尚书省归来。
虽然大风轻骑即将压境,但几位相公罕见的保持沉默,女帝也没有旨意,显然此次事情都在陛下和相公们的掌控之中。
左相王琨最后定鼎的说了一句:各人滚回去,在青云街上等着看热闹罢。
没人反对王琨这种霸道口气。
虽然腹诽者不少。
但既然左相都说了,大家还能干嘛?
陛下也没有旨意。
况且大家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聚在一起也无用。
干脆各回各家。
于是宽大的青云长街两侧,所有的官宦大户人家,朱门大开,除去仅有的几个武将外,其余仕途老爷们皆立身在门前。
胆大者独身。
胆小者,身后站着一众持刀奴仆,聊胜于无,但求一心安。
右散骑常侍、太子詹事魏禧的府邸前,倒没见到这位中枢大佬,只有一个安静的白衣人,眉角黑痕如龙走蛇。
燕狂徒此次科举虽然中第,任命却迟迟未发,只是暂时在翰林院呆着。
估摸着等年后地方出现空缺,才会去补缺。
乾王府邸前,这位有着天魔凶相的王爷,默默的负手站在阶下,身后无一人,以防万一,徐秋歌和沈望曙已与昨夜出了临安城。
闲安王府前,赵长衣很是随意的抱着膀子蹲在地上。
这位王爷神态很雀跃。
而左相王琨并没有归来,从尚书省离开后,他径直去了太子东宫,此时坐在太子书房里,赵愭反而站在一旁,满脸畏惧。
相公,亦是帝师,此等姿态也依然有些霸道过分。
但赵愭显然是不敢反抗的。
身材矮小却威势十足的铁血相公王琨喝了杯茶,问赵愭,“何谓君王之仁?”
赵愭嗫嚅了一阵,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王琨摇头,孺子不可教。
旋即又笑,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储君么。
心情甚好的王琨忍不住想多说几句,反正说了这个软弱的赵愭也不会放在心上,于是沉声道:“君王没有仁不仁的说法,历来皆是忽悠,哪怕是仁宗陛下的仁字,也是建立在无数鲜血之上,你且记着,若有一日,可以小博大时,那便不须记着那狗屁一样的仁字,君王若仁,何以安天下?”
心里道了一句:匹夫若仁,何以得天下!
赵愭嗫嚅着,“知道了,老师。”
王琨哂笑一声,你知道个屁。
想了想,“坐下看书罢,且等着,你分权执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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